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巨大的漩涡在无尽海各处陆续出现，强劲的力道将海底深处搅动得地动天摇。
大殿中鲛人站立不稳，建筑摇摇欲坠，王城中的半鲛人更是慌慌张张，不少都化身鲛尾，不知所措地四处惶急乱窜。
即便是鲛人一族的强者们，也从未遭遇过这种突如其来的诡异状况。
十三家族的长老们眉头紧促，神情严肃。他们与修敏打过招呼后，便纷纷赶往海面查探。
本来因忙于应付宾客而显得有些不耐烦的修宁，此时也本能地察觉到不安。眼见许多强者都纷纷出去查探究竟，她心中既好奇又担心，却也知道此时不是乱来的时候，便乖乖任由修敏看管着，避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等待消息。
很快，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便出去查探的洛回来了。他低声在修敏跟前说了几句什么，修敏闻言神情瞬间变得极为复杂，绝望、不甘、愤怒、屈辱……
修宁一直在关注她，岂能不察觉，攥紧她的手，问道：“母亲，怎么了？”
修敏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刻她眼中的决绝，叫修宁心惊不已。
“你跟我来。”
说罢化身鲛尾，扯着修宁以极快的速度向某个方向游去。修宁心中疑惑，但记忆中的修敏从未如此情绪外露，叫她也不敢轻易发问，便亦转换形态，乖巧地跟了上去。
在海泥翻涌的浑浊水流中不知前行了多久，伴随着一个极速的下冲动作，修宁慢慢感觉到四周变得安静下来，视线也清楚了许多。
又如此行进了片刻，修宁查看四周，恍然发现：这不是……鲛冢吗？
鲛人生而强大，但死亡却几乎是瞬间的事情。每个鲛人在感受到大限将至时，便会自行前往鲛冢，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传闻，鲛人死亡时，会在黎明时分，化作大海之中的一串泡沫，连尸骨亦无。原本，这样的死亡是无所谓地点的。只要死在大海里，便算是魂归故里了。
但不知何时，鲛人的传承记忆里，便多了一个地点，便是鲛冢。而后，鲛冢便成了将死鲛人最后的归处。
修宁暂时没有传承记忆，但她曾被修敏带着来过几次，不过那些时候她都是来玩的。
鲛冢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幽蓝的深海海底，珊瑚摇曳，五彩斑斓的鱼群嬉戏往来，每每叫她流连忘返，也因此，彼时贪玩的她从未关注过修敏过来是为了干什么的。
此刻，她有些不解。
为什么，母亲要带她来到这里？尤其在王城那边现在一片混乱的紧要时刻。
修敏心思重重，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微妙心思。她领着修宁穿过重重珊瑚礁，抵达鲛冢深处一个巨大的珊瑚洞。
鲛冢，除了前来等死的鲛人和圣女一族，几乎无人踏足此处。
因此，这里格外幽静，甚至透着一股森然。
母女两人在珊瑚洞中游弋许久，终于停了下来。在她们眼前，有一个巨大的莹白贝壳，修敏上前触碰了某个机关，那贝壳便缓缓张开，里面摆着一些精致的瓶瓶罐罐。
修宁觉得有些奇怪，不由问道：“这些是什么？”
修敏从这些瓶瓶罐罐中拣选出一瓶蓝色药剂，递给修宁，道：“这是解除你封印的药剂。喝下它，少则几个时辰，多则数日，你就会恢复圣女一族所有的传承记忆。”
“真的吗？”修宁惊喜不已，声音不由得扬起，轻轻抚摸着这瓶药剂，没有立即喝下，却问道：“不是说，要成人礼之后才能……”
“来不及了。”修敏低声说着，看着女儿欢快的笑容，心道：不知她得知了所有真相之后，是否后悔得到这份充满屈辱历史的记忆。
见她疑惑，修敏也不再隐瞒。传承记忆虽然可以告诉她一切，但此时此刻，作为一个母亲，她或许也应该亲口给予一些交代。而很多秘密，因为独自憋闷了太久太久，修敏也有一些倾诉的欲-望。
“今天，或许就是我们鲛人一族的末日了。不，这末日，其实早就来了……今天，不过是连自我安慰的假象，也揭开了……”
“末日？”这个可怕的词汇令修宁有些茫然，联想到无尽海现在混乱的状况，不由嗫嚅道：“怎么会呢？十三家族的长老们都很厉害，还有哥哥们，就是修炼时间最短的十三哥都那么厉害了……他们，一定会解决的……”
修敏颓然地摇了摇头，语带绝望地说着：“他们的确很强，如果可以反抗，未必会轻易战败。但是，刚刚洛告诉我，所有去海面查探的鲛人都被控制住了。若非他早有防备，躲在暗处观察，甚至也回不来了。”
“所有人都被控制？”修宁拧着眉头不肯相信，她听说，鲛人族最强的存在如果全力战斗，恐怕连无尽海都能毁掉。但从洛出去打探到回来，所有的异动都只是一开始的海水漩涡造成的。
“他们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被控制？”
“修宁，你有想过，我强大的鲛人一族，其实只是一群被圈养起来的奴隶吗？无条件忠诚和服从的奴隶，见到主人，又怎么会反抗？又如何反抗？”
修宁瞪大双眼！
修敏惨然一笑，轻轻道：“所有的秘密，都在圣女一族世代传承的记忆里。如果你做好心理准备接受真相了，就把药剂喝了吧。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修敏说完，就转身在那个巨大的贝壳中挑挑拣拣，随后便开始忙碌起来。
母亲的话，让修宁变得恍惚。
被圈养的奴隶，鲛人一族的末日，最后的安宁……
母亲她怎么，胡言乱语的？
紧紧握住手中的药剂。这，就是解除封印，让她得到圣女传承记忆的关键。可是，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圣女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所有的答案，就在这一份药剂里面。
修宁闭上眼，将药剂一饮而尽，大量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蜂拥而至，剧烈的疼痛从脑海深处袭来，修宁咬牙抵抗，却还是不敌这海量的精神冲击，不久便软软晕倒在地。
这细微的动静，令修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中，饱含着不舍和温情。
修宁，我的女儿，等你醒来，我可能就再不能庇护你了。
那些人却已经来了，以后你的命运，会怎么样呢？
修敏从掌心的随身空间里，取出了更多的物品，那些物品模样稀奇古怪，是海底鲛人们从未见识过的。但如果有来自高级宇宙文明中的人类来看，就可以轻易了解，这是一组先进的生物制剂设备。
另外，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修敏，鲛人一族的族长，一个不允许对身体进行任何改造的前任圣女，她竟然也融合了一个随身空间，而且在空间里藏着不少大多数鲛人都不知道是什么用途的设备仪器。
修敏拿起匕首，朝手臂动脉割去。汩汩鲜血流出，被细心收集到各式各样的容器中。然而，鲛人的血脉让这个不大的伤口几乎立即愈合，往日里的实验，这些血液也就够了。但今天，修敏需要更多的血液，为了保证血流的通畅，修敏不停地切割出更大的伤口。
鲛人虽然自愈能力强，但感知也同样敏锐。切开、愈合，再切开、再愈合，这种痛苦，修敏却眼也不眨，似乎早已经习惯。
血液的持续流失，对于修敏而言，其实是巨大的损耗。毕竟，她已经不年轻了。
待终于得到足够的血液时，她已经变得苍白无力。
往日里如花朵般艳丽的容颜，现在变得萎靡、虚弱。修敏却无暇休憩，几乎是立刻投身到药剂的制备中去。
除了修宁，她还有十三个儿子。在她漫长的生命中，也曾遇到过那么多的朋友、知己……
这些药剂是经过历代圣女反复研制出来的，却仍然不能拥有太久的效果。
但是，只要能给他们带去片刻的清明，哪怕将自己的血流尽，她觉得：也是值得的。
修敏专心沉浸在药剂制备的过程中时，倒在她身后的修宁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噩梦之中。
梦中，她看到年少的自己在鲛冢中追着彩色鱼群玩耍，而在她并未留心的某个珊瑚礁角落，举止优雅的女子微微蹲下，跟靠坐在那里的一名神情疲惫的鲛人在交谈。
这名女子就是修敏。而那名疲惫的鲛人，应该是来鲛冢等死的老者，虽然他的外形看起来跟年轻人没什么区别，但真正年富力壮的鲛人脸上，从来不会出现那种虚弱和无奈的表情。
梦中的修敏说：“尊龙，你大限已至，即将死去，化为海上的一缕泡沫。在那之前，我想问问你，是否愿意帮我一个忙，为鲛人一族做出最后的贡献呢？”
被称呼为尊龙的鲛人对修敏的话并不理解，但修敏是圣女。圣女，在鲛人一族中，是超脱的存在。如果不是特别为难的事情，一般鲛人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尊龙笑了笑，回道：“我都要死了，如果可以帮到您，或者能帮到族人，自是乐意的。不过我现在动弹不得，连最普通的武器也无力举起，恐怕会辜负您的厚望了。”
修敏点点头，拿出一管红色的药剂，轻声道：“不必要什么武器，您喝下这管药水，后面要怎么做，我再跟您商量。”
喝下药水？尊龙想了想，笑了，横竖自己就要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便接过药水，一口饮尽。
修敏沉默地等待。尊龙喝下那些药之后，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过了许久，忽然眼角湿润，看向修敏，眼神中全是震惊。
修敏缓缓地说：“我刚刚给你喝的药剂，将你的基因中被刻意磨灭的一段传承记忆恢复了。现在你应该知晓，我鲛人一族的真正命运了。”
“竟然……竟然会是这样……”
尊龙的生命，跨越上千万年，是鲛人一族名副其实的强者。但事实上，他现在才想起，他根本不是最强大的那一群，比他更强的鲛人，总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但是却根本无人追究，哪怕是这些强者最亲的亲人，在想到他们时，也只会觉得：他如今在禁地历练，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而记忆中的那些人，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回来过。
事情的真相，竟然是：他们被当作最优秀的奴隶，挑走了！挑去为主人服务！
谁是主人？鲛人中的最强者，什么时候有了主人！尊龙震惊之下，竟然想站起来。
修敏制止了他，轻声道：“我这药剂，只能令你短暂地恢复清明。待药效过去，不该记得的事情，你仍旧不会记得。现在趁你清醒，我正式向你询问：你愿意在死之前，将你的身体捐献出来供我圣女一族进行研究，找出扭转这种基因改造的方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