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神之赞歌 Ⅱ
法斯特的教堂荒废已久, 在新任神父到达之前,平时少有人来, 仿佛这个乡下小镇的所有愚昧、喜怒和爱憎都与它无关。瘦弱的金发少年捧着教廷的《法典》坐在陈旧的长椅上仔细研读, 黑而浓密的睫毛半遮半掩住蓝灰色的眼睛。
透过玻璃窗的光影照在肃穆的十字架上,显得分外宁静冷淡, 尤金却没抬头瞻仰一眼。
——侍奉光明, 理应尊敬, 不得僭越。倘有大胆无礼者,跪在吾脚下虔诚忏悔, 吾将赦免尔等罪过。
“……信徒的晨间祷告么?”
尤金的呼吸停了一瞬,连忙合起书本猛地转身,只见阳光从团团云彩迸射而出,辉映在突然来访的黑发少年身上,恍若天降神祇。他静静地伫立在门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衣襟上别的徽章隐秘地闪着红色的光,那是一只闭着的眼睛。
“不、不是,我……我喜欢看书,在看书……而已……”尤金紧张地捏皱了纸张,怯怯地抬起头, 鼓起勇气问道,“莱修少爷……喜欢书吗?”
贺洗尘不禁笑了笑:“喜欢。”
尤金一听, 也傻愣愣地跟着笑起来, 高兴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从来没有人肯定过他, 可是在泥泞的小路上,他拖着残破羸弱的身体,只有书籍能给予他一丝慰藉。
——若明知那黑暗却仍舍身黑暗,吾亦无法救赎。
不必拯救我,神明救不了我……
***
向日葵的花杆断了一半,硕大的花盘颤颤巍巍地歪在一旁,好像落枕的老人家,又好像幸灾乐祸的看戏人。
“您没事吧?”威严的吸血鬼领主朝莱修的方向微微躬身行礼,黑色风衣的前襟绣着一排银色纽扣,俊美禁欲的面容不复当年青涩。
卡卡罗和弗提步伐一致猛冲过去,和那朵歪脖子向日葵一起挡在贺洗尘身前,跟被侵犯了领地的黑猫一样,凶神恶煞地朝莱修呲起獠牙。
“不得无礼。”尤金淡淡地瞥了她们俩一眼,吸血鬼的压制顿时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威势袭向卡卡罗和弗提。
“欺负小孩子也挺无礼的!”贺洗尘一手抱起一个小孩,倏地急急后退,避开宛若海水蔓延而来的威压。他的脸颊被划出一道血痕,暗红色的瞳仁暴露在空气中,明亮得仿佛燃烧的烈焰,足以烧毁这座魑魅魍魉的城市。
“莱修少爷一点都不温柔——”卡卡罗拽着贺洗尘的袖子,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弗提的动作与她一模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尤金:“领主大人,你骗人。”
吸血鬼的天性是臣服强大的上位者。她们不会对领主的行为提出任何异议,只是疑惑于他话语的真假。
尤金垂下眼眸,冷调的蓝灰色眼珠子古井无波:“莱修少爷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暂时也忘了要如何温柔……”他重新抬起眼睛,望向莱修,“您受伤了么?”
莱修突然有些索然无味。他不承认那些记忆,谎称失忆。尤金却不允许他离开公馆,不透露外界的任何信息,就隔着一段距离,若即若离地看着他,好像在欣赏一出华丽的独角戏。
真让人火大!
“没有。”他转身就走。
他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囚禁他的鸟笼,然后去找朱丽叶,亲手杀掉那个疯女人。到时就算要他一块儿去死也成。他愿意陪朱丽叶去死,也只愿意陪她去死。
莱修的白衬衫沾着泥土,翩然消失在拐角处。贺洗尘抿起的唇还没落下,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有点奇怪。”尤金捏起他的下巴,漠然打量过对方清秀却微颤的眉目,淡薄的嘴唇,最后是脸颊上的血痕。
今天就和「奇怪」过不去了是吧?
夹在两人中间的卡卡罗和弗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贺洗尘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心里掂量好轻重,乖乖认怂,缓缓扬起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神不是说,「钟楼怪人头顶上也有明星高悬」吗?”
“……神说?”尤金神色诡秘,修长的手指重重捻过贺洗尘脸上的血痕,把他疼得眉头一跳,被火星子撩到似的避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将两个小孩放在地上。
除了收集黑发黑眼的人类,伊福区领主的怪癖之一便是捧着教廷号称是「神之所言」的《法典》翻来覆去地看。从序章到尾声,哪怕是标点符号里也没提过这样一段古怪却无端可爱的句子。
那位傲慢的神明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夸耀自己的至高无上,用天堂和地狱恐吓愚民。他的爱无偏无倚,连恶魔也一并宠爱,从来不会向求救的信徒伸出援手。
这样的神只会说,
——芸芸众生头顶上的那片星空是由吾所创造。
但是伊福区的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有时铺天盖地飞过一群蝙蝠,挡住云层中如冰纹裂出的微弱清光。
尤金已经有些忘记当年的莱修少爷了。他是如何笑、如何温柔、如何高不可攀,也都忘记了,只记得他就是如此。难道少不更事时的尊敬和憧憬能维持一百年?无稽之谈。
他只是生病了。
吸血鬼的通病就是永无止境地追寻幻影。或许是血,或许是杀戮,或许是人类的温度……只要能让他们体会到活着的充盈感,这些亡命之徒不惜一切代价。
尤金听说过途经的北方商人口口相传的故事。
邪恶的吸血鬼爱上纯洁无瑕的修女,把她囚禁在高塔上。后来教廷派遣骑士团救下修女,吸血鬼被绑上火刑架,临死之前一直深情地注视着无动于衷的修女。
“今天你应该读到第一百六十七页,我偷偷在上面放了一朵蔷薇花,希望你能喜欢。”
“我才不忏悔我的罪过嘞!反正我生来就是要下地狱的。”
“真奇怪,我不怕死,但一想到不能再见到你……修女,我就很难过。”
吸血鬼的难过只会让人类发笑。
但这种无望的悲哀恰恰是所有吸血鬼的宿命。
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便以为能够自救。尤金不后悔转化成吸血鬼,不过是、不过是再去寻找另一根稻草罢了。可他连稻草的影子都摸不着。他从泥沼中脱身而出,却踏入另一个陷阱,宛若黏在蛛网中心的飞蛾,又好像被狰狞的蟒蛇毒咬住脖子,无法呼吸。
很痛,心悸,恐慌……
尤金猛然从梦中惊醒,金色的发丝被簌簌的冷汗沾湿,贴在消瘦的脸颊旁。他在冰冷的床上坐了半晌,才起身披上斗篷,所过之处,墙上熄灭的蜡烛纷纷跳跃起火焰。
他踽踽独行,脚步声回旋在黑暗静寂中。
仔细想起来,尤金活到现在只遇见那么一个比阳光还要明亮清澈的「莱修少爷」。他的手并不温暖,甚至称得上冰寒,却温柔得令人眷念。于是尤金决意把他抢回来,一百年前的救命稻草,或许也能解决一百年后的难题。
但是顶楼陌生的莱修少爷隐忍的焦躁和不耐,似乎也点燃了他心中的戾气。尤金冷眼看着那团黑火在烧,等待那团黑火熄灭崩塌,大概他也不需要那所谓的“幻影”。
“喂,你挡住我的夜色了!”脚下突然传来仿佛蟋蟀般清亮的叫嚣。
尤金一顿,望向墙上的四方小石窗。花影在半地下室的石壁上摇晃,如同捉摸不透的鬼魅。积水般空明的夜色透过窄小的洞口,将落拓的黑发青年笼罩在光明中。他仰着头,脸颊上的血痕已经结痂,清辉萦怀,脖颈和左脚踝上都锁着细细的银链子,银链子与石壁上的铁环连在一起,宛若囚徒。
事实上这家伙就是囚徒。
贺洗尘和莱修打完架便被扔进石牢里,如果不是不想轻举妄动,他早就用风刃切断锁链逃之夭夭了。但有些事情他必须搞清楚,譬如顶楼那个莱修对朱丽叶的敌意,还有——
“赫尔……西城?”尤金眼眸半阖,目光睥睨。
“尤金·笛卡尔。”贺洗尘轻笑着叫道,“我还以为是弗提和卡卡罗。”
时间朦朦胧地给往事覆上一层轻纱,当年由生入死如同走马观花,好像一秒钟,他便从奥菲利亚的成年礼消亡殆尽。贺洗尘只费心记住朱丽叶几人,而后连同被坑死的无奈,将这个小孩抛诸脑后。
啧!这么想起来还是挺不爽的!
“新版《法典》里也没有「钟楼怪人」这个名词。”尤金忽然说道。
贺洗尘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出声:“哈哈,我瞎编的!”
尤金皱起眉头:“篡改神谕的人会被教廷送上火刑架。”
“他们抓不到我。”贺洗尘靠坐在墙边,得意扬扬地抬起下巴,仿佛恣睢从容的贵族少爷。
那条细银链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闯进尤金的耳朵里。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突然有些想要把獠牙嵌进这个不知礼数的人类脖子里:“我抓得到你。”
贺洗尘蓦然敛下张扬的眉目,冷冷清清地瞥了他一眼:“你要代行神罚?”
“……”尤金一阵心肝疼,垂下眼睑,收回獠牙。阴冷的石牢里只有那方小窗是唯一的光源,扩散的月色没能照耀到他身上,他隐匿在黑暗中,只有金色的发丝偶尔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钟楼怪人」叫卡西莫多。”贺洗尘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扭过头看窗外的云翳,“他是圣母院的敲钟人,外貌丑陋的敲钟人爱上了美丽善良的姑娘艾丝美拉达。”
尤金的手指略微动了动,也靠着墙席地而坐。一边昏昏暗如沉睡的夜,一边寂寂然若皎洁的月,贺洗尘泰然自若地拨弄了一下脚踝上的银链子,将那个怪诞的故事娓娓道来。
万籁俱静,石室中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倒挂在窗户边上的几只小蝙蝠眨巴眨巴红色的眼睛,听到艾丝美拉达被处死,发出怪异的声音,被尤金轻飘飘撇了一眼,顿时噤声不敢哭泣。
“——卡西莫多在公墓里找到少女的尸体,紧紧地抱住她就此长眠。”贺洗尘的脑袋枕在屈起的左膝上,昏昏欲睡,“故事讲完了……大人,尤金大人,您可以走了。”
“「钟楼怪人头顶上也有明星高悬」,那克洛德呢?”尤金却问道。
克洛德·弗洛罗是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副主教。
贺洗尘困得大脑发蒙,转了一下才说道:“无论是谁,抬头都能看见银河;若你问的是——艾丝美拉达之于卡西莫多——这样的类比,那克洛德头顶高悬的星星大概是「假惺惺的正义」。”
他说着望向窗户边泪眼朦胧的小蝙蝠,见缝插针、义正词严地教育道:“小朋友们,克洛德对艾丝美拉达的爱只是占有欲,你们可别学他!”
尤金心里泛起怪异的好笑,冷硬的嘴角不自觉也弯起来,却听银链子叮当作响,黑发青年转过头,神色闲适自然:“你呢?你的星星是什么?”
贺洗尘很擅长把控谈话的节奏,客场作战也游刃有余,轻而易举正中他的软肋。
要命。尤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