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此生不再入黄泉 04
无为子入太守府的时候没有走正门, 他两手空空的来也不好走正门。
再者, 他此行的目的可不只是一个宴席。
张氏等在侧门, 亲自迎接他, 可见重视。
她看着无为子就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竟是放下身段微微一顿行了个见面礼。
“委屈先生从侧门进了, 还请莫要怪罪。”
简知章好面子, 听不得府中有冤鬼痴缠之事。
张氏是借着今日府中人多眼杂,才偷偷将无为子请来的。
无为子倒是不计较这些, “夫人严重了,还请夫人带路吧。”
无为子一扫浮尘, 摸了吧垂到胸口的胡须,还颇有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斯年斜眼看过去, 在心里说了句“装腔作势”,这老头有多邋遢有多贪婪,他一清二楚。
张氏比无为子快了半步带路, 丫鬟跟在他俩身侧, 斯年就慢慢的落后了。
等到无为子想起这个跟屁虫,转过头来时哪还有他的半分.身影。
怡和居是二少爷简辛的院子, 这院子修得好,风水也好。
坐北朝南且南北形长,东西狭窄,门前明净无遮拦, 院后大从绿浓荫……
为简辛修筑这所院子时, 张氏花了不少心思, 比起简守那个废院,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无为子双眼一虚,就这般好风水也能招来邪祟,怕是没这么简单。
两人刚站定在门口,就看见房门被突然打开,两位壮硕的下人抬着一卷被单快步离开。
被单虽然裹得严实且毫无动静,但是无为子一眼就看出来那里面其实裹了一个人,一个快断气的人。
张氏却面不改色地将他迎了进去,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膻腥味,躺在床上的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得,又是一个命不久矣的作死鬼。
无为子在心中如何不屑却也不能说出来,他默默打量着屋子里的格局。
里屋的屏风不知为何被移开,床榻就正对着门栏,怪不得这二少爷耽于淫.欲。
张氏被简辛的撕心裂肺的咳声弄得心悸,竟然暗恨起那大丫鬟的不懂事来。
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喂着简辛喝下,这才总算是缓了过来。
无为子在房里悠晃了两圈,也打量得差不多了。
张氏开口问道:“先生可有所发现?”
无为子不回话,只是看着简辛的脸。
两颊深凹,印堂发黑,精元亏损得厉害。
他从宽阔的袖笼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甘露碗,黄铜制的碗周围绘有五岳真形图。
再用一根杨柳枝,蘸取碗中的清水,洒在了简辛的脸上。
一边念叨着:“甘露流润,遍洒空玄,拔度沉溺,不滞寒渊。”
清水本事凉快的,落在简辛的脸上却像是滚烫的,让他的整张面皮都狰狞起来。
他难受地想伸手去擦,可就在下一秒那些水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了!
张氏霎时一怔:“先生,这是为何?我儿究竟怎么了!”
因之前已有所猜测,无为子倒是没有太惊讶。
他问:“二少爷卧床近两年了吧?”
张氏点点头,她未曾跟无为子提过细节。
无为子接着道:“在这间屋子,是否是死过人,惨死。”
他强调了一句“惨死”,张氏面容一滞,带了些许戒备看向无为子。
同时内心又掀起了惊涛骇浪,果然是有邪祟么!
“夫人不必介怀,既然聘请了本道,就还是信任在下的好。”
只要给足了钱,他自然是不会在外面多嘴的。
张氏擦去简辛脸上的汗,站起来道:“还请先生移步,让我儿多睡会儿。”
无为子点点头,和她一起走到了外间,接过了一杯她重新斟好的茶。
“既然先生已经看出端倪,我自然不敢相瞒。”
她作势就要跪下来,“只求先生能救我儿一命,必以重金为报!”
无为子弯腰扶起她,手里紧攥着张氏塞过来的一锭金子。
“夫人无需多礼,驱鬼斩妖除魔这是贫道的分内之事罢了,快快请起。”
之后的事情,张氏便如实吐出了。
不得不说,这太守府中的二少爷还真是个作恶多端的纨绔,死在他手中的妙龄男女竟是上了两位数!
本就是糟了报应之人,无为子偏偏收了钱财,不得已要救一救。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为难,无为子眯起眼睛,这死去之人冤不冤惨不惨与他何干?
无为子根据张氏所述,细数了一下,没有得到安葬之人有五。
而具体这五具尸首现在何处,喂狗还是随处扔掉了,张氏也是不大清楚的,须得等简辛睡醒了再问问。
张氏小声地问了句:“先生,这屋内可是有邪祟攀附?”
无为子摇头:“昨日给丫鬟的符纸已经贴上了?”
张氏说是,各个院子都贴上了。
“那就是躲了起来,但多半没有出府,等时间一久,它可不会怕符纸了。”
那就是必须抓起来挫骨扬灰!
张氏还要说什么,却被跑进来的贴身丫鬟给打断了。
“夫人,宴席开始了,老爷找您去呢。”
张氏咽下了要说的话,对着丫鬟呵斥道:“冒冒失失的,小心打断你的腿!”
贴身丫鬟就要直直跪下来,却被张氏叫住了,“现在你带着先生去左边的上位桌入席,我随后就到。”
她不敢就这么在宴席上把无为子介绍给简知章,只能让他坐左边的上位桌,但也算是极为尊重,给足面子了。
“席后还请先生留步,找到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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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简守、斯年、小怜三人一齐到了前院。
宽敞的院中,摆了二十又一桌,上位有三桌,其中无为子就坐在左边席位。
斯年眼尖看到了无为子,就想拉着简守往那边走。
简守却不动:“你想带我去哪?”
“去上位桌啊,你不是这太守府里的少爷么!就算他们看轻你,我可不会,该是你的东西我们就去拿啊。”
小孩的声音很清脆,没有重量,单纯得可以。
简守却觉得一阵无力,心里生出了一股倦怠和烦扰。
小孩自以为是得为他着想,他无法怪罪于他。
除了母亲和小怜,斯年是唯一一个愿意对他好的外人了。
小怜心里急,一掌打开了斯年的手,不情不愿地朝他摇头,就要带着简守往最边角的桌子走去。
她不愿少爷被那些人欺辱,她没有办法保护好少爷。
斯年的手背迅速地红了起来,年轻气盛的少年看不得这种自甘懦弱的行为。
他认为只要争一争,再硬气一点,简守不至于落得现在的地步,人人都可以欺负他。
到底是不放心,他一跺脚,只得朝那两人追去。
最边角的那一桌离戏台子也最远,斯年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个什么。
他挨着简守坐下,小怜却站在一边怎么也不肯坐下。
她要是再坐下,让少爷落了那些人的口实该怎么办?
斯年知道她这样简守肯定心里不好受,就凑到简守的耳边。
悄悄说了句:“你放心,我带了布袋子来,等会我偷偷装点,拿回去给小怜吃。”
简守抿嘴笑了一下,眉头果然舒展开来,抬手摸了摸小孩的头发,以示感谢。
斯年看着他阳光下的微笑,眼睛又花了一下,心里满足得不得了。
这桌子上的人,多半都是送了豪礼前来攀关系的商户。
他们跟整个简氏一族没什么关系,说出来的话自然就没了遮拦。
话题从简知章如何在考取功名后受得县令大人的青睐,仕途更是如虎添翼。
一度跳跃到,简知章下江南偶遇锦娘一事。
这还是简守第一次从这么多外人口中听到自己娘亲的名字,握着筷子的手指收得更紧了。
云锦铺的第一绣娘,放弃了大好前景,竟然做了一个妾。
这么年轻就香消玉殒了,傻,真是傻!
田老板拍了一下李老板的肩膀:“看你这话说得,多少女子想着要嫁给太守爷啊!”
“莫说福泽了自己,这也是福泽了子孙后代啊。”
李老板用了一个“你就不知道了吧”的眼神,语气间带了分卖弄。
“非也,非也啊……”
桌子上的各位老板这就不依了,哪有说话说半截吊人胃口的啊,忒不厚道。
“莫非,李兄还知道些什么辛密?何不说出了让我们开开眼!”
李老板的眼珠子转了转:“等宴席之后,你们的嘴巴可得给我守牢了啊。”
众人纷纷点头承诺。
简守低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吃着斯年夹到他碗中的菜。
都是肉菜,对于常年沾不了油星的他来说,颇为油腻了。
李老板像是打开了话夹子,滔滔不绝了地说了起来。
“你们可知这二十一年前,简太守大摆筵席之事?那正是锦娘有孕了。”
有人接了句:“李兄这么一提,我倒是有点印象,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吗?”
李老板喝了一杯酒,眼睛发亮:“我有幸参加了那次宴席,也有幸见了锦娘一面,那可真真是美人啊!”
众人吁了一声,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秘密来。
只有斯年沉浸在李老板对美人的描述里,肤如凝脂,唇如点朱,眼若星子……
这是阿守的娘亲啊,怪不得阿守也这样好看。
他忍不住侧头打量简守,绒光落在那人的鼻头上,既温暖又可爱。
紫色的布条覆在眼睛上,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如果阿守不是瞎子就好了……
他的眼睛一定会更漂亮,能用世间最美好的词汇来形容。
李老板自我回味了一番,语气一顿:“接下来我要说的,你们定是猜不到了!”
“都说锦娘是因为难产时亏空了身子,才在五年后暴毙身亡的,我却是不信的。”
此话一出,席间诡异的安静了下来,他们就算都是腰缠万贯的人,可也不敢这么编排太守府里的这些事情啊。
民不与官斗,何况他们此时正身处太守府中!
有人终究是抵不住好奇心,颤巍巍地问了句:“李兄可是有什么证据?”
李老板酒气上了头,杯中的酒水一洒:“我哪有什么证据,我只是猜的嘛……”
众人顿时舒了一口气,也不像先前这么紧张了。
田老板:“那李兄不妨说一说你的猜测。”
“你们可有听说这锦娘唯一的儿子——三少爷,有疾病在身?”
田老板点头:“的确从未见过三少爷,怕是连今天的宴席都为出现。”
这可是简知章的五十大寿啊,上位桌上坐着的姨娘少爷小姐他们都识得,唯独没有见到这传闻中的三少爷。
斯年听到这儿就不乐意了,这些没有眼力见儿的,堂堂三少爷就坐在这里呢!
简守一听到他“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就捉住了他的手往下一按。
斯年愣了愣,阿守的手好软啊……
李老板又卖了个关子:“你们都知道我是做刺绣生意的吧,我这店中可收了不少锦娘的绣品,有几幅顶好的,我现在都还留着呢。”
斯年感到简守的手指一颤,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锦娘卖了这些刺绣,是为了换些银两。”
立即就有人出声反驳了:“怎么可能?锦娘这么受宠怎么可能缺银子呢!李兄莫要诓我们了。”
“你们别不信,当时可是三少爷的乳娘亲自拿来交换的,要我卖出去时别说是锦娘绣的,不然他娘俩就活不成了!”
“三少爷没有被写入族谱,这也是乳娘亲口所说呢!”
“可是为什么啊……就算锦娘生的儿子不健全,可她还年轻,以后还能生啊,没必要就这么厌弃她了吧?”
席间的人,皆是不可置信。
李老板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眼带神秘:“所以啊……”
他的声音拖得又细又长,然后在众人心中敲下了重重的一击!
“锦娘生的儿子是个祸害啊!”
“会克死人的那种,所以锦娘才会死,其他人也不敢接近他。”
“所以简太守才不愿将他写入族谱,说不定那位三少爷早就死了呢!”
简守觉得自己的嘴中全是腥味,喉咙也发紧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祸害这一词,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他真的该死吗?一时无比的茫然……
他身边的斯年却是大怒,竟然一把掀翻了桌子,对面的李老板田老板退避不及就这么一屁股摔倒了地上。
老骨头摔得狠了,半天爬不起来,躺在地上哀嚎着。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戏台子上的旦角们也呐呐地停下了动作。
简知章一脸怒容地往这边看,正好听见了少年的一声吼。
斯年拉着简守的手腕,大声地宣布着:“睁大你们的狗眼瞧好了,这就是太守府的三少爷——简守。”
“他没有死,他活得好好的!”
阳光不再,风也凉透了,简守浑身都在发抖。
他没有想到会这样,会这样难堪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分明看不到,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些针扎似的目光。
带着惊讶、取笑、不耻……锐利地刺进了他的身体。
周围都是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吵得他头痛欲裂,让他好想逃跑。
于是他狠狠地挣脱了斯年的钳制,跌跌撞撞地往回跑,然后不知道踢到什么直接跪在了地上!
髌骨像是直接碎掉了,疼得他直冒眼泪。
他哑着嗓音喊着:“小怜,小怜,快带我回去。”
伸出的手像是在寻求什么救赎。
但迎来的却不是小怜的搀扶,而是一声怒骂——
“孽子,你在干什么!?”
他就知道,他逃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