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嫁
九月初七一大早,平江伯府就热闹起来。虽然这一桩婚事特殊,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只不过来来往往的人,不论主客,脸上都不见丝毫笑意。
平江伯夫人周氏静静地坐着。她并不信佛,然而今日手上竟拈了一串佛珠,漫无目的地转着。
不远处的新娘子早已经装扮好了,此刻头顶喜帕,遮住了如花似玉的面庞,整个人软软地倚着床栏。
依着旧例请的喜婆子素来能言善道,如今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点声响也没有,只微微欠着身,站在角落里,手中的帕子早拧成了麻花状。今日这场景,吉利话说不得,安慰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忽听外面传来鞭炮声,喜婆子精神一震,用手帕胡乱抹了一下脸上的汗,丝毫不在意妆花了的脸,高声道:“吉时到了,接亲的来了!”
话一出口,她猛然意识到不妥,心说或许她应该注意一些,让语气里的兴奋听起来不那么明显。不过此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飞速瞥了平江伯夫人一眼,见那位端庄典雅的夫人脸上毫无波澜,并无怒气。她不由暗自庆幸,小心陪笑又重复了一遍:“接亲的来了。”
“嗯。”周氏缓缓站起身,眸中的恍惚尽皆不见,“既然接亲的来了,那就送新娘子上轿吧。二少爷呢?”
刘妈妈应道:“二少爷在院门口侯着呢。”
当下规矩,新娘子上轿之际,双脚不得沾地,多由娘家兄弟背着上花轿。平江伯府的大少爷宋元庆现如今不在京城,三少爷年纪又小。是以背负新娘子上轿的任务交给了平江伯府的二少爷——宋元婧的堂兄宋元朗。
宋家二少听到声响,立马打起精神走到室内。
周氏吩咐:“快背你妹妹上轿去吧!”
宋元朗应一声是,见新娘子不哭不闹,软软地趴在那里,微微一愣,很快醒悟过来。这定是新娘子不愿意出嫁,伯爷夫妇没办法,使了一些手段,让她哭闹不得。他心底暗叹一口气,心说这样也好,稀里糊涂嫁过去。等清醒时木已成舟,她也只能认了。
宋二少轻松背负起新娘子,也不觉得沉重,稳稳走出房间,向停在院子里的小轿走去。
周氏扶着刘妈妈的手,一步步跟了出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裴家来接亲的人。但是打头的那个人,还是让她有片刻的愣怔。
新郎官裴逸早在半年前葬身沙场,迎亲之事自然不能亲至。周氏之前一直为女儿宋元婧而担忧,无暇他顾,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代替裴逸来迎亲的竟然是定北侯裴岩!
数日前,裴岩来过平江伯府,但那时是由平江伯宋昇本人亲自接待,周氏并未得见。此时一见之下,周氏不觉一惊,裴岩与她记忆中相差甚远。
当年宋元婧与裴家二公子裴逸有了婚约,两家因此成了亲戚。周氏也见过当时的裴家大公子裴岩。
裴家双璧,俱都眉目舒朗,意气风发。今日再见,裴岩相貌倒无多大变化,依然俊美高大,身姿清俊。然而他整个人的气质,却与当年迥然不同。现在的他,尽管身穿红衣,也不减身上冷气,仿佛是一把淬炼多年的剑。也是,经历了家变,又有边疆数年的经历,他不可能还是那个清风朗月般的少年。
大约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裴岩视线微转,冲其点头示意。
两人目光相撞,周氏心头陡然一跳,握着刘妈妈的手也不自觉抓紧。她勉强勾了勾唇,暗自祈祷,老天保佑,一切顺利。
然而偏生,担心什么就来什么。
宋家二少爷宋元朗背着新娘子行出十数步后,斜刺里忽的冲出一个圆滚滚的人来,径直撞向背着新娘子的宋家二少。
宋元朗一个踉跄,脚下不稳,心里发慌的同时手不自觉就松了。他暗叫不好,若在平时,他背上的人可以牢牢搂着他脖子,不至于掉下去。但眼下,新娘子昏迷不醒,很有可能给这一撞两人一起摔倒啊。
电光石火之间,他肩头手臂被人稳稳托住。借着这股力道,他勉强站好,抬起头来去看这个出手相助的人,却正好撞上一双黝黑明亮的眸子。
裴岩收回手,神色淡淡:“小心一些。”
宋元朗正要道谢,听到周围回过神来的仆妇们着急的声音:“三少爷,您不要捣乱。”
方才那个突然钻出来的圆滚滚的身形正是新娘宋元婧的同胞弟弟,平江伯府的三少爷宋元瑞。六岁的宋元瑞一张圆脸皱成一团,气鼓鼓道:“我不要大姐姐嫁到裴家去,大姐姐不能嫁!我听他们说,裴逸都……”
裴逸怎么样,人人心知肚明,可眼下这场景,谁都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
周围的仆妇们一个个变了脸色,匆忙上前去,一面掩了他的唇,一面拉他:“三少爷,不要闹了,赶快回去。”
“愣着做什么?快把三少爷抱回去!”周氏脸色发白,下意识去看裴岩,口中说道,“小孩子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裴岩摆了摆手,脸上不辨喜怒:“不碍事。”
仆妇连拖带抱,将突然闯出来的三少爷抱了下去。
裴岩则将视线转向了宋元朗背上的新娘子。
周氏微觉诧异,也跟着看了过去。这一看不要紧,惊得她立时满头冷汗。宋元朗踉跄那一下,新娘子的盖头也跟着滑落。虽然不至于掉在地上,但整张脸都暴露在空气中。然而新娘子毫无所觉,依然双目紧闭,趴在宋元朗背上。
裴岩微微皱眉,新娘子浓妆下的五官和他记忆中画像的脸渐渐重叠在一起。他眯了眯眼睛,耳旁响起平江伯夫人略带惊慌的声音:
“啊,盖头掉了,我这就给重新盖上。”
周氏快走几步,帮忙把盖头盖好,见裴岩并未质疑新娘子的身份,她定了定心神,解释道:“这毕竟是人生大事,新娘子夜不能寐,我就给她喝了点安神的汤药,没想到居然到现在还没醒。”
“哦,是么?”裴岩眉梢一挑。
周氏将心一横,上前一步,在裴岩跟前站定,低声道:“侯爷,实不相瞒,这丫头不懂事,一直哭闹。我怕误了吉时,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裴岩眼神略动了一动,对这样的说辞并不意外。关于弟弟裴逸和宋元婧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些。宋大家小姐如果真的愿意这桩婚事,那才是有鬼。平江伯府今日这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他稍微点一点头,轻声道:“宋夫人辛苦了。”
宋元朗没听清两人的对话,他直接背着新娘子到了轿边,将她放置轿内。
眼看着裴岩似是要跟上去,周氏深吸一口气,抢先一步拦住了他的路,露出几分为难几分恳求的神色来,欲言又止:“侯爷……”
裴岩停下脚步:“宋夫人有话但讲无妨。”
周氏脑海里闪过许多关于这位年轻侯爷的传言,坊间都说他杀伐果决,狠辣无情。她一时犹豫不决,但想起来意,她咬一咬牙,说道:“我们夫妇教女无方,虽然今日让她上了花轿,可也难保她一直乖巧。这孩子日后如果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侯爷您大人大量,还请多担待。”言毕她竟要福身行礼,却被拦下。
她心里盘算,她事先打好招呼,又有陪嫁丫鬟。即便宁宁将来要表明身份,也很难取信于人了。届时旁人只会当她是为了逃避婚事而胡言乱语。
裴岩垂眸:“夫人言重了。她既进了裴家的门,就是裴家的二夫人,谁都欺她不得。”
他音量不大,周氏却明显舒了一口气,似是把一颗心重新放回肚子里,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裴岩理了理袖口,露出手腕系着的一根细麻绳,略微提高了声音:“起轿。”
一直尽量减少存在感的喜婆子此刻终于提起了精神,高声附和:“新娘子起轿啦!”
新娘子昏迷不醒,自然没有人提拜别父母一事。周氏怔怔地站在院中,待迎亲的队伍远去,她才捂着胸口慢慢合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