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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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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错睁开眼,来自窗外浅蓝色的光填满了这间卧室。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整夜地失眠了。人真的是奇怪的动物,说好两个月的期限,身体在那一刻似乎也听懂了,这两个月的每一天,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为他燃烧,两个月的期限终于要到了,它们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股燃烧的力量在飞一般地褪去,仿佛是在提醒他,可以做最后的道别了。

可他没有准备好。

窗帘很薄,光很黯,外面的世界朦朦胧胧,裹在雾里,大片的山林包围着他们,听不见一丝城市的喧嚣。住在这里的两个月,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每一天都是一样的,这儿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他和隋轻驰像永远都不会老一样写着歌,做着爱。

唯一提醒他时间的,是瓶子里的药,是刚好两个月的分量,所以药吃完了,时间就到了。

他转头看着隋轻驰,永远要趴着睡的西风的主唱,已经这样看着他许多个夜晚,更多个清晨,还是觉得遗憾,错过的那些时光,怎么补都补不回来。

这一天,当他下楼,再次打开药瓶时,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隋轻驰醒来时床边空着,但卧室的门敞着,他能听到从楼下传来的木吉他声,熟悉的和弦,却是有些悲伤的旋律,他翻了个身,裹着被子仰躺在床上,抬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静静地听着。

曲调虽然悲伤,但那里面有很多他熟悉的东西,苦味,甜味,风,和飞逝的时光。

下楼时,傅错抱着木吉他坐在沙发上,他面前的茶几上是写完的六线谱,压在一只药瓶下。

隋轻驰走过去拿起谱子,发现瓶子空了。傅错放下吉他,说:“我的维生素吃完了。”

隋轻驰拿起六线谱,说:“要我陪你去买吗?”

傅错看着他,隋轻驰认真看着谱子,走到他旁边坐下,弓着背看了很久,才说:“好像悲伤了一点。”

“你可以写不那么悲伤的词。”傅错说,看隋轻驰还在垂首看谱子,似乎在思考,说,“今天陪我去个地方吧。”

“好啊。”隋轻驰淡淡一笑,放下谱子,转头看向他,“终于想出去了吗?你想去哪儿?”

谱子被他随手向前搁在茶几上,傅错看着稍稍微散开的曲谱,伸手把它们放整齐了,说:“买药,然后再随便转转。”

隋轻驰就点点头拿起那只药瓶看了看瓶身,说:“你还可以维b维c维乱七八糟什么的多买一点。”

“你在嘲笑我吗?”

“没有,”隋轻驰把瓶子放下,端详茶几上的小药瓶,“我爱这玩意儿,至少你没流鼻血了。”

他们吃过早饭就出门了,因为傅错说很久没进城了,想多转转。

临走前傅错拿着钥匙在玄关等隋轻驰,隋轻驰反锁了卧室门从楼上下来,他穿着一件羊羔绒翻领的秋冬夹克,边下楼边翻好白绒绒的大翻领。狗东西跑在他前面,一身白毛迎风招展着。

隋轻驰走到玄关低头套上一双短靴,蹲下系好鞋带,傅错居高临下看着他头顶,又看了看围着隋轻驰依依不舍的狗东西,问:“你头发和狗东西的毛哪个更软点儿?”

隋轻驰站起来,说:“这两者有什么可比性吗?我头发再软我不掉毛啊。”

傅错有些同情地揉了揉大狗:“你换毛的时候没少挨他骂吧。”

隋轻驰说:“明年换毛我再骂它,你可以骂我。”

“你可以不骂他。”傅错说。

“但我想听傅错哥哥骂我。”隋轻驰笑着推开门。

寒风在他那一笑之后冲进来,外面的天空白得有些炫目。傅错站在隋轻驰身后,被他的后背挡着冷风,也不自觉裹了裹外套。

原来外面已经这么冷了。

隋轻驰开着车,大切诺基一路带他们离开了身后的世外桃源,慢慢的,林木线和浓雾褪到了看不见的地方,视野里开始出现高楼,隧道和大桥。

傅错沉默地看着窗外,即使这座城市喧嚣动荡,他依然放不下。

车子停在药房外,他下车去买药,隋轻驰在车上等他。他买了两瓶维b,这个牌子的维b架子上只有一瓶了,店员进后面找,傅错站在柜台处等,回头望了眼店外,切诺基的车窗开着,隋轻驰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

再一次,他被车窗处那份宁静的美貌打动,想提醒隋轻驰你太显眼了,麻烦你把窗玻璃升上去吧,又不是不能看见外面。可是美丽的威力让人失去言语。

许多年前,也是相似的角度,相同的情景,他在音像店里听着lotus的歌,不经意间一回头,看见还是个初中生的隋轻驰站在挂满彩灯的树下,用他看不懂的灵魂出窍的眼神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被这样的美丽偷窥着,谁都会觉得三生有幸,何德何能。

片刻后他带着两瓶维生素b走出来,扔了一瓶给隋轻驰,说:“给你的。”

隋轻驰接住,放到一边,说:“我不需要。”

“你会需要的,”傅错说,低头扣上安全带,“要好好活着。”

隋轻驰笑了一笑发动了车子,问:“去哪儿?”

“往前开吧。”

ctr校园西面是谭思打工的酒吧,在东面,傅错记得有一座教堂,叫圣若瑟堂。在ctr念书那会儿,每到平安夜教堂附近就特别热闹,谭思和ak也去过,他觉得整个ctr可能只有他和隋轻驰没去过。

平安夜的时候隋轻驰总是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在他们那个三十平米不到的小单间里窝着,两个人同居的第一年平安夜,隋轻驰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外面到处都是人,令人窒息。

虽然身材好,篮球打得也好,但他真的有点宅,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一点同龄人的渴望。偶尔他们经过教堂,他问隋轻驰:“你进去过吗?”

隋轻驰往圣若瑟的大门扫一眼,一副非常不感冒的语气:“去干嘛?”

好吧……

傅错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来到这里,还是带着隋轻驰一起。

这个时段里教堂没什么人,他走进去,发现里面比他想象的大,走廊两边是空荡荡的座位和高高的柱子,他第一次走进这里,望着前方耶稣的十字架,好像真的能感到某种力量,令他的心情平静如水,似乎连近在咫尺的死亡也不再面目可憎了。

身后隋轻驰却迟迟没进来,他回头看向他。

隋轻驰这才摘下墨镜,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过来,靴子叩在地板上,即使他走得很轻,在空旷的空间里仍能听见一声一声的脚步。隋轻驰站到他身边,说:“其实我有点怕来这个地方。”

“为什么?”

“我怕你让我来这里,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教堂里的空旷,让他说话的声音都好似有深沉的回音。

傅错看向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说道:“我是个搞摇滚的,本来不信上帝,但是站在这里,总觉得上帝是真的存在的,我们都在他的注视下。”他看向隋轻驰,“我也怕来这里,因为站在这个地方,就无法撒谎。”

隋轻驰抬头凝望着十字架,没有回应。

“隋轻驰,”他说,“谭思走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早已明白过来,他根本不需要隋轻驰道歉,重组西风也好,帮助钟岛也好,说他错了也好……那么多无谓的弥补隋轻驰都做了,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痛苦,还是迷茫。这一颗肿瘤终于让他幡然醒悟,谭思的死并不是隋轻驰的错,那只是一个谁也不想看到发生的意外,从头到尾,他只想知道隋轻驰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在乎的是隋轻驰的避之不谈,是他缺席了那么多年,欠谭思的那份情感。

隋轻驰沉默了许久,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只能听见教堂外的车水马龙。然后他终于听见隋轻驰说:

“我嫉妒过他。”

傅错茫然地转头看向他,第一次听见隋轻驰说出这个令他始料未及的真相。

隋轻驰往前走了一步,手按在身旁长椅的椅背上,他看着上方的救世主:“也许你觉得我很傻,我也觉得我很傻,但是那个时候就是无论如何没办法钻出这个牛角尖,直到他去世,我突然觉得天都塌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那时很怕想起他,后来你失踪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如果你就这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ak一定不会让我找到你,他一定很恨我,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让我找到你,唯一愿意告诉我你去向的人,我知道只有谭思。”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久,“……所以我一面不敢想到他,一面又忍不住想起他的那些好,想这一切没有发生该多好。我有什么资格嫉妒他?我根本没有资格嫉妒他,没有资格对他不满,因为是他陪你一起长大,你们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我是后来的那个,是他接纳了我,才让我可以走到你身边。”

教堂里空旷又安静,像个巨大的滤音器,傅错看着隋轻驰的背影,那个压抑在隋轻驰心底的秘密,今天他终于得知。那种感觉就像他在cd店里听歌时,在药店里买药时,不经意地回头,看见了一个不知道站在那里注视了他有多久的隋轻驰。惊诧又困惑,想责怪,又觉得那怎么能是他的错?

还有那个和他一起看过猫抓老鼠,帮他打过架,为了他学贝斯,在他失去至亲时不离不弃的好友,这一次再不是狰狞的噩梦,记忆里又浮现出那个人嘴角噙着着淡淡酒窝的笑脸。他终于可以在隋轻驰的面前想起谭思,他看着教堂的景物在眼前一点点模糊,情难自禁地低下头。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死的人是我,”隋轻驰说,“我可以换他回来,继续做你的好哥们,这样你就会原谅我做过的那些荒唐事,我一切的过错,你会因为失去我,把我放在你心里最深、最无法动摇的位置,那样我就再也不用嫉妒任何人了,我有时候觉得好像这样就够了……”他看着基督像,轻轻叹了口气,“真的这样就够了。”

《乐队狂潮》被要求保达姆弹时,我拒绝了,我的手机上那时选的是西风,我本以为那会是一个机会,我们的车同时卡在车道上时,我让你先走,我看着你们的车走远,我以为你能察觉,以为你也在回头看我,我说吉他手很棒,我说你大我两岁,我笑的时候都怕没有笑对,我以为你都察觉得到。结果你改了歌词,明明还是摩天轮,你为什么要改掉歌词?那一首歌的时间我反反复复想这个问题,我觉得那就是你不想。你不想。

你不想再和我有任何关系,你就是想告诉我这个。

其实明明也可以有别的解释,但我偏偏相信了最不该相信的那个。

我是这样无可救药的一个烂人,我终于把一切都搞砸了。

那些回忆至今像梦魇挥之不去,以致于他觉得如此愧对今日的幸福:“……好像人在觉得自己不幸的时候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做了多少错事,总觉得错的是别人,错的是这个世界,现在我终于得到我想要的,再回头去看……”他的声音低下去,“一路都是错。我这样的人其实根本不配得到这么多,对吧。”他转身看向傅错。

傅错没有回答。配与不配,你和我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换你问我了。”他说。

隋轻驰迟疑了,站在这儿就没有办法撒谎,他害怕听到傅错诚实的回答,到今天他才发觉这些天的幸福就像空中楼阁,也许下一刻就会坍塌,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一个真实,不想要虚假。于是他像一个走上悬崖的恐高者,在恐惧中诚恳地问:

“你恨过我吗?”

傅错的眼光闪烁了一下,他的眼睛像悬崖下的海。

“……谭思死的时候。”他说。

谭思死的时候,我曾经很短暂的,无助地恨过你,与其说是恨你,不如说恨为什么激起蝴蝶效应的人是你。

隋轻驰睫毛颤了颤,他又向着那海走近了一步:“那又是什么时候,决定重新爱我的?”

“……我没有决定。”

隋轻驰猛地睁大眼看着他,心跳都不稳。

傅错苦笑了一下,转向悲悯的基督像,说:“我就是一边装作很恨你,一边又没法不爱你,想像这样和你耗一辈子,最后耗不下去了。”

教堂里的空旷在那一秒消失了,世间的各种声音又传了进来,车流,人声,鸟语,鲜活热闹的万籁之音。隋轻驰凝视着傅错,眼眶很快蓄满泪水,他张开嘴,努力抑制住那种颤抖和哽咽,说:“那你演技……太好了。”

最后三个字还是破掉了,像破掉的高音,破碎到难以听清。隋轻驰是唱到highc时也从未破音过的歌手。他此刻像个站在风雪里被冻坏了的人。傅错情不自禁上前搂住他,隋轻驰宽阔的后背在那一刻战栗地瑟缩起来,额头死死抵在他肩头。

怀里的人分明比自己还高两公分,比自己更强壮有力,傅错却恍然觉得抱住的是那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学弟,是需要他时刻看着的叛逆的弟弟,是西风盼望已久的少年主唱。他那么那么地需要他。

“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他说。

隋轻驰的手臂穿过他肩下,从背后自下而上紧紧地搂住他,太紧了,他甚至能共振他胸腔剧烈的起伏,闻到他眼泪呛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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