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机关算尽之后(4)
宫人快马加鞭的通知了尚在避暑行宫的皇帝。
“皇上!内臣大人薨(hong)了!”来人大喘着粗气, 一进来就单膝跪地,大声道。
皇帝在跟纯妃用晚膳,纯妃撒娇让皇帝给自己剥虾,皇帝好脾气的应了, 正拿了一只虾在剥,闻言只是暂停了一下手里的动作,片刻就继续了。
底下的人见到皇帝无甚反应,不禁心里暗叹一声帝王无情, 内臣大人一路陪着皇帝打天下的事迹人尽皆知,说句难听的,要是内臣大人有意,这天下都不知道现在是谁来坐呢!
萧韶一言不发的剥完了手里的虾,递给纯妃的时候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说的, 夏朗又发脾气轰了谁走?远远的打发了再换新人就好了。”
宫人这下冷汗大冒,不是“轰”是“薨”啊!内臣大人他……他是……去了!
皇上这是听错了啊!
他一横心, 想着皇帝也是平民上来的, 大着胆子用了他们普通老百姓用的词:“皇上, 内臣大人不是生气了……是……死了。”
将要碰触到纯妃指尖的虾一声落地。
萧韶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你说什么?夏朗怎么了?”
宫人心一横, 觉得自己死期已到,索性大着胆子到:“皇上!内臣大人薨了!殆了!死了!今天内臣大人昏迷三天好不容易醒来, 还传了午膳, 结果晚上……晚上就……”
“他什么时候昏迷了?我怎么不知道?”皇帝的眉深深的锁着, 仿佛听到了一个完全不知道的事情, 让他不敢置信。
宫人心想您五天前跟纯妃来避暑了, 自然不知道皇后大人昏迷了,宫人都看着您对内臣大人爱理不理的,自然不会用这种小事打扰您,但是话肯定是不敢这么说的:“内臣大人是三天前昏迷的,说是……忧思过重。”
“忧思过重?他有什么好忧思过重的?他都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了,我倒想回去问问他还有什么……”最后的字没有说出口,从宫人流露出的瑟缩神色,萧韶也知道了他漏了什么。
内臣大人薨了,夏朗死了,他再也问不了他有什么想要的了。
犹记少时,他似乎也问过夏朗这个问题:“阿朗,你有什么想要的?”
夏朗在给自己补衣服,那时候条件差,他们点不起油灯,夏朗带来的值钱东西都换了军饷,却只能亲自给他缝缝补补,他正在借着月光给自己补衣服:“我啊,想让这个衣服自己好起来,累死我了。”他撇撇嘴,手下却没有一丝停顿。
金尊玉贵的夏家公子,以前晚上照明用的都是拳头大的夜明珠,而如今却龟缩在茅草房里给他补衣服。
他心疼,但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道:“我以后会把你失去的,一点一点的补回来给你。”
阿朗只是笑笑道:“不需要,我只希望你啊,一生不负我就好了,哪怕我们只是平平淡淡做一对普通人。”
看着阿朗的侧脸,他当时就暗暗发誓,这辈子都不能负了这个陪他患难与共的人。
我啊,只希望你一生不负我。
阿朗的音容相貌还在耳畔,但是却再也回不来了。
萧韶怔住,脑海里的记忆开始变的模模糊糊。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他成了将军,每天越来越好的生活让他再也忘了穿那些被补过的破衣服?
是他打算造反,每天刀尖舔血的日子让他忘了和阿朗花前月下相视而笑的日子?
还是他登基为帝,身边却不再只有阿朗一人,他默许群臣对阿朗施压,让阿朗松口让纯妃入宫的时候?
他当时看着阿朗亲手为他写着诏书,那个时候他是这么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阿朗,我身为帝王至尊,不能没有后代,太子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母亲,委屈你了。”
那时阿朗是什么表情,他怎么记不得了?
萧韶一时间只觉得头剧痛,很多事情,他都想不起来了。
他什么时候,背弃了他的承诺?
他什么时候,负了他的阿朗?
他什么时候,把他的阿朗弄丢了?
纯妃看到萧韶的脸色难看至极,眼睛却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没有半分心疼,而是心下痛快夏朗这个病秧子终于死了,面上却楚楚可怜的道:“皇上……是不是要回去看……内臣大人?臣妾这就去准备马车!”
被纯妃的声音拉回现实,萧韶才发现自己还在避暑行宫,旁边陪着他的人不是他的阿朗,而是纯妃。
他低声吩咐道。
“备马,朕要回宫!”
“皇上——”皇上竟然马车都不要了,想直接纵马回去!
纯妃惊讶的叫到,而萧韶却置若罔闻,如风卷残云般夺门而出。
看着萧韶离去,纯妃垂下眼眸,掩饰住了自己心中的快意。
聪明的女人从来不会在这个时候阻拦皇帝。
皇帝只是一时接受不了罢了,毕竟那人在他在身边二十年,养条狗都养出感情来了,何况那贱人生了一副矜贵无双的模样,连她都要甘拜下风,不仅如此,那人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呵,多矜贵有什么用?还不是和她一样?匍匐在男人身下?
一介男人,也不嫌丢人显眼!
男人在前朝的那些事她不懂,但是她知道,既然那人到了后宅,那就要和她斗!
现在看来,是她赢了。
皇上面上表现的悲痛不已,但是有多在乎,那可未必。
若是真的悲痛不已,怎么会对那人的病置之不理,还陪她出来避暑?
若是真的在乎,那怎么又会有她入宫一事?
就让皇帝难过这几天吧,之后的好日子就是她的了!她哥哥是礼部尚书,儿子是太子,她自己是皇上第一宠妃,说不定还是未来的皇后,还有什么是他要不到的!
那个贱人陪皇帝打了天下,她让他享了三年福,现在到了他该让位了的时候了,她还没有动手,那人就自觉了,亏他识相!
萧韶现在所在的避暑行宫里京城不远,但是还是有一段路,马车要行两天,即使是纵马也要一天的时间,但是萧韶却硬生生的在第二天破晓的时候就到了京城。
他马背上夺得天下,这点倒是不在话下,只是几年养尊处优缺少锻炼,不由得有点灰头土脸,他跑到宫墙下面,扣门。
守门的宫人还睡眼惺忪,见到有人要进,不由的大声道:“哪来的东西,不知道宫门卯时才开吗!现在打扰爷爷清净!”
萧韶把一块牌子扔到他身上:“看清楚朕是谁!”
守门人看到萧韶的腰牌,吓得腿都软了,连忙开了门。
皇帝不是在避暑行宫吗!哪怕知道了消息,哪有这么快就能赶回来的!
难道是因为内臣大人薨了?不可能啊?皇上早就视内臣大人为无物,大人重病三个月都没有去看过一回,这下怎么了?
等等!完了!
守卫想起昨天礼部尚书叮嘱他的事情,说皇帝至少还有两三天才能回来,让他昨天晚上开城门先把内臣大人的宫殿“处理”了,这下皇帝回来了,怕是要直接遇见————
他身子发软,只觉得自己小命不保。
萧韶策马奔腾赶到未央宫的时候,只能见到熊熊大火,未央宫,早就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火焰燃烧在整座华贵的宫殿,刺痛了萧韶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宫人呢?都死去哪了?怎么不去灭火?”他伸脚踹了来跪安的太监,把他踹飞,落地的时候吐了一口血。
“回皇上,这是……是礼部尚书吩咐的!”
“陈斯?那个狗东西狗胆包天了!朕的宫殿都敢烧?”萧韶暴怒:“叫他滚过来,谁给他的胆子?”
太监心想,不是您给的吗!
您这段时间不是天天封赏陈大人吗,又盛宠纯妃,封纯妃之子为太子,大家都知道他是未来的国舅爷,自然待他不同!
礼部尚书颤颤巍巍的赶来,他第一次见到皇帝如此暴怒的样子,吓得立马跪下。
“微臣……给皇上请安。”
“请个屁!”萧韶乡野出身,说话一向不文雅:“谁给你的胆子烧朕的宫殿?”
“皇上冤枉啊!是您吩咐的啊!”陈斯连连扣首,呈上了一份奏折。
上面是他上奏关于皇后大人身后事的章程,萧韶先一目十行看完了,也不顾礼部尚书大不敬写的什么狗屁贵妃之礼下葬他的阿朗,先看到了最后的批注。
“夏氏无德,不宜以贵妃之礼下葬,待其役后立即以平民下葬,不必停尸,不得葬入皇陵。”
后面又有一行。
死后立刻焚尽宫殿,片甲不留。
分明是他的字迹。
但是他明明没有写过这样的话,这世间能跟他字迹无二的人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夏朗。
所以他这是,自己给自己写的?
他是以什么心情,给自己一笔一划的写下夏氏无德四个字的?
一代惊才艳艳的人物,最后在史书上留下的是极尽侮辱的“夏氏”两个字,与后宫女子等同。
他又为什么,要死后焚烧自己的宫殿,他是恨他吗?
还是……连恨都没有了,所以只想斩断跟他在一起的所有痕迹?
“内臣大人遗体呢。”萧韶不知道是以怎样的毅力平息下来,问出这几个字的。
宫人齐刷刷跪了一片,却无人敢应声。
“我问你们夏朗遗体呢!都死了?”萧韶大怒。
最后还是陈斯磕头道:“皇上……内臣大人在这……未央宫内。”
皇帝愣了片刻,下一秒,发了疯的要往火势汹涌的未央宫里钻!
宫人拼死拦住他:“皇上!皇上!火这么大,不可以啊!”
萧韶几次想冲进去都被拦住了,最后只得作罢。
他一夜策马,现在浑身形容狼狈,但是两眼通红,仿佛阴间的恶鬼。
未央宫还在熊熊燃烧,萧韶就站在哪里盯着,一声不吭,其他人都跪着,不敢作声。
未央宫是整座宫城最华丽的宫殿,当年他们还浓情蜜意的时候,刚刚打下京城,萧韶就先把未央宫装饰的金碧辉煌,让夏朗住了进去,又赐下来无数奇珍异宝。
夏朗收了是收了,但是并没有表现多少喜爱的样子,反而是把这几年他们用过的东西全部收在了宫室内,从当年他为他补过的衣服,到他自己所有的东西。
萧韶不解,问他为什么。
夏朗笑眯眯:“这样干净利索,以后回忆起来也方便。”
果然干净利索,一把火去了,便什么东西都没了。
所有有关夏朗的东西都在未央宫内,什么都没留下。
就连他的遗体,都没给他留下。
他连夏朗的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
他终于,永远永远的失去了,他的阿朗。
萧韶怔怔的,怔怔站在门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未央宫实在是烧无可烧,火势慢慢的小了下来。
萧韶迈步,想进去看看,却只听到“趴——”清脆的一声,他腰间挂的玉佩竟然自然断裂,摔在坚硬的汉白玉地面上,摔得粉碎。
皇帝一惊,回头。
那是夏朗送给他的玉佩,年代久了,绳子不牢固,自己掉了。
萧韶看着面前的玉石渣滓,夏朗最后送给他的东西,没有了。
他弯下腰,慢慢的,慢慢的,用颤抖的手指捡起了那根断掉的红绳,收拢进掌心。
那惹人厌的短毛畜生还在叫着,萧韶把行宫的打了,而夏朗却把皇宫的放了。
于是它们还可以在帝王面前叽叽喳喳的叫着。
“机关算尽,反而误了卿卿姓名!”
“机关算尽,反而误了卿卿姓名!”
“卿卿……”萧韶攥紧了手中的玉石碎片,尖锐的碎片深深的扎入掌心,攥的他满手是血。
那天所有的宫人都跪着一动不动,不敢抬头,所以他们没有看见。
——他们铁血一生的皇帝,望着熊熊燃烧的未央宫,手里捏着一根陈旧的断了的红绳,无声的,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