第44章 善哉善哉④
万剑山庄很有钱。
当年陆子元一掷千金为东亭赎身, 壕气可见一斑。如今陆未晞出来历练,单是普普通通的一套锦衣, 上面便织满金线。别人的钱袋子里装的都是铜板碎银, 他可倒好, 除了银票没别的。
“哥哥!未晞哥哥!”贺时晴难得嘴甜, 抓着陆未晞的袖子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故意对你凶的。”
陆未晞哪会应付,右边却来了一个林和犀, 大喇喇搭上他的肩膀:“贺小花, 你丑恶的嘴脸我们未晞贤弟早就看清了,还想狡辩!”
“林无诤!你不要脸!”
“贺小花!万万没想到你为了抱大腿竟如此厚颜无耻!”
两人又杠了起来, 指着对方的鼻子开始互爆糗事,囊括了他们相处的十几年光阴。
陆未晞插不上嘴,想拉架也无从下手。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却是贺洗尘逆着微光朝他撇了下头。
“宝镜师父,他们……”
“无事,习惯就好。”贺洗尘把人带到菩提古树下, 浓绿的翠色下隐约可以听见那俩不让人省心的小破孩的掐架声和痛呼声。
“未晞小友,你的手臂恢复地怎么样?”
“大好了。”陆未晞道。
“如此,便可以启程了。”贺洗尘轻笑,从袖子中拿出一个荷包,“你拿着这些银子去找无诤, 让他和小花去雇一辆马车。”
陆未晞接过陈旧的荷包, 点头应允下来。
“真乖。”贺洗尘比他高一点, 揉了揉他的脑袋,“那俩孩子闹腾归闹腾,但本性不坏,你若是愿意,也可以跟着去看看。历练,总归是要看多些东西。”
陆未晞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望着他的背影缓缓走远,没能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我们无亲无故,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确实是好的。陆未晞在万剑山庄,目之所及,除了冷冰冰的剑,便是面无表情的父亲。他的叛逆无声却坚决,一手苗刀耍出传承剑意,疾速凌厉,势如破竹。向来严厉的父亲却没说什么,隔天就给他收拾好包袱,踢下山闯荡江湖。
陆未晞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想道——宝镜师父慈悲为怀,一定是看我孤身一人,才会处处照料,你可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说了,问又如何,宝镜师父肯定会答与我有缘。缘法如此,能遇上宝镜师父只须庆幸着,哪里需要想东想西。
他恍然大悟过来,捏着荷包找到林和犀与贺时晴,说清来意,两人才松开揪耳朵捏鼻子的幼稚行为,和他勾肩搭背地下山雇马车。
“陆未晞,我跟你说,陈八叔喜欢喝酒,等会儿咱顺道去买点酒。不用多好,给他过过酒瘾就行了。”林和犀一边给他科普,一边和路边的翠翠姑娘打招呼,“翠翠姐,今天头上簪的花真好看!”
又搂过陆未晞和贺时晴的脑袋,低声说道:“翠翠姐对宝镜有意思!”
“可是宝镜师父是和尚啊!”陆未晞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算什么,少见多怪!”贺时晴道,“你去菜市场逛一圈,随手拦住个未婚姑娘,十有八九也是喜欢宝镜的。”
陆未晞皱起浓黑的长眉:“可,这……”
“哈!咱们宝镜向佛之心坚定得很!”林和犀好笑地睨了他一眼。
陆未晞垂下眼皮,心想也是,红颜枯骨,怎么比得上西天极乐。这就是所谓的红尘历练吧!
他抬起眼睛,却忽然定住。
“怎么了?”贺时晴问。
陆未晞声音低沉:“小花姑娘,我好像看到伤我之人了。”
“哪个哪个?”林和犀瞬间凑了过去。
“前面那个戴着帽子、约莫五十岁的男人。”陆未晞指了过去。
“笨啊你!”贺时晴拍下他的手,“被他看到了怎么办!”
两人一个抱着陆未晞的左手臂,一个抱着右手臂将他拖到墙根后,只露出一双眼睛鬼鬼祟祟地看向茶摊那边——七八个大汉和一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正在喝茶解暑。
“你确定那一撮人是黑店里的人?”林和犀问。
“确定。”陆未晞答,“我看得很清楚,黑店掌柜的脖子那里长了一块红疤。”
贺时晴数了数:“拖家带口的,看来你上次找他们不着,便是怕东窗事发,暂时出去避了下风头,现下见无事发生,又大喇喇地回来了。”
陆未晞瞧了她一眼,道:“小花姑娘好生厉害。”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事。”贺时晴理所当然说道,“咱们要怎么办?话本子上常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眼下要去哪里找刀?”
“我的姑奶奶哎!别动不动就说这么血腥的事,好歹要替宝镜修修口德。”林和犀揪了一下她的发髻,贺时晴虽然心中不爽,但想着贺洗尘,忍了忍没有还嘴。
陆未晞说道:“此事还是不要把两位牵扯进来,我自己解决即可。”
“你这说的哪门子话!”林和犀瞪眼道,“让宝镜知道了恐怕要罚我俩抄上一百遍佛经!”
他们这边还在嘀嘀咕咕地商量着,茶摊边的几个人却结好账 ,看样子要走了。
“罗里吧嗦些什么!咱们好歹也算半个江湖人,可不能坐视不理。”贺时晴看不下去他们推来推去,拧起两人的耳朵问道,“把他们拉到小巷子里套麻袋,干不干?”
陆未晞与林和犀揉了揉被拧得通红的耳垂,同时点头:“干!”
天气炎热,晒得老黄狗蔫头耷脑的,吐着舌头无精打采地趴在树荫下。玉壶村村口简陋的凉棚里,贺洗尘头戴宽沿幕篱,轻纱挡住酷暑的烈日,身边放着两三个包袱,桌子对面的蔺百晓不住地扇着扇子,热浪滚滚,反而流了更多汗。
“小花姑娘他们怎么那么慢?”他也要去临安府,正好顺路,便腆着脸凑了上来。岐枝馆中人,有什么比活生生的情报(八卦)摆在面前,却求而不得更加痛苦!
贺洗尘隔着白纱瞥了一眼村口:“大概是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蔺百晓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眼下只有他们两人,他压抑了几天的好奇心更加热烈,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眼前这个光头和尚的来历。但囿于贺洗尘的「天鼎穴警告」,一直像只猫一样处于伸出爪子试探又猛地收回的状态,往返几次,纠结得让贺洗尘都有些难以忽视。
“你想问什么?”贺洗尘无可奈何说道,见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叹了口气,“问吧。”
蔺百晓直接摊开《江湖奇行录》,舔了舔毛笔尖:“请问前辈高寿?”
“三十有六。”
“哦,三十有……”蔺百晓写字的手一顿,“前辈,你确定不是六十有三?”
贺洗尘只是笑,蔺百晓瞬间低头,下笔流畅:“三十有六!”一边写一边心想,这句前辈真是叫亏了!
“不知宝镜师父师从何派?”
……
“从今以后,你便是长生崖首座。”
“御风岛几百年年来轻功最烂的岛主!把我的老脸都丢尽咯!”
“你若是敢用自己的一身武功为非作歹,我便废掉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经脉,将你逐出师门!”
……
贺洗尘数着念珠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又继续一颗一颗拨下去。
“无门无派。”
蔺百晓心中惊异。学武可不是容易事情,特别是修炼内功心法,没有明师指导,一个不慎走岔了气,落个残废也不是没发生过。
“宝镜师父——”他还待继续问下去,却见贺洗尘摆了摆手:“小花儿们回来了。”
尘土飞扬的路口,林和犀驾着马车,神采飞扬地挥舞着鞭子,两侧的贺时晴和陆未晞也兴高采烈地好像凯旋的将士。
林和犀跳下马车,迎面飞来一个瓷罐。
“几十岁的人了还是不长记性!”
“嘿嘿!宝镜!”林和犀抹了自己一脸白玉膏,献宝一样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好事!”
贺洗尘拍了下他的额头,从袖子里拿出一袋糖炒栗子,放到陆未晞手中:“和小花分着吃,无诤上火,让他闻闻就好。”
用麻纸包好的糖炒栗子还有些暖手,陆未晞从未碰过这样的小吃,不由得新奇地盯着里头黑乎乎裂出一条缝的栗子一直看。
“栗子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贺时晴摸了一颗,掰掉壳送进嘴里,见他还是一动不动,无奈地给他剥了一颗,然后拐了个弯,送到贺洗尘唇边,“宝镜,今天的糖炒栗子很好吃。”
林和犀也偷偷摸摸地拿了几颗栗子,蹲在凉棚边吃得美滋滋。
几个人一边把行李搬上马车,一边手舞足蹈地讲述刚才的英勇事迹。
“所以,你们把人家拖到小巷子里揍了一顿,然后送到衙门去了?”颠簸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玉壶村,车中三个小孩言笑晏晏,车外贺洗尘和蔺百晓各坐一侧。
“对啊。”贺时晴轻轻摇着扇子给贺洗尘扇风。
陆未晞问:“宝镜师父,我们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没有没有,做得很好,最后把他们送去蹲大狱简直堪称点睛之笔!”贺洗尘赞不绝口,蔺百晓却忍不住道:“这不合规矩啊,江湖事从来江湖了,从没听过把人送去衙门的。”
三个小孩顿时噤声,面面相觑。贺洗尘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蔺百晓瞬间捂住脖颈的天鼎穴。
“蔺施主可能误会了,我们不是江湖人,不知道那些劳什子规矩。”贺洗尘低眉敛目,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客气,“我只问你,开黑店是不是犯法?”
蔺百晓被车里三双眼睛盯着,心理压力骤增,只能点了点头。
“如果当时未晞小友没能逃出来,是死是伤还不好说。我知道按你们江湖规矩,那只能活该他倒霉。他要是侥幸活下来,去寻仇在江湖来说也是无可厚非。”贺洗尘将念珠套在蔺百晓手腕上,继续说道,“然而犯法就是犯法,他违反了这个国家的法,那便必须接受惩罚!”
“明其法禁,察其谋计。法明,则内无变乱之患;计得,则外无死虏之祸 。江湖是江湖,可江湖也在「法」的范畴内。”
蔺百晓听不太懂,却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神色逐渐严肃起来,沉思了一下,郑重抱拳道:“前辈沅芷澧兰,心思明澈。人人只道江湖快意恩仇,却不知其中腥风血雨。江湖中人以武犯禁,却还洋洋得意者,不知凡几。说来惭愧,若不是宝镜师父点醒,恐怕我还是个糊涂人。”
“宝镜师父,受教了。”陆未晞也恭敬地说道。
“想来前辈的佛法也一定高深玄妙,传灯禅会必定可以一鸣惊人。”蔺百晓话说了一半,却见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贺洗尘咳了一下,“阿弥陀佛”着闭上眼睛。
“哈哈哈!你们别被他骗了!”林和犀猛地爆笑出声,“宝镜这家伙四书五经倒是背得滚瓜烂熟,但佛经,不谦虚地说,一刻之内我能把他辩倒!”
“哎,佛经我倒也全背了下来,但是……”贺洗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求来世,于我而言,佛祖和菩萨便如红颜白骨,心中无佛,哪能入得了佛门?也就摆摆样子,等哪天腻了便还俗,去、去……”他一时想不出。
“去大漠,听说那里的胡姬跳舞十分好看。”林和犀突然开口。
“不,还是去巴蜀,天险之地,肯定如李太白所言——难于上青天!”贺时晴也说道。
贺洗尘忍不住笑了一声,温声道:“锦绣山河,哪里都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