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盛宴 Ⅰ
清晨的白雾笼罩着还未苏醒的法斯特小镇,街道上驶过一辆马车, 碾过露湿的泥土, 直奔镇中心的教堂而去。
默里一身黑袍, 脖子上挂着黑铁十字架, 做完祷告后正在门前浇花, 便见这辆来势汹汹的马车停在他面前。驾驶座上的年轻人跳下来,摘下头上的帽子, 嬉皮笑脸叫道:“神父!”
“莱修少爷。”默里应声,眼前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岁上下,黑卷发被雾气沾湿, 少见的黑眼, 皮肤却白得好像冰雪堆砌而成。
贺洗尘见他冷淡的模样,撇撇嘴问:“我听尤金说你要被调到安律尔的都城当主教了?”
“一个月前的吸血鬼围剿行动虽然很顺利,但我的资历浅, 克劳狄斯大主教不一定信得过我。”默里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贺洗尘忽然促狭地笑起来, 双手从背后摸出一束狗尾巴花,“昨晚失眠, 跑到山上摘花了, 就当是我供奉给神明的。”说着把花往前一递。
默里不禁抿唇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花束, 道:“你这要被别人看见, 准得把你打死。”
“幸好是你呀, 默里。”贺洗尘大喇喇搭上他的肩膀往教堂内走去, “有什么好吃的?我快要饿死了!”
“厨房里还有一块黄油面包和一瓶牛奶。”
“卡纳沙嬷嬷肯定还做了其他好吃的,你别骗我!”
两人吃完一顿简单的早餐,风风火火的贺洗尘便驾着马车沿来时的路往寂静的林荫道跑去。默里静静凝望马车后飘扬的尘土,垂下眉眼握住胸前的十字架。悬挂在车架上的独属于贝克勒尔的标志——一只闭着的眼睛,被沙尘模糊了形状。
***
贝克勒尔伯爵拥有安律尔面积最大的土地庄园,法斯特只是他名下一座小小的乡村,因为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公爵夫人和她唯一的儿子才会在这里养病。开满月光蔷薇的山坡位于小镇最大的城堡北面,是少女们钟爱的郊游散步的地方。当然了,为的是英俊的伯爵少爷,还是其他不知名的风景,就不得而知了。
贺洗尘驾着车辆路过山坡的时候,随手摘了一朵含苞欲敛的月光蔷薇。
城堡门口的老管家恭敬地与他问好,接过马车的缰绳,微低着头道:“少爷,小姐在画室等你。”
往常这个时候朱丽叶还在睡觉,贺洗尘意外地点了点头,道:“谢谢你,约翰先生。”
“这是我的职责。”老管家恭敬地弯下腰。
贝克勒尔城堡的灰色墙壁上爬满藤蔓,偶尔上面会结出一点一点的紫色小花,给这座阴森的城堡添上几分颜色生机。
贺洗尘扶着红色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上,画室在走廊的尽头,门外是花卉的涂鸦,推门而入,清脆的铃声叮铃铃地提醒有人来访。
美貌的清纯少女抬起双脚坐在窗户上,暖黄色的长裙垂在地上,侧着脸望窗外的风景。她转过头,看见贺洗尘的瞬间露出明媚的笑容:“莱修!”
“朱丽叶。”贺洗尘也笑起来,屋内的画架上是一副未完成的肖像画,冲突的颜色堆在一起,刺眼得很。
“今天的天气真好。”朱丽叶黑色的长发用一根红色的发绳拢在一起,她从窗边跳下来,赤着雪白的双脚走向贺洗尘。
“吃饭了吗?”贺洗尘将手中的月光蔷薇插入她的黑发中,洁白的花朵衬得她更加可爱明丽。
“没有!”朱丽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蓬松柔软的黑发,“我在等你。”
“那我们先去吃饭。”
两人都是黑发黑眼,相似的样貌不像母子,反而宛若双生。寂静的城堡里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和低语声,贺洗尘低着头,目光温和地看向比他矮一个头的朱丽叶,听她手脚并用地讲述梦中发生的奇异场景。
“我又梦见他了!莱修你不知道,我的天哪!”朱丽叶激动地掐着贺洗尘的手臂,把他掐着咝咝地吸冷气。
“冷静,冷静一点啦朱丽叶大小姐!”
他无奈而又怜惜地看着仿佛陷入爱河的少女,忽然停下脚步,扶住墙壁慢慢蹲下身。朱丽叶也发觉他的不对劲,连忙掺起他的手臂一边焦急问道:“莱修?你怎么了?”
贺洗尘摆摆手,苍白着脸安慰道:“没事,老毛病了。”突如其来的晕眩袭上大脑,随之翻滚的还有暴虐的吸血的欲望——本就冷淡的唇色瞬间失色,森白的獠牙缓缓伸长,黑瞳闪过慑人的红光。
口腔中泛起酸水,大脑拼命地释放一个信号——血!血!身体却反射性地拒绝着,那是足以令他死亡的东西,绝对不能碰触!
贺洗尘捂住嘴,艰难地用手指将变长的獠牙按回去。大概是他上辈子嘲笑了太多次沈明镜想吃鱼又吃不得的窘迫模样,现下也轮到他遇到这种境况。人血过敏的吸血鬼,大概比米饭过敏的人类还要难捱上几分。
“你的血瘾又犯了。”一个冰冷的声线突然出现,有种凝结空气的压迫感,朱丽叶的眉眼不再是跳跃的神色,她半揽住贺洗尘的肩膀,像个女王般矜贵地蹙起眉头,“喝我的血吧。”
同类的血在吸血鬼闻来简直如同臭水沟一样恶臭,但至少可以缓解一下贺洗尘的虚弱和痛苦。
贺洗尘的额头已经爆起青筋,却还强笑着去牵她的手:“哎呀不用担心……我忍忍就好了。”
“你忍了二十年了!”朱丽叶冰凉的唇吻上他发红的眼尾,“我爱你,莱修,我爱你。但我很后悔,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让你有一个这么痛苦的人生。”
贺洗尘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黑发被汗湿贴在脸颊上,背靠墙壁虚弱地笑道:“不要老是否定自己,朱丽叶。我很庆幸,能来到这个世上,能遇见你。”
朱丽叶抿起一个似哭似笑的神情,紧紧地抱住微微颤抖的惨白的年轻人。
上帝用七日创造了世界,最后一个夜晚,他将所有恶意倾注于最后一件作品——吸血鬼。剥夺他们的温度感知,赋予他们阴冷邪恶的性格、漫长的生命和异于人类的强大能力。他们可沐浴于阳光之下,可登上权力的巅峰,然而他们的所爱所恶,只由人类赐予。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朱丽叶还只是一个人类少女的时候。故事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吸血鬼与人类的结合,并且最终诞下后代的烂俗剧情。但现实往往没有电影那样浪漫唯美,发生在朱丽叶身上的悲剧从她被转化为吸血鬼开始。
饮下他的血,即饮下他的罪恶,汝之身,汝之心,亦为罪恶,无可赦免。——教廷颁下的法典如此说道。
除了人类的体温和死亡那一刻鲜血的沸腾,吸血鬼无法感知任何温度。
失去体温的朱丽叶也失去了尼古拉·贝克勒尔的爱,在悲痛和恨意的深渊中,她产下一名男婴。令人意外的是,这个孩子对人血过敏,第一次摄入鲜血时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搞没了。然而吸血鬼的力量便来源于鲜血,可想而知,贺洗尘的身体有多脆弱不堪。
虽然他也不是很在意就是了。
他唯一烦恼的只是如何劝朱丽叶那个小姑娘想开点,最好能忘记尼古拉,跟着他一起去游历世界。听说北边的花海被传为上帝的恩赐,到时他俩组成一对吟游诗人,兴许还能一边赚路费,一边采风。
贺洗尘忍过血瘾便不禁想东想西,几乎要把路线给规划好了,却见老管家约翰递过一封信函:“莱修少爷,伯爵寄来的信。”信上的火漆印章是贝克勒尔的闭眼标志。
“啧,扫兴!”贺洗尘厌恶地将信丢在长桌上,抬头看了眼朱丽叶房间的方向——小姑娘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指不定闷出什么病。
他终究还是揭开火漆,一目十行扫了一遍信上的内容,千篇一律的遣词用句,程式化的问候,整张纸透露着浓浓的漫不经心。不过一分钟,他便嗤笑着将纸丢进燃烧的壁炉里。
贺洗尘不甚在意地动了动手指:“不要告诉朱丽叶。”
“少爷,我明白。”约翰微躬下腰。这是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屋内又寂静下来。这个城堡太大了,把人的心都锁死在里面,贺洗尘有时候真的想直接把朱丽叶从里面拉扯出来,但是不行,太过炽烈突然的阳光会让还未痊愈的朱丽叶受伤。
遥远的敲门声通过绵长的走廊传到会客厅,宛若敲醒沉睡世界的讯号,约翰抬起头,走向门口。
“尤金少爷。”约翰略带敬意地问候这名贵族少年,当然,依他古板的性子,对谁都是恭恭敬敬的,“莱修少爷在屋里。”
瘦弱的尤金·笛卡尔拘谨地向约翰致谢,小心翼翼地走进城堡里。他家只是笛卡尔大贵族的一个旁支,不起眼不受重视。贝克勒尔的唯一继承人住进法斯特,对于这个没落的小贵族而言,是翻身的绝顶好机会。
“你的任务是接近讨好莱修少爷!”他那对严厉的父母喝道。
但是莱修少爷是个善良的好人。尤金这样想道,等我成为他的朋友,我就不再对他耍心眼。
他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进长廊,长廊上挂满画作,田野的风车,池塘的芦苇,还有金色的阳光,无一不是美好的积极向上的寓意。尤金长久地站立在最后一幅画前,整条长廊只有这一幅人物画。
上面是一个抱着向日葵的十三四岁的少年,柔软坚韧,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爬进窗户,冲着房间里的人温暖地笑。光线、布局、用色都是顶尖的,真实得仿佛也在对尤金微笑一般。
“这是我家夫人画的莱修少爷。”约翰的声音不禁有些怀念,那是朱丽叶犯病后第一次清醒过来,她开始分得清光,分得清夜,却始终走不出尼古拉这个坎。
“画的真好。”尤金真心实意地赞叹道,眼中满是憧憬和希冀。
会客厅里的贺洗尘听见他们的谈话声,站起来招呼道:“进来吧,我已经泡好茶了。”
尤金一凛,手忙脚乱地整理好根本没有褶皱的衣服,同手同脚地走过去:“莱修少爷!”
贺洗尘早就习惯这个小孩的紧张,点头笑道:“试一下红茶,还有坚果饼干。”
“不、不用了!我刚吃过早饭!”尤金连忙摆摆手,又感觉这样拒绝不太好,于是端起浅绿珐琅茶杯喝了一口,却被烫得直皱眉头。
“别喝得太急。”贺洗尘说道。
尤金羞涩地将茶杯放进托盘,红着脸问道:“莱修少爷,你要参加今晚的舞会么?”
惠更斯家的小姐到乡下散心,法斯特的贵族们的鬼心思一下子又活泛起来,一个个地把自家儿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就等她来,直接打包送到她面前。
于是一个欢迎舞会就是很好的由头。
贺洗尘知道惠更斯。安律尔的两大敌对家族——贝克勒尔和惠更斯向来水火不容,惠更斯直接受大主教克劳狄斯的庇护,而贝克勒尔一直与教廷不和,其中原因……叫一个吸血鬼去信仰上帝,未免也太心大了?即使是尼古拉这样亲近人类的吸血鬼,也十分厌恶着捕杀同类的教廷。
这些小贵族一旦对惠更斯做出投诚的举动,就相当于放弃了贝克勒尔这座大山。谁叫伯爵少爷油盐不进,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对哪一家有特殊的照顾。他们当然有诸多怨言。
笛卡尔一家算是比较冷静,还叫了尤金来试探贺洗尘的心意。
“我去呀。”贺洗尘意料之外地点点头,脸上带着颇有兴致的笑容。
尤金诧异地望向他,刚想询问原因,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听声音好像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一般难受。他的脸涨得通红,甚至开始出现呼吸不畅的状况。
贺洗尘眉头一皱,迅速按住他手臂上的肺经尺泽穴,另一只手不断地给他顺气。
好像能摧毁一座山的咳嗽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尤金虚弱地说道:“谢谢你,莱修少爷。”他似乎觉得有些丢人,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今晚我会来接您。”
“保重身体。”贺洗尘习惯性地想要叮咛一些医嘱,却见金发的贵族小少爷走远了。
啧啧。他感慨地摇了摇头,近亲结婚要不得啊!
送走尤金回来的约翰见自家少爷一副看淡世事的模样,见怪不怪地问道:“您真的要去参加舞会么?”
“都已经踏上咱的地盘了,当然要去看看这位惠更斯小姐是猫是虎,是敌是友。”贺洗尘走上楼梯,“约翰先生,我先去睡个觉,午饭的时候叫我起床。”
老管家弯下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