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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大梦谁先觉 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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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市上人声鼎沸, 繁华的秦淮河两岸林立着许多卖胭脂水粉、玉器绸缎的店铺酒家,却少见糕点小吃。贺洗尘跟楚玉龄借了一件黑袍, 兜头遮住身形样貌,便兴致昂扬地拉着两个小朋友在街头流浪, 寻找卖芸豆糕的老婆婆。

这怪异的三人组合实在引人注目——应芾一手怀抱黑骨红伞, 另一只手让贺洗尘叫着拽住他的袖口。而楚玉龄臭着脸色不情不愿的,却被拂尘尾缠住手腕, 也只能跟着一块儿走。

“你们喜欢吃糖人么?要什么模样的?关羽, 齐天大圣, 不对不对,女孩子应该喜欢西施貂蝉、嫦娥奔月吧……”贺洗尘在前边碎碎念叨, 楚玉龄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谁要吃那些东西?”

“唔——”贺洗尘认真思考了一下, “我明白了,你喜欢冰糖葫芦!行,等一下给你买。”说完不等羞恼的楚玉龄开口反驳,便转向亦步亦趋的应芾那边温声说道, “咱们买好芸豆糕便去找你哥哥。”

应芾始终紧张地低着头,手指将他的袖口搅得皱巴巴的:“多谢先生。”一边胡思乱想道,怎么迷迷糊糊地就跟着来了呢?要是他们是坏人怎么办?但转念一想, 贺道长与她萍水相逢, 却侠骨丹心, 帮了她两次, 若要害她何必多此两举?

她终于怯怯地抬起头, 眼角余光却扫到冷厉苍白的楚玉龄阴毒地瞪了自己一眼。应芾顿时一凛, 如芒刺在背出了一身冷汗。

要说楚玉龄对应芾没坏心,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这厮乍见清丽可爱的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眼神,心中瞬间一悸,软成浆糊,回过神来后却更加暴怒——这副天杀的麒麟骨,怎么走哪都能招来麻烦人物?

楚玉龄不怀好意地想道,把麒麟骨收服后,便将眼前这两个碍眼的家伙都杀掉!他心里盘算得好好的,绕在手腕上的拂尘却轻轻一牵,沿着雪白的尘尾而上是贺洗尘在黑袍中若隐若现的一截凝白的手指。楚玉龄皱起眉,终究还是暂且按下所有阴谋诡计。

“噫,终于找到了!”贺洗尘忽然喜笑颜开地回头。楚玉龄心里再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见他高兴起来,自己也忍不住跟着高兴。

卖糕点的是一个和蔼的年迈老人,头发花白,却用头油梳得整整齐齐,发髻上别了一朵暖黄色的簪花,素净朴实。她乐呵呵地问道:“公子,要买些什么呀?”

“婆婆,请给我们三块芸豆糕。”贺洗尘微微躬身道。

“行嘞。”老人干练地用油纸从圆木桶中拣出三个色泽雪白的芸豆糕,一人一个递到他们手中,“早上刚做的,皮薄馅厚,可好吃了。”

贺洗尘从腰间陈旧的荷包中数出六个铜板放进她手中:“我一眼就瞧出来您这家做的最好吃,专门来找您买耶。”

“哼!油嘴滑舌!”一旁的楚玉龄凉飕飕说道。

应芾轻声嘟囔道:“……是很好吃。”她手上的芸豆糕缺了一个小口,露出里头甜而不腻的栗色沙馅。

贺洗尘大笑,朝佝偻着腰背的老人说道:“听见没,我家阿妹也说好吃呢!”

“原来几位是兄妹呀,真不得了!怎么个个都生得如花似玉,比我们村员外家的千金还要好看。”老人仰头赞叹,恰好能看见黑袍中的贺洗尘笑了笑,眉间的朱砂痣被微光照亮。

街尾的小孩打翻养鸽人的铁笼,鸽群扑棱着翅膀飞向碧空,阳光透过羽翼在地上掠过阴影,好像一个个被惊扰的梦。老人被阳光刺得微微眯起双眼,忽然想起年幼时的庙会。她挤在人群中,偶然瞥见盖在观音像头上的红布被风吹起一个角,那双低垂的眼睛无喜无悲地凝望人间。

直到三人走远,老人才回过神来,摸了摸额头喃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

二十年前郑巧雨嫁给自己的远房表哥,小两口经营了一家绸缎庄,日子越过越红火。本以为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表哥却开始嫌弃枕边人年老色衰,成日流连秦淮河。应若拙看不下去小时候的郑姐姐整日以泪洗面,一怒之下便带人气势汹汹地往三秋阁去。

三秋阁的当家头牌姑娘名唤花有意,单是见她一面,便要烧掉不少银子。但追求者仍旧众多,其中数绸缎庄的朱老板最为慷慨,一掷千金,连眉毛都不皱一下。昨夜子时朱老板已经回到家中,可带人去算账的应若拙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哥哥说要来把朱老板揍一顿,但是一晚上了还没回去,爹娘气急,恐怕他回家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你便跑来这里通风报信?”贺洗尘一脸不赞同,楚玉龄直接讥嘲道:“鱼龙混杂,你也不怕自己被拍花子拐了?”

“……拍花子不是只拐小孩么?”应芾踌躇地问道。

“哈!”楚玉龄抬起下巴,恐吓道,“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若是被拐了,先用迷药弄晕,然后拖进山里给熊瞎子当老婆,要不就卖到妓院里——”他没有说完的话突然梗在喉咙里,只因眼前的小姑娘已经被吓得泫然欲泣。

“咳!你跟在我们身边,哪个不长眼的敢打你的主意!”楚玉龄不自在地撇过头,把手里咬了一半的芸豆糕戳到她面前,“太甜了,我不喜欢,你喜欢给你吃!”

这孩子是个傻的吗?口是心非到这种地步也是绝了。

贺洗尘的眉头跳了跳,见应芾瘪着嘴可怜兮兮地望过来,心想小姑娘肯定以为楚玉龄在欺负她。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摸摸小姑娘的头安慰一下,手伸到一半却生硬地拐了个弯揉乱楚玉龄的狗头:“这小子吓你呢!虽说如此,却不是假的,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楚玉龄拍掉贺洗尘的手,不悦地哼唧些什么,却没反驳。

贺洗尘也不在意,将兜帽往前拉了拉,说道:“既已到三秋阁,你一个姑娘家上去也不方便。我们随你上去瞧瞧,若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此等污浊之地,我才——”楚玉龄不屑地撇了下嘴,贺洗尘的拂尘瞬间又缠上他的手腕往前一扯,只见小道长侧过头,眨着眼睛笑得厚颜无耻:“走吧走吧!”

三秋阁是秦淮河最大的歌舞坊,里头的姑娘个个腰软腿长嘴儿甜,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名副其实的销金窟,英雄冢。阁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飞袖在空中扬起飒飒的弧度,如同捕捉不到的蝴蝶。

“我说你为什么非要拖我上来,原来是找我当冤大头!”楚玉龄看起来就像个不差钱的,事实上也确实不差钱,指缝里漏出来那点油水恐怕得抵坐忘峰十年的香火钱。

穷鬼贺洗尘两袖一甩,清风明月,浅笑着恳求道:“我荷包里只剩下一文钱,您先垫着,等会儿再去小姑娘家里讨钱。”

应芾急忙点头。她出来得急,身上虽有些银两,却也不多。

楚玉龄冷哼一声,拿腔拿调说道:“给我拿着芸豆糕。”他确实不喜欢芸豆糕,却也用油纸整整齐齐包好没扔掉。

“得令!”贺洗尘狗腿地伸出双手接过小方块,跟在楚玉龄身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三秋阁。

今天的客人有些稀奇。

绣着神女飞天的翡翠屏风后,身穿桃红薄衫的花有意细细打量着屋内的三个来客——大男人见得多了,小姑娘还是第一次见,瞧这腼腆不安、眼神无处安放的模样,莫不是被诓骗上来的?左边的男人甚是俊美,但看面相却不是好相与的,待会儿要小心些。至于中间那一个……想从那个大大的兜帽中窥探他的长相有些不太实际,但看他举止从容有度,想必是三人中的主导者。

“鬼鬼祟祟!给我出来!”楚玉龄喝完解腻的茶水,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花有意提起一口气,扬起疏离的微笑,压住轻佻浮艳的容颜,娉婷婀娜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盈盈地行了一礼:“见过几位公子。”

“噫耶,姑娘有礼了。”贺洗尘拱手,给她倒了一杯清茶,“不知姑娘可见过一位姓应名若拙,长得,嗯——长得还挺帅的年轻人来过此处寻绸缎庄的朱老板?”他一边自吹自擂,一边又忍俊不禁。

花有意眼尖地看见他黑袍中摇摆的道袍,弯弯的柳叶眉一挑,却不回答,只问:“公子想听我唱曲儿还是看我跳舞?”

贺洗尘也不在意,笑了笑顺势道:“那便有劳姑娘唱一阙《渭城曲》。”

“《渭城曲》伤离别,不应景。”花有意敛下秾艳张扬的眉眼,便显得有些无害起来。

贺洗尘笑道:“无妨,终究要离别。”

“既然如此,小女子便献丑了。”花有意将瑶琴摆好,纤细的指尖拨弄琴弦,悠扬婉转的歌声洋洋盈耳,从半掩的窗户传出,荡过小桥流水,被游鱼一口吞下吐成泡沫。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霜夜与霜晨。

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

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应芾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忐忑地瞧了贺洗尘一眼,只能看见他光洁的下颚和修长的脖颈。

“怎么了?”贺洗尘敏锐地发现她的视线,便微低下头低声问道。

应芾摇了摇头,眼眶早已泛起红晕,她忐忑地轻声说道:“我与先生相识不过半日,可却欢喜得很。等找到哥哥,恐怕便要分离,我……我心中十分不舍。”

贺洗尘一怔,突然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我心中亦是十分不舍。”

楚玉龄斜眼嗤笑一声,宛转凄断的《渭城曲》已到尾泛——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賔。

花有意脸上亦是愁容,但好看的人皱起眉头,只会增添弱柳扶风的美,让人更加想拥她入怀。突然琴声铮铮,花有意大开大合弹起《战城南》,战意凛然,杀意腾腾,血雨腥风扑面而来。

哼,她不高兴弹那劳什子《渭城曲》,偏要弹《战城南》!

这姑娘从小在三秋阁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皆精,骨子里的桀骜不逊却被半点被磨掉,依旧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头。高兴的时候十八摸可以唱,不高兴的时候还能把客人都扫地出门,一点面子也不留。

应芾被这骤然转换的琴曲弄得有些拐不过弯,楚玉龄也面露惊愕,只有贺洗尘豁然而笑,高声唱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往日来三秋阁的才子佳人只会听些阳春白雪、柔情小调,却没想到这逛青楼、好似没个正经的道士会唱这么悲壮辽阔的战歌。花有意诧异地扬起眉毛,红唇一勾,被她强压住的艳色瞬间极妍极丽地展露在世人面前。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平素只说吴侬软语的歌喉唱起悲壮却豪气未泯的《战城南》,也不见颓势。两人一拍即合,唱和之间,不由得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一曲终了,花有意起身径直给自己倒了杯茶,“吨吨吨”地喝下后一抹嘴巴,半点没先前半点顾盼生姿的娇媚,倒有些……野丫头的气势。

“你说你们来找谁?应若拙?应家大少?”花有意觑了贺洗尘一眼,“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有一个要求。”

贺洗尘笑道:“愿闻其详。”

“我要你好好看我一眼。”花有意抬起下巴娇蛮地说道。

“我现在就在看你。”贺洗尘温声道。

花有意冷哼:“有你这么看的?把帽子摘下来!那帽子把本姑娘十分之九的美貌都挡住了!”

应芾没弄懂怎么回事,楚玉龄却觉出些不对劲的味儿——好家伙!当着我的面就调起情来了?

“他长得可丑了!”楚玉龄不遗余力地诋毁道。

“我好看就行。”花有意骄矜地叉起腰。

“他是个道士!”

花有意不甚在意地强辩:“道士也可以还俗嘛。”

她少见地羞红了脸,美人含羞带怯,更加动人。可惜这里一个清心寡欲的出家人,一个针锋相对的楚瞎子,还有一个……应芾倒是觉得她漂亮又可爱,但若是要拉贺道长进红尘俗世中,可能要栽跟头。

“你!你冥顽不灵!”楚玉龄看起来颇为痛心疾首。

“指手画脚的你谁啊!”花有意一句话又把他堵得说不出话。

应芾夹在中间不知所措,贺洗尘突然出手揽住花有意的细腰疾退两步,兜帽被风掀落,露出清俊的容颜。

“你不该对凡人动手。”他面色严肃,拂尘一甩截断楚玉龄的攻击,“凡人的「气」不比修仙者浑厚,稍有不慎非死即伤。楚玉龄,你过分了。”

“你为了她骂我?”楚玉龄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通红的眼睛透着股委屈巴巴的可怜劲儿,“我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骂我?”

贺洗尘松开怔愣的花有意,走到楚玉龄面前,冰凉的指尖点上他的眉心,叹气道:“入魔之兆——堪不破迷障啊,你何时才能醒来?”

楚玉龄顿觉一股清凉之意冲入脑中,混沌的神经霎时清醒过来,不由得连连后退,惊疑不定。

“哥……哥?”应芾突然小声地叫道,眼神中满是惊惶。

贺洗尘摇了摇头,依旧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三娘莫怕,你的哥哥来找你了。”

下一秒就听楼下响起噼里啪啦的追逐声,接着两个人人影齐齐摔进屋内,却是灰头土脸的应若拙和李乘风。

形容狼狈的李乘风乍见贺洗尘,不禁惊喜地叫道:“贺师叔!”

“都说了我不是你贺师叔!”应若拙没好气地骂骂咧咧,扶着门勉强站起来,却见自家小妹猛地扑进怀里哭道:“哥哥!”

“哎哟我去!谁惹你哭了!哥哥把他揍一顿!”应若拙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在这,便扭过头凶恶地瞪向屋内的人。

只见一个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道士手持拂尘,眼神在他和李乘风之间飘来飘去,突然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虚实相生,大梦三千。蔺百晓啊蔺百晓,当年我不该说你的话本写得烂。

门口的应若拙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讷讷道:“见、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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