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神之赞歌 Ⅳ
「昔日繁荣的安律尔都城如今已沦为吸血鬼的巢穴, 潜伏在人类中数百年的贝克勒尔公爵撕开伪善的假象,将魔爪伸向无辜的民众。《旅行日报》提醒诸位, 能绕道千万绕道, 不能绕道……请将自己的脖子洗干净。」
“你瞧上面把我写成什么罪不可赦、罪不容诛、罪大恶极的匪首!”尼古拉不满地将报纸丢在桌上,气哼哼饮下高脚杯中的琥珀色朗姆酒,“我顶多就在黑市里买血, 哪里杀过人?”
貌若少女的朱丽叶肩上披了一条波斯毛毯,白嫩的脚趾涂着珊瑚红的胭脂。胖乎乎的橘猫窝在她怀里, 懒散地用金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仿佛代替主人凉丝丝鄙视道:“蠢货。”
……真不可爱。
尼古拉怀念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红着脸,强忍羞意, 目光闪烁,几乎是所有吸血鬼梦寐以求的情人。后来他辗转在各式各样的女人怀里, 朱丽叶迷途、醒悟、癫狂, 最终两个人的轨迹又交集在一起, 好像缠绕不休的绳索,解不开的死结。
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经过湿润的呼吸道缓缓沉入肺腑中。半耷拉的眼皮遮住血红的眼珠子,尼古拉忽然弯腰抱住朱丽叶, 亲吻她柔软的眉梢。朱丽叶自然而然地把脑袋靠在他肩上,桌底下的黑猫伸了个懒腰,跳上他的另一边肩膀, 懒洋洋地蹭着他的脸颊。
“有莱修的消息了。”
桌子上的半瓶朗姆酒和酒柜的玻璃刹那间破裂, 碎片飞飙, 酒液四溅。朱丽叶抬起头,双瞳赤红,嗓音沙哑,尖锐的指甲掐进他的手臂中:“在哪里?!”
尼古拉亲了亲她的眼睑,轻笑说道:“你要冷静哦,发生……不得了的事情呢……”
***
屋外的水井响起沉闷的落水声,然后是凌凌的破水声,格兰特老爷子费力提起木桶在马厩旁给三匹黑马清理鬃毛。门槛边上两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啃着粗面饼,听厨房里往炉灶添柴火的娜塔莎哼唱轻快的歌曲。老修女熟练地切碎野菜,烟囱袅袅飘扬起炊烟。
落日的红霞从东方蔓延到西方,在陈旧而庄严的教堂窗前停驻片刻,又翩然远去。羊皮纸上掠过黯淡的浮光,银发青年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将温馨的晚晖反射成刺目的余烬。
那段陌生的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场面寥寥无几,却都是一片血色,身体甚至还残留着反射性的恐惧和疼痛。床边的莱修抿起薄唇,下意识握住昏迷的贺洗尘的手指,小心提防起来。
“你在寻求他的保护?”安德烈忽然放下手里的初稿,细丝黑框眼镜底下的眼珠子涌动着不善的兴致盎然,“啧啧,有趣。”
他是屹立在吸血鬼世界顶端的「王权」,只要没把心脏挖出来,几乎是不死之身。比起半吊子的尤金,安德烈的力量强大得能感知到更多匪夷所思的玄妙。比如曙光乍现时,泊在河边濒死的气息,与一百年前雨天中偶遇的男主角如出一辙。
那是他最满意的男主角,宛若飓风的阵眼,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至今安德烈还能回忆起贺洗尘抓起匕首刺向他手臂时的斩钉截铁,玩命一般决绝,令人避无可避,只能被动承受叵测的雷霆。
低沉的笑声听得莱修头皮发麻,他自认也是个称职的神经病,但在老变态面前仍旧毫无招架之力。还是因为打不过人家,要是打得过,分分钟把他的牙拔光了,哪能让他这样蹦跶?
“你又不是,呃……什么来着?哦对了,你又不是赫尔西城,何必这么敌视我。”安德烈以为眼前是颠倒错乱,却不曾想是拨乱反正。
他的左手撑着太阳穴,垂在身后的银发散在羊皮纸上,贺洗尘的名字在他舌尖来回酝酿了好几遍,好像辛辣淳朴的苦酒,半晌才玩味地笑出声:“赫尔西城就赫尔西城吧,反正我也经常改名换姓。”
前言不搭后语,难不成赫尔西城也是某个剧本里的男主角?莱修皱起眉,谨慎地问道:“阁下认识赫尔?”
“你不认识?”安德烈眯起狭长的双目反问。
他当然认识贺洗尘,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贺洗尘是那个疯女人的骑士,是连夜从伊福区逃出来的流亡者,是……除此之外,他是谁?
莱修挫败地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只是浮于表面的浅薄印象。他们从初次见面到现在,不过一天一夜,话没说上几句,却豁出性命搭伙逃出生天。马车摔下山坡后,要不是被安德烈截胡,莱修早就和贺洗尘拆伙分道扬镳,哪会理睬他的死活?
房间吊顶的灯泡发出炽热的橙光,代替西斜的日暮燃起光辉。贺洗尘躺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不省人事。漆黑的半长发落在在枕头上,眉头微皱着,如同弱不禁风的贵公子,一点也不像带着三个拖油瓶杀出伊福区的暴徒。
书桌前的安德烈忽然将羊皮卷收进手提箱中,黄铜扣子扣上牛皮质地的箱面,发出闷响。他悠悠然站起身伸出手,惨白的皮肤在浑浊的灯光下渲染出冷峻的气息。
莱修屏住呼吸,弓起的脊背瞬间紧绷,上位者的威势把他压制得额头浮出青筋,却退无可退,仿佛掉进陷阱、草木皆兵的野兽。那只冰凉的手逐渐靠近,最后停在他脖子一寸远处——及时而来的飓风稳稳地抓住安德烈的手腕,莱修蓦的松了口气,心安下来。
“装睡的男主角终于肯醒了?”安德烈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贺洗尘偷听被抓个现行,却面色不改,慢吞吞地睁开干涩的眼睛,虚弱地应道:“我怕再睡下去,阁下要把我家小朋友活吞了。”他实在太累了,即使猜测到银发青年就是一百年前乖张的德米特利,也没有力气揍他一拳。
“活吞不至于,活埋倒是有可能。”安德烈眨了眨眼睛,突然愉悦地勾起嘴角,收回手别有深意地笑道,“我听他们说——你现在叫赫尔。”
「现在」这个词用得十分妙,放在阅读理解题中不能解读出三重含义肯定没办法拿高分。
贺洗尘的睫毛抬起又垂下,心下了然,温声说道:“少爷,扶我起来。”
同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一只蚂蚱要翻个身,另一只蚂蚱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一块翻。莱修默默把枕头垫到贺洗尘身后,终究还是附在他耳边轻声提醒道:“这个人很危险,小心。”
贺洗尘病恹恹地点头笑了一下,掀起眼皮,望向智珠在握的安德烈的目光云淡风轻:“阁下好像认识我,真可惜我竟给忘了。”他暂且不想在莱修面前暴露以前的身份,只能装糊涂蒙混过去。
“噫?噫。噫!”安德烈连叹三声,一声比一声高,目光在贺洗尘和莱修之间扫来扫去,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莫名其妙也打起马虎眼,“大概是在哪里见过和你相像的人。”
识相。贺洗尘回以一个矜持温和的笑容。看戏的人总要有保持安静的自觉。
莱修低眉垂目,站在贺洗尘的阴影中,盯着他隐藏在黑发下尖尖的耳朵,恍若未闻交锋。要从危险的剧本中逃生,目前看来他还不能和贺洗尘拆伙。先搞定安德烈,至于事后如何弄死贺洗尘,这个还不急。
“赫尔!”
“赫尔!”
两声惊喜的尖叫打破一室诡异,卡卡罗和弗提猛然撞开虚掩的门户,小短腿跑得飞快,无视莱修和安德烈,扒着贺洗尘的大腿泫然欲泣。她们嘴边一圈面包渣子,脸上有三四道细碎的伤痕,显然是被薄而锋利的刀刃划伤。
贺洗尘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揉揉这个的脸颊,拍拍那个的脑袋。
“你昏迷之后,她们才从车后窗那滚出来,命硬,没被碾死。”莱修好心说道。
“真好。”贺洗尘抬起头,眉开眼笑,灯光掩盖住没有血色的嘴唇。
大敌当前,一点都不稳重。莱修撇过头暗想。
“你还真受欢迎,不愧是男主角的待遇。”安德烈感叹道。
贺洗尘牙都酸倒了:“……谁乐意谁当去。”
***
弩思小镇的贝瑞教堂曾经是风光一时的大教堂,后来连年战乱,逐渐衰败,如今只剩下神父福波斯和修女格欧费茵两人。神父去镇上布道,只有修女守在这里,偶尔收留过路的行人。
安德烈不搞事的时候就一俊美无双的正常人,他和老修女说自己远行采风,路遇贺洗尘他们落难,便出手相救,真情实意得没招半点怀疑。好歹相安无事度过了三天,贺洗尘已经可以下地走路,没事的时候就帮忙打理门前的菜园子。
“快到「圣音日」了,修女嬷嬷有什么打算吗?”
《法典》上记载的神明降世、布施福音的圣音日,是教廷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严肃拘谨的默里神父经常会给他留下双份的奶酪点心,他也绝不空手而去,至少带上一束狗尾巴花。
今年他没有准备狗尾巴花,恐怕吃不到双份的奶酪点心。
都一百年了,喜欢发呆的默里神父和不喜欢穿高跟鞋的奥菲利亚,大约早已作古成沙。贺洗尘不敢刻意去念叨他们的名字,唯恐惊扰故人清梦。
格欧费茵大约六十几岁的模样,黑色的纱裙挡住蹒跚的小脚,弯腰驼背,总让人疑心会低到泥土中。她把荠菜整齐地摞到篮子里,皱巴巴的脸微微一笑:“默里·达维多维奇教宗提高了教堂的补贴 ,虽然没办法大肆庆祝,但每个人能多分到一个鸡蛋哦。”
“……”蹲在地上的贺洗尘脑袋一懵,好半晌才愣愣地抬起头,“默里?”
格欧费茵被他难以置信的神情逗乐,豪爽大笑:“《法典》背后不是记载了历任最高祭司的名字么?算起来默里阁下任职五十多年了,你没听过他的英雄事迹?”
贺洗尘一时间讷讷说不出话。他以为尘封的岁月带走他所有的朋友,他不敢问,他以为这世上只剩下朱丽叶和无法言语的承诺。然而……然而……
“修女!您是神明吧!”
格欧费茵择菜的手一顿,望着他笑成月牙的眼睛,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把她囚禁在高塔上的吸血鬼,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语——莽撞,热烈,如同一团火焰,可惜终究还是熄灭了。
“胡说八道。”格欧费茵将发黄的菜叶堆到沙土上,低声道,“你的伤还没好,去旁边歇着吧。”
巨大的十字架矗立在教堂的墙壁上,莱修踩在凳子上用湿抹布擦拭高高的花窗,安德烈手边放着一杯红茶,安安静静地看书;窗下的光影中,娜塔莎耐心地教两个跑调的小家伙唱歌;格兰特老爷子自告奋勇包揽三餐,高兴得皱纹都抚平了不少。
这样祥和的日子实属不易,连格欧费茵也恍然她还是俊俏的少女,在原来的教堂里种花祈祷,研习法典——从吸血鬼的高塔中回来后,她反而四处漂流,不得安生。
“修女,给你。”
格欧费茵只觉头发一动,贺洗尘将明黄色的小花儿别在她枯燥的黑头纱边缘,如同死水现出一丝生机。她局促地碰了下柔软的花朵,眼圈不由得一红,仿佛透过贺洗尘看到那个飞蛾扑火的吸血鬼少年。
“……谢谢。”
「你很好,我并不讨厌你。」
「我已献身神明,不要执迷不悟。」
「傻子。」
「你逃呀!活下去!」
其实格欧费茵很想亲口一字一句把这些话告诉他。
他就像长不大的小孩,以为夺走心爱的姑娘,就能拥有她。但不是哦,与美德无关,与种族无关,究其根本,只是不喜欢而已。你再好,你不喝人血,你赠予宝石和花朵,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
福波斯很少参加布道会,只在春末冬初才腾出一个礼拜接受邀约。他是世人眼中典型的向道者,沉默寡言,肃穆庄严。鹰钩鼻将他薄而瘦削的脸庞衬托得比刀片更加锋利,令人望而生畏。仰慕福波斯的神父和小贵族,往往会在这两个节点大肆铺排。贺洗尘一行人借宿的时间很巧,恰好赶上他外出的尾声。
从奢靡无度的布道会归来,风铃草的花期正盛,堇蓝色覆盖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烂漫地蜿蜒向宁静的教堂。福波斯停住脚步将黑袍的窄袖拉下一点,盖住手腕的红痕,举目忽见庭院中荒废的秋千上,陌生的人影依靠着藤蔓,垂着眉目,恍惚间透着股仁慈和婉。
他的面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平平无奇,只是笑容温和,如同曦光融化春雪。春日的滤镜足有八百里那么厚,福波斯心弦一紧,低头握住脖子上的十字架。
“……神父?”
他眼皮一颤,漠然应道:“嗯。”
午饭是格兰特精心准备的凉拌荠菜、蕨菜浓汤、烤鱼和蒲公英蜂蜜,格欧费茵修女逐次介绍众人的姓名后,认真解释了事情的缘由。
“尊敬的神父,请您暂且收留我们。”格兰特老爷子首先开口恳求冷漠的神父,“赫尔那孩子的身体不好,我明天就去镇上找活干,等我挣够钱,就把他接到外面住。”
莱修几辈子没操心过钱的问题了,突然被现实冲击,拉不下面子吃软饭,左思右想,只能别扭地问道:“这里的贵族喜欢油画吗?”
“你会画画?”贺洗尘突然看向他。
莱修的尾指颤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没有回答。
安德烈姿态优雅地把茶杯放在托盘上,抬起眼睛自信从容地笑了笑:“我有钱。”
这些年他靠出版禁/书赚了不少钱,有时候手头拮据,随意打劫某个吸血鬼伯爵,口袋就又满起来。「王权」安德烈·赫兹其人,不仅变态,还是个不讲理的强盗,没有半分廉耻之心,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
卡卡罗和弗提不约而同为这位强大且富有的君王鼓掌喝彩,娜塔莎一头雾水,迟疑地也跟着附和起来。
“赫尔求我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安德烈撇了眼贺洗尘的神色,顿时不悦地皱起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贺洗尘敛容,沉声答道:“德米特利先生,是在下错了,在下不该因为你糟糕的性格忽视你富有的本质。”
安德烈没有追究他的出言不逊,反而坦然得意地嗤笑道:“也千万不要因为我的金钱而轻忽我的喜怒无常。”
话题脱缰跑到天际,福波斯放下洁白的餐巾,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教堂要为一周后的圣音日组织唱诗班,不介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帮忙吗?”
“当然!”格兰特立即中气十足应道。
老头子歪过头望向贺洗尘,两人贼兮兮地相视一笑。
***
繁华的小镇上四处是商铺,卖杂货的卖花儿的,还有卖烤肉的,整条街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贺洗尘敲开一户又一户的人家,说明来意,并询问是否有小孩子愿意加入唱诗班,得到的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喝口水。”福波斯神父把水壶递给他。
“谢谢,我不渴。”贺洗尘礼貌地婉拒。
不远处的莱修跟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难为他强颜欢笑,却还四处碰壁。贺洗尘看了没有丝毫心疼,反而偷偷笑弯了眼睛。
福波斯褐色的眼珠子凝视着他的唇角,直到贺洗尘转头,他才平静地收回视线:“我听格欧费茵说你想看最新版本的《法典》?走吧,去买。”福波斯径直往前走去,贺洗尘愣了一下,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书店里没有人,一卷卷羊皮纸摞在书架最顶层,最前排满是厚厚的典籍,人文地理,风情习俗,应有尽有。福波斯仔细挑选了一本崭新整洁的《法典》,付完钱便交到乖巧地跟在身后的贺洗尘手中。
贺洗尘小心翼翼地翻开尾页,自上而下慢慢地寻找熟悉的名字,突然瞳孔微扩:“最高祭司,默里·达维多维奇。”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继续看下去,“——最高骑士,奥菲利亚·惠更斯。”
……多年未见,祝贺你们愿景成真,默里,奥菲利亚,祝贺你们。
贺洗尘的眼睛忽然一酸,连忙使劲地眨了眨,合上书后又是平和的欢颜。他抱着书一瘸一拐地跑向街尾的莱修,莱修措手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臭小子!我现在无牵无挂,就缠着你一个人,你别想动朱丽叶一根手指!”
“快给我放手!”莱修窘迫得脸都憋红了,一点也没有初见的邪魅狂狷。
“偏不!”贺洗尘抱着他的脖子在街上转圈圈,笑哈哈地打成一团。
拐角的安德烈愉悦地哼着安魂曲,当夜就把从黑市买回来的锁链拷在两人脖子上——玫瑰金,教廷专门羁押叛逃的神职人员的特殊金属,就算是吸血鬼也挣脱不开。
“变态!”
“变态!”
浴室的木板门年久失修,只是虚虚地遮住里头的声响。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门缝在墙上留下方形的光影。傍晚刚下了一场雨,天色明净,月光浸在浴缸中,将水波照成深蓝。贺洗尘和莱修坐在浴缸里,一臂之距,脖子上的锁链便拉扯成下弦月的弧度。
“你的伤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砍了他?”莱修暴躁地问道。
贺洗尘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的伤全好了,也只有跑路的份。”
莱修艰难地劝道:“其实你不必这么谦虚。”
贺洗尘的右脚和左手不能沾水,往前一伸,直挺挺地架在边沿上,笑道:“确实有办法把他撵走,但是——”
莱修不解地望过去。
“哈!”贺洗尘靠在砖墙上,偏过头,暗红色的眼睛中倒映着凛凛月光水色,“你为什么要杀朱丽叶?”
莱修呼吸一滞,垂下长长的眼睫毛。
“……因为对她而言,我不是「莱修」,另外一个人才是。”他的语气十分冷静,甚至称得上平淡,只有微微颤抖的尾音暴露了其中的异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湿漉漉的黑发遮住贺洗尘的眉眼,只看抿起的嘴角,不知是喜是悲。
“德米特利有一点说得对。”莱修心不在焉地鞠起一捧水,恰好盛起一轮明月,掌心的水逐渐从指缝漏到浴缸里,打碎深蓝的水光,“水中捞月再怎么虚妄,在执迷的人眼中,都是美好的。”
贺洗尘沉默半晌,温和平静地说道:“水里的月亮再怎么真切,也只是你的投影。你才是莱修,朱丽叶只有一个莱修。”
莱修一时间生出被猜中心思的恼怒,像个被戳爆的气球,咬牙切齿地扯过链子,赌气地将贺洗尘揪到跟前,属于人类的温暖气息咫尺之邀,反而让他畏惧起来:“闭嘴!”
“这可不行,两只蚂蚱共同进退,要说话一起说话,要闭嘴一起闭嘴。”论掩饰心事,贺洗尘可比他强多了,哂笑一声,便面不改色地在莱修的虚张声势下,把没说完的计划和盘托出。
“不出意外的话,教廷的骑士团会在明天抵达弩思小镇,听说团长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最高骑士继承人·拉法叶。”
莱修眉头一跳,心头的火气硬生生咽下去,皱起眉头狐疑地问道:“从哪里来的消息?”
“你以为我这两天是闲得慌才和福波斯神父讨论《法典》?套话也讲究循序渐进。”
莱修不屑地撇了下嘴:“那个古怪的神父只对你有好脸色。”
“噫,是么?”贺洗尘倒真没注意。
两人重新坐回原位,哗啦啦的水流溢出浴缸,玫瑰金的锁链恰好拂过水面。潜藏在风中的透明的白鱼溜出门缝,倏地绞住偷窥者的脚踝。
贺洗尘蓦然睁开双眼,目光深静。
“总算抓到了!”莱修猛地起身。
“我靠!你等等我!”贺洗尘被锁链拽得差点透不过气。
两人迅速套上外衣,推开门,廊道上却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