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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大梦谁先觉 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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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苦梦海, 镜花水月, 相由心生。

贺洗尘翻遍坐忘峰上的典籍,知道这东西是佛门不外传的灵宝, 只有修为有成的弟子才能借助此物锤炼心性。倘若执迷入妄,耽溺其中,轻则修为倒退, 重则道心陨落。他们入梦之前早已设下禁制, 天亮之后若没有一个人醒来, 梦境将自行粉碎, 强制唤醒梦中人。

四周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脚下一条荒芜的积雪小道,反射出微弱的光亮。贺洗尘踩在雪中,隐约感觉到一片寒气爬上脚踝。他抬脚刚迈出一步,却见黑暗中逐渐跑出一个清秀的小少年,嘴里呼出白茫茫的雾气, 直直地冲过来抱着他的腰不放。

“哎哟!”贺洗尘被撞得晃了晃。

出现得诡异的小少年抬起头和他对视,圆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找到你了!”

贺洗尘心大, 竟也亲亲热热地摸了摸他柔软的额发,说道:“在下贺洗尘,未请教小阁下姓名?”

“你不知道?”少年撇了下嘴, 不满地拽着他的衣襟答道:“我是你呀!苏先生、赫尔西城、李公子还是劳什子宝镜大师, 是你, 也是我。我有你的记忆, 我就是你!”

贺洗尘怔了一瞬, 过往种种浮上心头,百般滋味酝酿到了结尾,只化成一声释然的轻笑:“只有我才是我。”他温柔地拂去少年头上的雪花,“咱俩有缘同名,倒也是一大乐事。”

“才不是嘞!”少年顿时炸毛一样跳起来,嚷嚷道,“我是你啊!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我知道八月十五的倚春楼,我们和奈姬一起去看过蒲公英,还记得宋明月么?他酒量不行,我们还灌过他酒来着!”

“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想忘记都舍不得哩。”贺洗尘不免失笑,忽然微微正色,望着少年黑亮的杏眼说道,“虽然小阁下知道这些,但你只是看着,陪他们走过一程山水的人是我,和他们一起品茶赏花、发酒疯醉倚江山的人也是我。其中情谊,却不是单单看着便能体会的。”

少年的眉头逐渐蹙起来,好似遇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哎呀呀,小孩子快些回去睡觉!”贺洗尘忽然用温暖的掌心捂着少年冰凉的脸蛋,说道,“哥哥还有一段路程,若是有缘,再来和你相见。”说完抬脚欲走。

“喂!”少年拉住他的拂尘,委屈可怜地问道,“可是我只有你的记忆,我不是你的话是谁?我知道你的一切,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贺洗尘脚步不停,清朗带笑的声音传到少年耳中:“你若不嫌弃——‘贺洗尘’这名字听着也还顺耳,便叫这个名字吧。”

雪道一直绵延向远方,看不到尽头,两边的幻象却一步一景。左边的苏玖在窗前结璎珞,右边的施剑臣在华山之巅舞剑,一会儿是憔悴的朱丽叶抱着两只猫睡在高背红椅上,一会儿是抱衡君提着一壶酒去五仙小筑寻人。

贺洗尘面上始终是怀念的笑意,有时停下来默默站了一会儿,便又抖落肩头的雪花继续前进。路走到尽头,忽然回首,深深拜了下去:“诸位,珍重。”

他头也不回踏进最后的苦海。

那是一座恬静的庭院,院中日光和融,槐树影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台阶上坐着一个病弱瘦小的男童,额头抵在旁边的柱子,眼巴巴地注视门外的人来人往。

“若缺,快进来,别吹到风。”屋内的妇人连忙给小孩披上一件棉袄,嘴里念叨,“等你病好了,也可以出去一起玩儿。”

应若缺像只奶猫一样,将脸埋在妇人的颈旁问道:“娘,弟弟在哪儿?”

“若拙在祠堂里罚跪,那个臭小子,又和人打架了!”

妇人将应若缺抱进屋内,忽听不远处的祠堂里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叮里哐啷,肯定又是应若拙把他老爹惹急了,直接在老祖宗面前开打!

“娘,你先去看一下弟弟吧。”应若缺懂事地推了推妇人的手臂。

“……你爹下手没轻没重,娘去把他骂一顿就老实了!”妇人刮了一下应若缺的鼻梁,小孩子好哄,顿时咯咯地笑起来。

随着妇人的脚步声远去,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帘幔晃动之间发出清脆的细响。

贺洗尘隐匿身形站在床头,心中已然明白——这小孩便是他的“前尘往事”。

“我怎么没见过你?”趴在枕头上的应若缺忽然直直地盯住他那个方向,问道,“你是新来的鬼吗?”

贺洗尘左看看有看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说我?”

“嗯。”应若缺点头。

“我不是鬼,我是……”贺洗尘想来想去,最后斩钉截铁承认道,“算了,我是鬼。”

“哈哈,你到底是不是鬼?”应若缺踢开被子。

“是啦是啦!你怎么不怕我?”

“哼!我才不怕嘞!”

贺洗尘十分捧场地鼓掌附和道:“厉害厉害。”

应家老大是个精明的,会做生意,眼瞧着家产日渐丰厚,媳妇肚皮也争气,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人人艳羡。可惜大儿子先天不足,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算命的说,活不过三岁。

他偏偏不信,走南闯北寻医问药,家财散尽,好歹保住应若缺的一条小命。

“娘亲去山上找仙人,给我烧了一碗符水喝,但是没用。寺庙里的大和尚也没办法,他说我长了一副麒麟骨,本应该大富大贵,但命中带煞。”

贺洗尘看应若缺把自己的拂尘揪成一团乱麻也没阻止,只问:“那怎么办?”

应若缺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瓜子,苦恼地皱起眉:“我不知道,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七岁了,算起来还多活了四年!”他掰着手指头数给贺洗尘听,时不时打个哈欠。或许是太寂寞了,一逮到人便说个不停,舍不得住嘴。

“而且人死之后就躺在棺材里,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但也不用再喝药,多好啊,就是后背痒痒挠不着有点儿难受。到时候我变成和你一样的鬼,就能找你玩了。”应若缺才来到这世上几年,要说他看得透生死这回事,却是瞎说,但懵懵懂懂,对死亡倒也没有常人那样畏惧胆颤。

贺洗尘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拍着他的后背,嘴里哼唱江南水乡绵软的小调儿:“若缺小友,你困了便先睡吧,若是有其他鬼友前来寻你,我先替你回绝。”

“我没有其他鬼友啦,他们不敢靠近我。”应若缺肉乎乎的小手攥着贺洗尘的衣摆,大大的眼睛一闭一合,“你先别走,等我睡醒了还要和你说话。”

“行,我不走。”贺洗尘应允道。

妇人将在祠堂里闹事的两父子胖揍一顿后,回到房中,床榻上的小孩儿已经沉沉睡去,一向被踢到床尾的棉被此时却盖在身上,露在外面的小手虚虚攥着什么东西,不肯松开。

应若拙在外面滚了一身泥,躲在柱子后嘿嘿干笑,不出意外又被自家老娘撵成疯狗,绕着院子四处逃。

“竟然还敢逃学!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妇人拿着藤条追赶,每每快要落在他身上,却又拐了个弯挥在地下。

“娘!东梁河开坝,我就去摸个鱼嘛!”应若拙抱头鼠窜。

“摸鱼?鱼呢?交出来!”

应若拙一噎,那一箩筐泥鳅黄鳝都被他送给西街郑大娘的小女儿了。小姑娘年方十九,岁数比他大了一轮,长得不算好看,但温柔有耐心,还会给他们买糖吃。东西两街所有小男生都喜欢她,他也喜欢得紧,还央过娘亲去提亲,结果却被取笑了一通。

“你喜欢郑姑娘么?”贺洗尘盘坐在屋檐下看戏,一只手搂着台阶上的应若缺。

“我才不喜欢哩!”应若缺傲娇地哼了一声,“她不会爬树,看见毛毛虫还会叫,吵死人了!但要是她没人要的话……哼,我勉为其难娶她也不是不行。”

贺洗尘忍不住哈哈大笑。

梦中的日子一天一天流逝,他也不急,只是陪在应若缺身旁,没人的时候便和他说说话,晚上给他讲故事——坐忘峰,首山剑宗,稷下学宫,九万里之远的北冥鲲鹏道,还有龙涧中沉眠的世间唯一的真龙。除此之外,他无法插手这似真似幻的梦境。

蝉鸣声熄灭,雪覆满枝头。田野歉收,饥荒蔓延开来,无数百姓涌向富庶的淮南,加上 肚子里的胎儿应家五口人也加入了逃荒的队伍。

颠簸的马车上,容貌酷似的兄弟俩窝在角落,小心翼翼不撞到挺着大肚子的娘亲。

“你说娘亲会生个妹妹还是弟弟?我想要个妹妹。”应若拙低声和哥哥交谈。

“我也想要妹妹……如果娘能再给我生个哥哥就好了。”应若缺渴望地说道。

应若拙点头赞同。双胞胎哥哥太弱了,他不嫌弃,但也想要一个又高又壮、能帮他打架骂人的哥哥。

夜晚,星河落野。

应若缺忍着咳嗽趴在贺洗尘胸前,闷声道:“我总觉得我要死了。”

贺洗尘摸了摸他的脑袋:“不会的。”

“会的。”应若缺虚弱地说道,“我已经五天没喝药了。”

贺洗尘亲了亲他的额头:“冷么?”

“……有点。”

“这样呢?”贺洗尘圈住瘦弱的小孩的肩膀,握住他冰凉的脚丫。

“好点了。”

两人安静地不说话,聆听树林中栖息的乌鸦难听喑哑的鸣叫。

树皮都被扒光了,若是情况再严重些,实在撑不下去了还可能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况。有不少饿红了眼的灾民盯上这一车老小,幸好应父长得孔武有力,威慑力强悍。

“郑姐姐不知道有没有事?”

“她已经被亲戚接走了,不要担心。”

应若缺点点头,说道:“我可能没办法娶郑姐姐了。”

“她都已经定亲了,你要抢亲的话我也可以陪你去。”

“郑姐姐给我买过一块芸豆糕,香香甜甜的,我也想买给妹妹吃。”

“等你病好,我们一起去买。”

应若缺笑了一下,说道:“我先睡了,你不要走,等我醒来还要再和你聊天。”

贺洗尘抚摸着他的后背:“……行,你睡吧,我在这。”

他轻轻哼唱着烟雨朦胧的江南小调,如同初次见面那般,只是如今天色将明,梦境也已行到尾声。马车、田野和怀里的小孩最后化成柔和的光点,消失在一望无垠的黑暗中。

脚下只剩贺洗尘来时的雪道。这条路始终只有他一人。

“八苦梦海,这不成心折腾人么?真是……真真是难过死我了……”

贺洗尘眼中的两滴泪水落进雪里,消失不见,恍若未曾流过。他心神一动,不费吹灰之力便从梦中醒来,历时一炷香的时间,幽居中另外三人尚且沉沦苦海。

何离离似乎陷入了什么美好的梦境,笑得傻兮兮的;袁拂衣翻来覆去,差点把桌子上的茶水打翻。至于听蝉,这和尚倒没什么事,就是一脑门汗,看起来也不轻松。贺洗尘呆坐了半晌,吹灭屋内的烛火,缓步走出幽居。

稷下学宫的夜晚四处是挑灯夜读,桂花树上挂满小札,“之乎者也”一大堆,清新的凉风多多少少将他心中泛起的惆怅吹散些。

“贺洗尘?”突然一个衰老的声音传来,荀烨提着一盏小灯诧异叫出声。

“荀先生。”贺洗尘拱手。

荀烨不讲究这些虚礼,无所谓地摆摆手:“你要去哪?稷下学宫入夜便不准四处乱走。”

“学生想要去北冥一趟。”

“嗯?你又不参加金台礼?”荀烨顿时不爽地提高声音问道。

贺洗尘连忙摇头道:“非也,明日便回,最迟后天。”

荀烨这才哼哼地撇了下嘴,道:“跟我来吧。”他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灯笼中的不死火虫散发出荧荧的亮光,照明脚下的山道。

两人交集颇少,甚至没说过几句话。荀烨可惜贺洗尘的一身天赋,面上却嘴硬不肯开口,直到把人带到太阿山顶,才道:“吾辈修仙,不为长生。虽说如今人人独善其身,然经世济民,匡扶天下,依旧是吾辈读书人己任。大丈夫当守大义,不可为小利蝇营狗苟。你……无论修道还是修儒,切莫故步自封。”

贺洗尘神色微动,躬身行礼道:“学生受教了。”

荀烨咳了一下,又不耐烦道:“去去!做你的事情去!”又从怀中拿出一片洁白光滑的羽毛,别扭说道,“这是稷下学宫鹤仙人的翎羽,你先拿去用,快去快回。”这老头子鲜少做这种事,不自在得很,刚要离开,却被贺洗尘拦住。

“十年前金台礼学生尚未启智,先生若不介意,便再为学生点朱砂吧。”

荀烨顿了顿,转回身问道:“你真愿意?”

“学生愿意。”

“哈哈哈!甚好!甚好!”荀烨朗声大笑,随即端正衣冠,正色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然道途险阻,路坚且难,还望君今后动心忍性,为民立命。守本心正气,以天下为己任!”

此番诤言在山风中飞扬,竟引得千山同鸣,树林中的不死火萤虫纷纷飞起,照亮稷下学宫中的万卷书籍。只见学子们桌上摊开的古书哗啦啦翻着页,宛若先贤指点经纶。

贺洗尘从容跪地:“谨遵先生教诲。”

荀烨枯瘦的指尖点上他的眉尖,瞬间一抹丹红覆于其上。

“哈哈哈哈!快哉!老夫找丹游子喝酒去!”

贺洗尘眼中闪过笑意,目送荀烨走远,袖子一挥,抛出鹤仙人的翎羽。

稷下学宫外潜藏的黑影悄然跟上,嘴里不住恨声道:“快点闭嘴!不是见到他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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