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傅错在酒窖里清点存酒,时不时低头看一下表。钟岛顺利通过海选,今天是电视比赛环节录影的第一天,海选出来的80名选手将要接受现场四位导师的考核。
姚可走进来,见傅错对着手表在走神,敲了敲酒架:“干嘛一直看表啊?”
傅错放下手,拿起记录的单子:“没什么,新买的表,好看。”
姚可一脸的哭笑不得,跟在傅错身后,看着那道穿着白衬衫,高高帅帅的背影,长这么帅,怎么至今还是单身,真不科学!她咳嗽一声:“今天钟岛是不是参加录影,80进40?”
傅错说好像是。
姚可在后面使劲憋住笑,心说傅错哥哥你怎么这么傲娇~~她把钥匙放在架子上:“我今天晚上有约,就不过来了,酒吧里你帮我看着点儿。”
傅错背对着她点了点头:“玩开心点儿。”
姚可走后不久,手机就响了起来,傅错刚“喂”了一声,ak就在那边大着嗓门喊:“傅错,进了!他进了!!”
傅错“嗯”了一声,他对钟岛的唱功是有信心的,并不担心这个,反而担心那少年会不会因为糟糕的性格和与隋轻驰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而招人不喜,毕竟隋轻驰在圈内也不是个人缘好的明星。
现在结果出来,他多少放了点心,向后靠坐在酒窖的空架子上,想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竟然会如此焦虑。
也可能是对选秀比赛什么的,他已经有心理阴影了吧。
《地表最强音》每周录一期,隔一周再播一期,所以过了一个礼拜傅错才在电视上看到钟岛。初赛80进40分了四期播送,但是钟岛很幸运地被收录在第一期。当那个少年出现在舞台上,灯光聚焦,音乐响起,傅错就又回忆起当年西风参加《乐队狂潮》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坐在评委席上的人是隋轻驰,好在当时灯光都在主唱樊凡身上,当然他知道隋轻驰看得到他,也许还会在心里纳闷他为什么会和西风来参加这个节目。那时的隋轻驰在想什么,他只能靠猜的,只是那些猜测里忍不住带着点期盼,带着点幻想,直到16进8时,他才终于幡然醒悟隋轻驰在想什么,原来自己完全猜错了,一点点都猜不透那个人。
电视里突然传来“隋轻驰”三个音节,傅错愣了愣,思绪被拉回来,钟岛的演唱结束,毫不意外获得了全票通过,四个评委分别是两名音乐制作人,两位歌手,其中一位是有歌神之誉的唐杜,也是在华语男歌手这一块与隋轻驰平分半壁江山的巨星,而另一位是和隋轻驰同公司的女歌手安洁,提到隋轻驰的人正是她。
“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隋轻驰哎。”安洁笑着说,末了还看向身边的唐杜,唐杜也点了头。
主持人问钟岛,说有人说过你像隋轻驰吗,傅错见钟岛口吻生硬地说了声“有是有”,他显然还想往下说,但被主持人打断了,也或者是被剪辑掉了,总之接下来就是主持人询问各位导师的意见,安洁说我很喜欢他,唐杜也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傅错看到这里就关上了电视。
钟岛获得全票通过和颇高的评价,ak仿佛比钟岛本人还高兴,打电话来找他唠嗑,傅错却压根感染不到他的喜悦,想说这只是第一期,还早得很呢,你高兴什么,你怎么这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但电话那头的ak听起来那么高兴,他便没有去泼冷水。
其实挺好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本领,他要是也能学会一点就好了。
《地表最强音》节目组在官网和宣传片中都打出了少年版隋轻驰的噱头,引来不少隋轻驰的粉丝黑子们围观。
隋轻驰去海外参加一个音乐颁奖回来,刚下飞机就听见接机粉丝热情的呼喊声,隋天王穿着一件深蓝色带毛领的夹克,戴着墨镜,身边跟着三名保镖,汪小鸥提着大包小包在后面紧跟着。隋轻驰不管去什么地方,机场都有大批粉丝扎堆,也不知道她们是从哪里知道他的各种行程的,好在今天隋轻驰的心情还算不错,粉丝们围上来跟着他走的时候他还特意放慢了脚步,和靠得近的粉丝聊了两句,有个姑娘问:“你看《地表最强音》了吗?他们还弄了个少年版隋轻驰!”
旁边的粉丝也附和起来,纷纷说那节目蹭他热度什么的。汪小鸥在后面听得满头黑线,心想《地表最强音》请了唐杜还用得着蹭隋轻驰热度吗?
隋轻驰挑了挑眉:“那很好嘛,有人愿意学我。”
隋轻驰根本没看过《地表最强音》,借他炒作上位的人多了去了,他也在意不过来。上了保姆车,汪小鸥回头,举着手机不无惊喜地对他说:“爷,这男生真的有点像你耶!”
隋轻驰脱了夹克随便扫了一眼,就认出视频里的正是在傅错家见过的少年,脱夹克的动作瞬间定住,表情眼看着就晴转暴雨了。
汪小鸥一脸诚惶诚恐,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往常上了保姆车,隋轻驰不是睡觉就是听歌,今天却一反常态。隋轻驰在保姆车上反复看着那视频,为了看清楚那个少年他还花15块钱冲了个会员,不得不承认,这个叫钟岛的小子唱功不错,上次他只记着约歌,都忘了问傅错,为什么他收个学生还得收个和他长得有几分像的,闹得他心里跟猫抓似的,到底什么意思?
保姆车里一片死寂,汪小鸥只觉得芒刺在背,半晌,才听见背后的隋轻驰自言自语般念叨了一句:“到底什么意思?”
是带着点儿火气的。
半夜,傅错又被骚扰电话吵醒,对方挂了又拨,挂了又拨,十分不屈不挠,他实在受不了了,接起电话就听见隋轻驰的声音:
“你现在都会玩替身了吗?”
傅错皱眉扫了眼来电,心说我不是设了黑名单吗?一看居然是座机号码,想挂断,又一想,挂了隋轻驰还得打,就干脆把手机放床头,让隋轻驰自己说自己的,他躺下去接着睡了,这一睡竟然睡得格外安稳。
“傅错?”隋轻驰一个人说了半天才发觉那边没回应,气急败坏,“行,有种你别挂机!”
狗窝里的杂种萨摩耶被主人在楼上乒乒乓乓的动静吵醒,抖了抖耳朵从窝里爬起来上了楼,见隋轻驰一身火气地走进工作间,“砰”地打开吉他箱,取出电吉他挂上,熟练地插上电源接好音箱,把手机竖在工作台上,接着一个扫弦下去。大半夜里的电吉他声犹如河东狮吼,大狗“嗷呜”一声趴在了地上,爪子死死扒住耳朵。
傅错被电吉他愤怒的solo吵醒,从被子里坐起来,双手扶着头无可奈何。
隋轻驰对着手机solo了三分钟,终于还是看见通话被切断,琴弦在他手指下一震松开,从拾音器处传来一声无力的呜咽。
工作间里陡然安静下来,他站了一会儿,垂下手,绕过地上的电源和音箱线,走过去关掉了手机。
发泄过后,就特别虚脱,尤其是在这间造价不菲的工作间里。
这个工作间甚至自带一个小型的录音棚,当初设计的时候,他是把它当做整栋别墅的心脏来设计的,要可以做编曲,要可以做后期,还要可以录音,就算世界末日来了,只要给这地方通上电,它就依然是音乐的天堂。卧室花园这些都可以将就,只有这个地方不能将就。
可是这么豪华的音乐堡垒建好了,他却没怎么用过。因为他不会写歌。
会写歌的不是他。
钟岛对那个“少年版隋轻驰”的名头别提多郁闷了,然而人微言轻,只能沉默。这天ak请客做东,庆祝首战告捷,钟岛竟然在饭馆里被人认了出来,刚一进来旁桌就一个男生指着他说:“哎哎哎,你是不是那个《地表最强音》上的选手啊,像隋轻驰那个?”
这样一说,那张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傅错见钟岛翻了个白眼,一边坐下一边口气不善地怼了声“认错了”。
ak去拿了啤酒过来,傅错说:“要不换个地方吃吧。”
“啊?”ak不解,“为什么啊?”
谁知钟岛却说:“不换,我就在这儿吃。”
傅错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只心里腹诽了一句,这脾气都跟隋轻驰一个样,简直绝了。
那桌人临到要走了,还按捺不住往这边瞧了好几眼,傅错听见他们走出店门外,高谈阔论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记得钟岛的名字,来来去去就是隋轻驰,隋轻驰。
连迟钝如ak都听见了,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揽住钟岛的肩膀:“像隋轻驰怎么了?说你像隋轻驰是夸奖你啊!”
钟岛很冲地回:“你确定?”
ak打了个酒嗝儿,盯着钟岛的脸,真情实感地说:“再说,你是长得有点像他啊。”
钟岛挥开他的膀子,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ak没一会儿就喝高了,说要出去吹吹风,傅错没管他,看他蹲在店门外一棵树下醒酒。
“你还没跟我讲和隋轻驰的事呢。”桌子对面的钟岛冷不丁道。
傅错夹菜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夹了起来:“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你比赛完再说吧,现在重心又不是这个。”
“我是可以直接问他的。”钟岛说,目光不无威胁地示意在门外逗狗的ak。
“那你怎么不问?”
“因为隋轻驰来找的人不是他,是你。”钟岛说。
傅错没说话,低头吃菜。
“那个唱的最好的主唱,是不是就是隋轻驰?”
傅错终于放下筷子:“我说了比赛后告诉你就会告诉你,现在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我也不想提!
“当然有必要,”钟岛说,“不然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人当成了替身,被你们利用了。”说罢起身提起一旁的背包就走了出去。
傅错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替身?利用?这都什么跟什么?傅错以为这大约就是中二病发作,毕竟才十八岁,应该过两天就好了,可万万没想到,在40进20的比赛中钟岛竟然被淘汰了。他唱的不是之前他们一起选好练好的那首歌,不知道为什么临时换了歌,还换了唱腔,现场表现整个儿一塌糊涂。
ak跑来酒吧跟他说了这个消息,当着他的面给钟岛打电话,钟岛不接,他就发语音过去,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钟岛你个龟儿子,亏我和你傅错爷爷这么帮你,你他妈能争点儿气不?一句像隋轻驰能把你逼死了,您今年是三岁吗?!我操你&%$$$”
傅错听不下去了,总觉得被骂的不是钟岛,分明是他,ak骂到高潮处,他直接把手机拿了过来,对钟岛道:“你想知道什么,过来我告诉你。”
没想到那天凌晨两点,他都回后台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钟岛来了。
他扭头看见门外的人,长出一口气:“真会挑时候……”
乐队的人都回去了,傅错给钟岛倒了杯鸡尾酒,放在吧台上,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
钟岛接过酒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我不想被人利用。”
“没人利用你。”傅错说,“利用的意思,是要管你身上图什么,我和ak都不图你什么。”
“那你们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们人好,行不行?”傅错叹了口气,“你要是唱得不好,你要是有钱能上高等的音乐学院,有专业的老师教你,谁想帮你?我只会眼红你。你是刚好长得像我的第一个主唱,但这只是个意外。”
钟岛终于垂下头:“我没想到会被淘汰,我就是……想避免用你指导我的唱法,因为那听着很像隋轻驰。”
“那叫speech level singing,不叫隋轻驰level singing。”
钟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所以你们的第一个主唱真的是隋轻驰吗?”
“嗯。”傅错说,“后来我们理念不合分道扬镳了,这些都没骗你,对我来说他就是个背叛了乐队的人,所以我不想提他。”
钟岛抿了抿嘴:“他上次来找你干嘛?”
“来找我约歌。”傅错说。
“你要给他写吗?”钟岛问,想起那首没有名字的歌,不由有点羡慕。
“你说呢?”傅错说,“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容易原谅背叛的人吗?”
钟岛握着酒杯细细的脚脖子,默默地转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对不起,我就是……受不了人们忽视我,只把我当成某个人的影子,我知道,这就是自卑。”
傅错见他低头盯着酒杯上的倒映,自卑这种东西,是很难克服的,但是能说出来,对钟岛这么要强的人来说,已经是将自尊狠狠踩在脚下了。
他沉了口气:“你是彻底被淘汰了吗?还有机会吗?”
钟岛摇摇头:“是有一个复活赛,但机会约等于零。”
傅错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他的肩膀。
事后傅错想,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止步在这里,总比止步在最后强,他虽然也替钟岛惋惜,但也许那孩子就是没有那个命。他们谁都没有那个命。
哪知第二天早上门板就被拍得震天响,一拉开门,ak就火急火燎地一把拉住他的手:“傅错,你得帮他!”
“帮什么?”他顶着大太阳,睡眼惺忪地皱着眉。
“复活赛啊!复活赛必须孤注一掷,傅错,你给他写首原创的歌吧!”
傅错整个人都醒神了,看了看ak,抽回手:“你清醒点。”
ak跟着他进了屋,鞋子胡乱脱在外面,门都没关,急切地说:“你不想看着他成功吗?那小子真的很有天赋!”
傅错很是头疼,在沙发上坐下,抬头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帮他成功不可?你和我都没有那个能力好吗?”
ak在沙发上坐下来,颓然又不甘,傅错见他跑得嘴唇都干了,就起身去给他倒水,热水注入纸杯时,冷不丁听见背后的ak说:
“我帮他是因为西风。”
傅错怔了一怔,水差点烫到手指上。
“傅错,我知道西风已经成为过去式了,没了谭思,没了隋轻驰,就我们两个人,年龄也都不小了,已经不可能回得去了,可每次喝醉了酒,我就还是很想念从前……”ak说,这一次,语气不再激动,静静的,淡淡的,充满诚挚的怀念,“我总觉得西风没有成功真的太遗憾了,如果没有那些意外,没准儿我们是可以一直走下去的,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所以……”他抬头看向傅错的背影,“我特别想看到我们以前的梦想在他身上实现,钟岛那家伙,他和我们一样,出生在底层,什么都不能依靠,只能靠他自己,可他又太年轻,我不想看到他犯我们曾经犯过的错。你就当做是我在自作多情地移情吧,我不求你理解,只求你再帮我一下,就当是……帮我圆梦了。”
“圆梦”两个字滚烫又刺耳。
“……我已经不写歌了。”
“你只是不给别人写歌了,但我知道你一直都没有停止创作,”ak犹疑着说,“其实我一直都想,让他唱你写的歌。”
傅错转过身来:“我写什么,都是写给西风的,是祭品,不给活人唱。”
谈判陷入了僵局,那一刻傅错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于冷血和残忍,但这是一条底线,他不能打破。
ak沉默了很久,忽然低声说:“是写给西风的,还是写给隋轻驰的?”
傅错瞪向他,胸口一下就烧热了,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什么。
“西风已经没了,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ak说,“你要是想那些歌一直留在硬盘里,又何必写出来呢,傅错,你摸着自己的心好好问问自己。”
傅错心里很乱,不想再对话下去,将那杯水放在吧台上,冷硬地道:“你回去吧。”
ak走后不久,他一个人在屋子里也待不下去了,披了件外套出了门。漫无目的走在这座追梦的城市,经过地下通道时看见弹吉他卖唱的流浪艺人,旁边还趴着一只狗,通道里人来人往,但没人驻足聆听,毕竟唱歌这件事,太简单太廉价了,吉他也不过是众多乐器中最容易上手的一种,音乐已经不再能轻易地打动人了。傅错看着那条中华田园犬一抖一抖的狗耳朵,心想也许打动一条狗还可以。
在这样浮华的时代,还能靠歌唱让人感动流泪,重赋音乐生命力的,是真正的艺术家。
他站在那儿听完了一整首歌,蹲下把兜里的零钱都放在了地上,又摸了摸狗脑袋,卖唱者抬头说了声“谢谢”。
不知何时走到隧道前,隧道前方就是公车站,他远远地看见车来了,最后却没有上车,选择了步行。
同一条隧道,曾经也和隋轻驰一起背着吉他走过,那天是深夜,隋轻驰穿着t恤牛仔裤,哼着歌,手里拿着拨片,有节奏地一路划过隧道的墙壁,有车经过时风声一下就变得大而尖啸,换一般的歌手,早就听不见歌声了,但隋轻驰不在此列,即使身在谷底,深渊,地狱,他的歌声也能稳稳地居于云端,把他写的那首跨度从a2到d5的歌,完成了神祇般的镀金,再还给他。
他被隋轻驰的天赋深深折服,决然又潇洒地说:“以后我就给你一个人写歌了。”
“那万一我死了呢?”隋轻驰反问。
他挺无奈的:“隋轻驰,你怎么什么都说?”
“如果我死了,或者我的嗓子坏了,唱不了你的歌了,那你怎么办?”
他停下来,说:“那我就不写了。”
那个时候,从未想过隋轻驰有一天会离开西风。这样的誓言,许诺得毫不费力。
隋轻驰笑着走过来,一只手扣在他脖子后,两个人的额头就这样自然而然抵在一起。
“你还是要写下去,给别人唱也可以,不管我活着还是死了,能唱还是不能唱了,我带给你的都只能是幸福圆满,不能有一点痛苦遗憾。”
现在想起这句话,还是会心悸,虽然现在的隋轻驰已经是另一个人,是个十足的混蛋,但那时的隋轻驰,他依然无法忘怀。
怎么能轻易忘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