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5)
八月三十号, 阴历七月十五,下午十五时十七分, 城中村。
毒日头将空气蒸成扭曲的怪物, 嗷嗷呜呜地缠着人不放,从脚底踩过的缝隙爬上来,兜头笼住, 捂住人的口鼻,被鼻腔过滤的热气把脑袋也烧成浆糊。
苏谭却异常清醒。他忽然记起十五岁那年, 六叔趁夜深偷偷骑走家里的二八大杠, 被他撞见时得意又镇定的神情。他问过六叔为什么要走,那个时候六叔怎么回答来着?
——天机不可泄露。
——反正我得走啦。
什么天机, 要让六叔改名叫冲玄子?
这个天机困扰了苏谭整个少年期,后来他被爷爷推上了继承人的位置,也无暇再去追究,直到……苏谭认真思考了一下, 从高度理性的大脑中翻出一个词语——直到怪异的少年道士的衣袖撩过他眼前,杏花香气中隐约显露出「天机」的门槛。
他的行动力一流, 以贺洗尘为突破口,当夜开始着手调查,还真让他查出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四方局竟然没拒绝你的探究, 奇怪,奇怪。”温固摇了摇高脚杯里的普洱茶,耷拉着眼睛说,“你不要问我, 我道行不高,说漏嘴会被雷劈。”
温固是总公司的财务总监,信道,蓄起的长发束成发髻,衣着宽松,身形清癯,尖酸刻薄,目中无人,没有半分仙气。然而超强的商业意识和判断能力,再加上在资本市场上博弈的游刃有余的魄力,足以掩盖他所有不如人意的缺点。
就这么一个吹毛求疵、锱铢必较的财务总监,名字却出现在调查资料上。难道他白天上班,夜晚渡劫?
“不,你想太多了。”温固明晃晃嫌弃地斜了苏谭一眼,“努力工作、拉动内需、全面实现小康社会是我们这代修士的发展方向。”
国家栋梁!苏谭肃然起敬。
“听说,”国家栋梁温固先生忽然别扭地咳了一下,“你认识怀素子?”
……好像给人家惹麻烦了。
苏谭抿着唇,不点头也不否认。
总之,一切迹象都表明,贺洗尘不是简单人物,四方局也没那么好接触。说不准,各种势力的掩护下,还是托冲玄子的福,他才被允许获知一丁点天机。
苏谭推掉所有会议,隔天就找到贺洗尘居住的旧公寓。他抬头望了眼每家每户门前的照妖镜,不禁深深吸了口气。道士都喜欢闹鬼的凶宅?
“怀素子住这地儿?也太寒酸了吧!”
“说不定小师叔就喜欢这样的?”
唉,都不是啥靠谱玩意儿。苏谭瞬间感觉任重而道远,他并不是很想掺和这趟浑水,谁曾想刚湿了点鞋边,便被道士打扮的水鬼拖进旋涡里去。
他能怎么办?只能带着两个跃跃欲试的蠢货穿过居民楼间的小巷,爬上公寓楼,最后站在老旧的木板门前,按下门铃。
“哦豁!稀客!”贺洗尘趿拉着明显大一号的灰色拖鞋,一打开门就揶揄地笑起来。他身穿黑色背心和军绿色九分裤,随手束起的发髻不很平整,碎发散落在额侧,比前几天见到的神棍多了几分清爽的少年气。
苏谭心头一跳,仿佛自投罗网的黑熊,无处可逃。
“小师叔!”苏观火兴冲冲地朝贺洗尘挤眉弄眼,攀交情攀得那叫一个麻溜。
“小九儿。”贺洗尘不跟他客气,侧过身让他们进屋。
原本叫嚣得最厉害的温固此时却跟锯嘴葫芦似的,憋不出半句话。他主修符箓,因此十分敬佩恶狗群里的「怀素子」,特别在受到他无微不至的指导后,要不是早有师承,真想给他跪下叫师父。
玄门同道讲究辈分和道行,反而不重视年龄。从贺洗尘老气横秋的遣词造句以及经常忘带手机的生活习惯,温固臆想中的「怀素子」应该是老态龙钟、仙风道骨的老大爷,而不是眼前这个俏生生笑得跟黄鼠狼一样的小道长!
他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地疼,颤巍巍地把见面礼(人参燕窝枸杞保温瓶)塞到贺洗尘手中,便僵硬地跟个机器人一样垂头丧气地走进小公寓。
屋子里的两台老式电风扇咵啦啦地转着,皎皎、孟拾遗和卢彦缩着大长腿坐在电视机前的板凳上,手里各抱半个西瓜,纷纷扭过头看三个意外来客。
“温固。”卢彦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叫道,温固本就失落的心情立刻再低三度。
贺洗尘不知道从哪里又找出三只板凳,问道:“你们是朋友?”
卢彦用勺子挖了一口红艳艳的西瓜:“我们是同母异父兄弟。”
其他人瞪大眼睛吃了口惊天大瓜,贺洗尘只是扫了眼温苏卢三姓人,不期然忆起那个午后颠簸的马车中,他和温展鹤、卢霜吵吵闹闹,纵一苇漂过西潮江,云游郦川百山。昔日意气历历在目,贺洗尘不禁垂目缅怀而笑。
噫耶,管他是不是故人之后,总归有点缘分在那。缘分就是兰若寺好端端杵在荒郊野外,夜行的糊涂书生宁采臣诵读《将进酒》壮胆,慌里慌张踏过醉酒的侠客燕赤霞,闯进女鬼聂小倩的美人阵中。
贺洗尘不是书生,不是侠客,也不是女鬼,他只是宁采臣手中引路的两盏灯火。
“坐,请坐。”
“白开水、柠檬茶、果粒橙还是西瓜?”
飘窗上的金边虎尾兰挂着水珠,阳光透过六角梅薄薄的花瓣,散射出玫红色的光彩。双方互相介绍了下名字,便诡异又和谐地一起坐在板凳上啃西瓜看电影。
“小师叔,你怎么没在城东天桥下算命,我们去了找不着你。”苏观火振振有词地批评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赚不到钱的!”
贺洗尘折扇一打,气定神闲地在绷带缠绕的右手指尖转了个扇花:“小九儿,你好好地隔岸观火,手伸这么长干啥?”
“错!我这叫「洞若观火」!懂不?”
贺洗尘故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接着望向沉默的温固:“你是空空散仙的徒孙儿?哈哈,老家伙时常和我抱怨你不亲近他。”
温固脸色微变,毕恭毕敬地说道:“不敢去叨扰他老人家。”
“哦?就敢来叨扰我?”贺洗尘好奇地反问。
“……”温固理亏,“你、认得我?”
“【温故不知心】?天天找我聊符箓阵法炼丹炉的小朋友?”
温固的心肝一瞬间疼得更加厉害:“别、别说了。”再说下去我英明神武的形象就要碎成渣渣了。
“怀素子,不要欺负小朋友。”皎皎忍不住笑起来。
贺洗尘为老不尊,笑倒在卢彦肩上,坐没坐相,摇摇晃晃。
卢彦无奈地抬了下肩膀:“起来,好歹收了个徒弟,注意点形象。”昨晚抱衡君几个磨磨蹭蹭留了半宿夜,拖到凌晨三四点才被赶回去。他还有任务在身,本想守夜,却被贺洗尘拉上床,凑活凑活挤一块儿睡觉,感情莫名也挤得近了点。
“什么徒弟?”温固眉毛一抖,瘦削得锋利的脸庞顿时严肃起来,“你才多大?你徒弟多大?两岁?”
贺洗尘稍微端正坐姿,笑眯眯答道:“不才在下,正好十八。”然后撞了下孟拾遗的膝盖,“徒儿,他说你两岁。”
孟拾遗怂包一个,哪里是社会人的对手,苦兮兮地用铁勺子舀了口最甜的西瓜心:“两岁再加十四岁。”
昨晚她老娘听了她的惊险奇遇,一大早就拧着不成器女儿的耳朵气势汹汹前来拜师。卢彦顶着起床气的暴躁脸,神色高慢,站在贺洗尘身后,好像凶神恶煞的保镖。至于贺洗尘,他还没睡醒,就被她老爹左手红包右手饺子塞得满满当当。
钱是不可能收的,饺子可以,刚好省了顿早饭。
贺洗尘说要收徒还真不是一时兴起,按孟拾遗那倒霉催的命格,天天招鬼撞鬼,没个师父镇着,保不准活不到成年。他闲来无事,教她两三招救命的术法,难不成还担不起师父的名头?
孟拾遗摸了摸挂在脖颈上的铜钱扣,心想当然担得起!就冲这个护身符,就算小师父叫她跳火坑,她闭上眼睛咬咬牙也得跳下去!她瞧贺洗尘年纪也不大,占便宜叫一声「小师父」。
“小师父——”电影里的男主角正好这样叫道,把孟拾遗吓得打了个嗝。
贺洗尘折扇一转,人也转到她这边:“怎么,乖十一?”
孟拾遗连忙摇头:“西瓜有点冰,冻到牙齿了。”
“少吃糖多刷牙。”贺洗尘语重心长。
“……我不是小孩子。”
“嗯,但还是小姑娘。”
皎皎将语塞的孟拾遗搂到身边,白袖一挥,把贺洗尘推远:“得了,去欺负别人家小朋友。”
“怎么能说是欺负?”
墨意淋漓的扇面掩在他笑盈盈的双目下,浅色的瞳仁中隐约刻印着龙形的图腾。孟拾遗怔然凝视着,突然被反转的折扇挡住视线。
“你再盯着龙女姑娘看,她要说你轻浮了。”
孟拾遗顿时面红耳赤地接过贺洗尘的扇子,低头假装研究上面的纹路,还真让她看出点儿门道来——雪白的韧纸上是一篇古文游记,取自《三友集》,是古时著名文学家温端己的唯一一本存世之作。
高考经典必背古诗文,让她博古通今!她乐此不疲地一个字一个字默读下去,读的是当年承平县里转笔抄书、自得其乐的一段儒生情谊。
贺洗尘散漫地撇过头,终于正色起来:“谭生,你找我有什么正经事?”他着重强调最后三个字。
苏谭垂下眼皮,他纯属被苏观火和温固强行拉扯到这里。家里头出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六叔已经足够,谭总只想做个光荣的劳动人民,对飞升成仙没有半分兴趣。
神仙很好么?不见得。还没赚钱来得有趣。
他冷淡地摇了摇头。
贺洗尘冁然而笑:“没关系,我找你有事!”
苏谭:???
那条青蟒揪着几百年前的老账不放,贺洗尘穷得一清二白,充其量只有两袖清风能抵债。抵得了一文钱,抵不了两文钱。呜呼哀哉!他能怎么办?只能去接四方局的悬赏,满世界捉鬼还钱。
但在那之前,把他坑下山的冲玄子也别想好过!
“你家六叔在鹤岭上一处道观,我看他红尘未了,六根不净,走火入魔,快要把自己修进臭水沟里去。”贺洗尘不知何时来到苏谭面前,盘腿而坐,光明正大地说冲玄子的坏话。
苏谭微微低头看他,面上看似认真,其实心里头暗想,嗯,小叛徒的眉毛里有一颗小小的痣。
偏偏贺洗尘不清楚他的腹诽,还在郑重其事:“谭生,冲玄子的命就交给你了!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把他丢进酒气财色里磋磨——”
“他不死也得耗掉半条命!”窗户外突然传进凉飕飕的嘲讽,只见遮阳的窗帘一动,从上到下依次探进蛇、狐狸、老鼠和刺猬的身影。监察委向来事多,他们好不容易解决陈年烂账,便急匆匆赶过来。
苏观火和孟拾遗吓得不约而同地“我靠”了一声,温固大概猜到什么,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不是四方局的人,但也耳闻四方局「惹神惹鬼不惹蛇」的保命法则。传说中百战百胜、杀人饮血的柳宁,和怀素子有什么瓜葛?
温固开始考虑抛下苏家兄弟独自跑路的路线。
“柳爷。”卢彦从容地站起身。
狐狸率先跳下来,摇身一变忽忽然变成妍丽的美貌少女,真丝红裙宛若海棠,极为熟练地倒进贺洗尘怀里:“哎呀郎君,你可算对我动心了?”
苏谭面色怪异,却见贺洗尘似笑非笑:“哎呀姑娘,你的狐狸尾巴没藏好,我动不了心。”
他轻轻一推,抱衡君却好像悲痛到极致,踉跄着退到孟拾遗身旁,伏在她肩膀上哭诉:“无聊!老贺你太无聊了!”
孟拾遗感觉半边身体都瘫痪了,看大戏一样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犹豫地望向自家冷笑的小师父。
“去你大爷的!这招玩了几百年还不腻,你才无聊!”贺洗尘不客气地把抱衡君踹到角落里,伸手拉起一脸懵逼的小姑娘,忧心忡忡地嘱咐道,“他脑子不太好,离他远点。”
“过分了啊老贺!!”抱衡君瞬间恢复男身,艳色面容沉沉如黑水,裹挟着不满的气势直冲而来。
白术不慌不忙地上前挡住他的脚步,柳宁可没他好脾气,直接冷哼一声,张牙舞爪的狐狸顿时偃旗息鼓,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黄鼠狼现在就一道行微末的小道士,揉圆捏扁不还是随他意?
“太没用了抱小衡!”贺洗尘摇头叹气嘬牙花子。
“你也闭嘴。”黑帮大佬发话,欠人家六十六万的穷道士也不敢吱声了。
其余人大多被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苏谭却意外冷静——三狐影业的胡总?他和温固对视一眼,眼中均闪过惊异和了然。
“二哥。”白蔹子的酒红色长发束在胸前,踩着小巧的低跟凉鞋哒哒地跑到贺洗尘身边。她低眉对孟拾遗笑了笑,笑得小姑娘面色通红。
孟拾遗屏住气息,偷偷摸摸别过脑袋,却与清丽的白衣杏仙对上眼。皎皎勉强弯起嘴角,心下黯然。她知道自己和柳宁等人相距一个五仙小筑,但自开了灵智,皎皎一直与孤零零的道长作伴,她不愿意伸出手,却被人推远。
狭窄的公寓屋里满满当当站了十一个人,神色各异,云谲波诡,隐隐约约分庭抗礼。贺洗尘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往前一步,站到三个小姑娘身前。
孟拾遗后知后觉地发现屋子里全是丰神俊朗的漂亮人物。抱衡君艳若桃李,苏观火灼灼其华,柳宁似剑,白术如玉,苏谭若渊,而温固若即若离,仿佛游走在外、伺机而动的操盘手。
要命。窒息。
她下意识望向她家小师父,小师父只比她大两岁,却不像同龄人浮躁,反而给予她莫大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孟拾遗突地缓过气。她只是格格不入的凡人,但是——她想,闹市里喝茶斗棋,深山中采药修行,小师父满身烟火气,还是沾了明月照松间,都不违和。
“空空散仙之徒孙,冲玄子之侄。”白术悠然开口,显然已经把贺洗尘的生平调查得清清楚楚,“吾等兄弟团聚,烦请诸位退让。”
温固抬起眼睛一撇,掐了个子午诀恭敬地行礼,内心暗骂,靠!差点听不懂什么意思!他看得出来他们关系匪浅,也无意多留,转身就走。
“我也要去上班了。”卢彦觑了眼手表,向直属上司柳宁征得同意,便施施然退出门外,走之前看见贺洗尘和他挥手,不禁一顿,犹疑地举起手也挥了挥。
苏观火还想浑水摸鱼,却被他家谭哥拎住后衣领。
“我会叫人去接冲玄子。”苏谭颔首示意,“有麻烦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小师叔。”他轻轻带上门。
电视机里的电影恰好到了尾声,主人公远走江湖,古道西风瘦马,月似钩沉浸在寥落的大漠里,不算圆满的结局却格外洒脱。
“乖十一。”贺洗尘朝瑟瑟发抖的孟拾遗招了招手,泰然自若地指着柳宁,“这你师伯,叫师伯。”
孟拾遗怕生,尤其怕柳宁这种气场强大、不好招惹的生人,但还是听话地、怯生生地喊道:“……师伯。”
柳宁睥睨着小姑娘,蹙起眉头,好像十分不满,半晌忽然从虚空中变化出一壶荔枝酒,扔到她怀中:“比抱衡家的小红还矮,啧。”
贺洗尘哈哈大笑,揉了揉沮丧的孟拾遗,指着哪一个,便让她叫哪一个,好不容易认全人,也收到了四份丰厚的礼物。
“不亏不亏,小十一,以后遇见妖魔鬼怪,有几个师伯师叔给你压阵,你横着走都行。”
“小师父,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我被追得嗷嗷叫。”
贺洗尘叹气:“那就叫我的名字,咱师徒同心,其利断金!”
“真的?”孟拾遗抱着酒壶,傻乎乎地笑出声。
不要旁若无人,好像丢下我似的,怀素子……皎皎害怕地急急走近两步,向来淡然的心境一时沉浮。她只能试探地从袖中将杏花枝递过去。
贺洗尘蔼然垂目,如同观世音慈悲。
他接住杏花枝,轻声道:“我在。”
皎皎的心终于安定下来,缓缓松了口气的同时,差点忍不住落泪。她不在意那劳什子五仙小筑,旋身化成一缕轻烟。
“她不能留。”柳宁突然说。
贺洗尘的眉睫颤了颤,没有理会他,反而转身说道:“小十一,你明天要回校住宿,先回家收拾行李。”
孟拾遗微妙地感受到氛围的凝滞,踌躇不决,一步三回头,生怕他们打起来。贺洗尘见她离开,才掀起眼皮,明知故问:“为何?”
柳宁冷声道:“她,持心不正!”
“皎皎无意害我。”
“她的欲念会害你。”
“人总有欲念。”
真正六根清净的人要么成仙成佛,要么羽化圆寂。说什么五蕴皆空,都是废话!柳宁明白,明白又如何?捕风捉影也行,杯弓蛇影也行,难不成要等到虎尾春冰,让黄鼠狼再受天罚之苦?
柳宁尽力克制住心中的过度惶恐,见他不知悔改,怒极反笑:“洗尘,不要再让宁哥生气了。”
“不是我让宁哥生气,是宁哥心生魔障。”贺洗尘也笑,无可奈何地将手中折扇一合,好似敲打在众人灵台之上。
白蔹子眼含忧色,白术拦住柳宁的手臂:“冷静。”
抱衡君左支右绌:“你们别吵了,别吵了。”
“什么魔障?”柳宁反倒质问起来。
贺洗尘挑眉,比纨绔败类还轻佻三分:“你已入魔,还不自知?”他实在太得意了,毕竟要抓住柳宁的痛脚,简直比偷喝他一杯「佛不度」更难。
只见贺道长负手绕着怒不可遏的青蟒走了两圈,最后在他面前站定,啧啧称奇。入魔还能保持清正的本性,普天之下,只这么一个柳宁!
贺洗尘举起折扇:“宁哥儿,你看我。”
抱衡君眉头一跳,预感大事不妙,悄悄挪到门口。
柳宁不明所以,但还是望进贺洗尘寒渊一般的眼睛。清浅的瞳色中老老实实地倒映着他沉重严肃的神情,好像眼前人欠他钱似的。确实欠钱,还欠得不少,六十六万,够贺洗尘愁眉苦脸上一阵子。
想到这,柳宁的不悦奇异地好转了些。
忽听三声呼喝,沉香扇骨三起三落,敲上他的脑袋。
“冥顽不灵。”
“听吾一言——”
“回邪入正!”
柳宁灵台顿清,却难以置信地懵了。
贺洗尘已经和抱衡君逃之夭夭,白蔹子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推开窗往楼下大喊:“记得回家吃饭!”
“宁哥。”白术欲言又止。
“他打我?”柳宁面无表情。
“……嗯。”
柳宁冷笑不已,徒手捏碎了佩剑剑柄,未尽之意不言而喻:“等他们回家吃饭——”
***
嘈杂的片场乱中有序,孔阙拍完第一幕戏,让男女主角下去休息。这幕戏拍了三十几条,水磨工夫磨得他差点炸出孔雀尾巴,幸好这一条终于勉强让他满意。
抱衡君好色,孔阙也好色。狐狸开了个娱乐公司收集靡颜腻理的美人,孔雀直接跳进大染缸和风情各异的女演员搭戏。天时地利人和,他的演艺生涯可算巅峰,各类大奖拿得手软,于是又扑进导演圈,开始寻求艺术美。
“雀儿还挺有模有样的。”众人看不到的高高的屋顶,贺洗尘倚靠屋脊兽「行什」,俯视乱糟糟的拍摄基地。
“你怎么知道孔阙在拍戏?”抱衡君掰开核桃,分给他一半,另一半丢进嘴里细细咀嚼。两人不敢回家,生怕被柳宁生吞活剥,惨兮兮地在这里避难。
孔阙是大明星,公交车站都是他的广告牌,没注意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留心了才发现全是他的身影。贺洗尘懒洋洋地转着扇子:“小十一告诉我的。”
抱衡君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他和孔阙不对盘,但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当年他们赶不及见贺洗尘最后一面,孔阙却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头上,认打认罚,连遇见黑白无常,也一溜烟避开,怕讨人嫌。
“是么?”贺洗尘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眼珠子一转,朝抱衡君伸手,“给我个核桃。”
很久很久以前,孔阙叼着酒壶在湖山下泛舟。远山如黛,碧波荡漾,偶见楚腰馆的春山姑娘独上兰舟,充耳琇莹,会牟如星,动人心魄。
他那时候孟浪得很,摇着桂棹火急火燎地就想追上去,结果却被半路杀出来的杏衣公子打断。
“你找死?”孔阙气急败坏。
贺洗尘的竹舟横在他的去路上,也不在意半身衣裳湿透,笑问:“那姑娘怕你,你不知道?”
孔阙一愣:“怕我作甚?”
“……榆木脑袋。”
如今孔阙回想起来,还记得春山姑娘美丽的拂烟眉和暧昧的绛唇,也记得黄皮子化成贵公子,百般无奈地站在船头,发尾水淋淋地往下滴水,风流暗销。
他解救了蜘蛛精的压寨新娘,却害得好友孤单地死在雪中,魂飞魄散。
他很想很想跟贺洗尘说声对不起。
“导演,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副导担心地问。
“不需要,叫灯光师过来。”孔阙使劲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导演是很苦很累的活儿,他忙得胡子拉碴,每天起床都要检查尾羽秃了没。但只要拍出漂亮的镜头,他霎时间便身心舒畅。
孔阙端起保温杯喝了口茶,仰头看湛蓝的天际,突然耳朵一动,敏捷地侧过脸,接住凌空疾驰而来的核桃。
他警惕地扫视四周,没发现异常,才捏碎空荡荡的核桃壳,挑出藏匿在里头的纸条。
——雀儿,见信如晤。
黄鼠狼和狐狸落款。
……孔阙怔然攥住纸条。
“暂停拍摄!”
去你妈的见信如晤!我要亲眼看见你平安无恙!
贺洗尘和抱衡君已经走了。来迟一步的柳宁站在屋脊上,等了十分钟,黑白无常倏地穿过屋顶的瓦片,神色惨白。
“查到了吗?”柳宁大概猜到了答案,仍旧执着一问。
“没有。”
“生死簿上没有老贺的名字,「怀素子」也没有。”
谢必安和范无救苦闷地瘫倒在屋顶,斜阳的晚霞不热烈,却险些让他们泪流满面。柳宁反而没多大的反应,半张脸淡漠地隐藏在阴影处,只是笑一声。
“不必再去深究了。”
“七爷八爷,今晚到五仙小筑,吃团圆饭。”
***
“抱小衡,你生活挺丰富的啊——”贺洗尘身穿黄色荧光的交警外套,白手套,白帽子,脖子上还挂了一只口哨,站在交叉路口,封行车道。
这条由恶鬼变化出来的道路是不存在的,要是不小心驾驶上去,要活命就难了。
抱衡君也难受:“没办法,怨气太重,超度不了。”
余晖下黑漆漆的山林宛若蛰伏的兽骨,风吹过,便响起锋利的鸣叫。高速公路上的车流井然有序地听从交警临时工的指挥,安全地避开恶鬼的陷阱。
“「小方壶」快开启了,到时候哥几个过去给你撑场子。”抱衡君想一出是一出。
贺洗尘冷哼,扬起下巴:“我需要你们撑场子?”
“就你那德性,我怕你被人打。”
“要打架,我贺洗尘从来没怕过。我连宁哥都打了,还有什么不敢?”
两人突然都沉默下来,想到柳宁可能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顿时什么谈笑的心情都消匿无踪。
弯钩下弦月现出一点痕迹,黑夜从远方而来,缓缓吞噬火烧云的天空。
“哈,以前只有我一个人守这个路口。”抱衡君感慨地揽住贺洗尘的肩膀,“现在有你陪我唠嗑,也不错。”狡黠的狐狸眼在白炽的灯光下一点也不狡黠,亮晶晶的,透着股傻气。
贺洗尘心中一动,笑得温柔,也勾住他的肩膀:“下次叫阿蔹给咱们送夜宵。”
天色越来越暗,晚晖余烬碎成星辰。高速公路上的车辆纷纷打开车前灯,呼啸而过。
“得回家吃饭了。”
“嗯……”
“还不走?”
“你先走。”
两人默默对视,同时拽住对方的袖子:“一起走!”
人的一生会遇到多少可以惊叹的事情?飞鸟掠过晨曦笼罩云雾的湖面,或者深秋里白鹤清唳,山中老叟倒骑青牛,唱一曲荡气回肠的歌谣,花魁颠倒昼夜地跳着胡旋舞,烟火漫天。
抱衡君不知道。
但此刻手里抓住的黄鼠狼,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贺洗尘不知道。
然而诗酒茶剑歌友,缺一不可。
前路未定,共饮三杯。
请君留步,不必相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千枫姑娘的手榴弹,谢谢tiarucl姑娘、哒哒妹子、风清姑娘的地雷。
老贺于我而言,是非常特别、非常重要的人。
写到这里,如今也到了告别的时候。
贺洗尘,独自上路,请你保重身体。如果累了,一定要停下来休息。
很感谢姑娘们一直以来的陪伴,无论中考、高考、读书或者工作,祝愿理想成真。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