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规矩
幼宁是被福喜的说话声吵醒的,她睁开眼,正见福喜站在落地罩旁,胳膊上搭了个拂尘,齐琮从椅子上站起身,福喜拿了他的外袍伺候他穿上,又蹲着身子给他扣上玉带。
这是有事要出去了。
幼宁面上一喜,齐琮有事要走,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表哥要去哪?”
齐琮见她醒了,温声说:“还困吗?”
幼宁摇了摇头,从榻上下来,穿了鞋子,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福喜回道:“未正两刻,郡主刚好睡了半个时辰。”
幼宁走到案桌边,福喜瞧出来她要喝水,连忙走过去倒了杯水递给她。
幼宁中午吃的菜味道重,口里干渴,咕噜咕噜灌了一杯水,又让福喜续了一杯,余光瞥见齐琮又折步回到案桌前撩着袍子坐了下去,将他先前一直写字的册子翻开,拿起搁在笔架上的毛笔继续写。
幼宁心里有些失落,原来他不是要出门,只是打扮一番继续写字,看来自己走不了了。
幼宁自觉的走到自己的座位旁,问齐琮,“下午我还继续抄字吗?”
齐琮起身走到书架旁抽了本书给她,嘱咐道:“下午背这本书,本王有些事,回来检查。”
幼宁一看,是《三国志》,忙唤住齐琮,“殿下可是拿错了书,我现在才刚学到《增广贤文》。”
按照现代的标准,她现在还在读小学呢,读完《增广贤文》之后还有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之后才会学二十四史,等到章华殿里教三国志,最起码也得几年之后了,她这个年纪,怎么能看懂那么深奥的书呢。
齐琮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未错,本王问过你的授课夫子,你天资过人,背书快,非常人能比。”
幼宁被这突如其来的赞扬夸的有些飘飘然,《三国志》当然难不倒她,她好歹也是现代接受过大学教育的高等知识分子,不过要背下来,就有点头疼了。
她翻开书册,轻咳一声道:“表哥过誉了。”
齐琮轻笑,“无须妄自菲薄,本王瞧你也是个聪明孩子,难道你要说,本王错看了你吗?”
幼宁噎了一声,屁股有些坐不住了,哪有人承认自己笨的。
“就……就算如此,可我才八岁,人家学《增广贤文》《弟子规》的年纪,表哥你就要我背《三国志》,未免有些揠苗助长了吧。”
齐琮道:“你放心,在本王这里,增广贤文弟子规也是要背的,只是今日不背。”
说完就转身带着福喜出去了。
幼宁反抗失败,坐在椅子上撇撇嘴,随意的翻了翻手中的书,叹了口气,好吧,人在屋檐下,背几本书也没什么。
幼宁背了小半个时辰,口干舌燥的也不见齐琮回来,茶壶里的水都凉了,幼宁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小半杯,润了喉,感觉脑袋有些发涨,背不下去了,要放松一下。
她站起身,在书房里溜达。
齐琮不愧是皇家学霸,书架上摆满了书,整整齐齐,叠的很高,露在外面的书封面都是旧的,可见齐琮平日里没少翻过,不是摆在这里装点门面的。
还有一层摆的都是上好的宣纸装制成册子,幼宁看齐琮今日一直在写,猜测这是齐琮用来做笔记的。
幼宁有点按捺不住好奇齐琮的笔记本是什么样的,她转过身,齐琮今日上午写字的册子还摆在案桌上,幼宁慢慢的踱步过去,犹豫片刻,搓了搓手,跑到殿外探头往外面看了眼。
门外有两个景阳殿的内侍守着,良辰和雪兰也站在那里,一看见幼宁出来,便要凑上来,人到门旁,被景阳殿的内侍拦住了。
殿下的书房闲杂人等不能进去。
隔着门槛,良辰问道:“郡主饿了吗?”
幼宁往远处瞧了眼,没见齐琮回来,笑着对良辰说:“不饿,就是口有些渴。”
守在门旁的小内侍躬身道:“殿下叫备了酸梅汤,郡主可要奴才呈上来。”
幼宁午膳吃的多,这会肚子还撑着,一听他说有酸梅汤,笑着说:“劳烦公公了。”
小内侍哪敢承她的客气,行了一礼,转身小跑着去给幼宁取酸梅汤。
幼宁折回去,站在案桌前,小心翼翼的翻开齐琮上午写的册子。
第一页第一行写的自控能力,还用圈圈标了起来。
幼宁不明所以,继续向下看。
练字练了半个时辰,面露不耐,一个时辰后,开始东张西望,心浮气躁,趴于桌面,眼神涣散,心有反抗之意。
这是齐琮把自己今日抄字的反应记下来了。
幼宁面色大窘,他早上写的,就是这个东西。
后面一页写的全都是幼宁在上午抄字时的种种反应,包括午膳用了多少,最后他准备出去,瞧见幼宁起身,还折回去写了一句,午睡时长多少。
幼宁像看了一遍摄影回放一样,把册子合上,暗暗心惊,齐琮记这些做什么,不会真的打算带孩子吧。
齐琮做事向来认真,但幼宁没想到他如此认真,当真是事无巨细,全都记了下来,看似有条不紊,实则毫无章法,估摸着也是新手上路,头一遭带孩子,面上瞧着稳重,心里也没那么淡定。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幼宁准备回自己位子上的时候,目光突然落在桌角的那本书上,齐琮上午就是看着那本书,然后做笔记的。
书页是黑皮子,也未写书名,幼宁翻开书册,匆匆看了一眼,哭笑不得。
这还是一本养儿札记,幼宁粗略翻过去,总结了一下,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如何将你的孩子培养成才。
而齐琮今日上午让自己一直练字,就是根据书上第一章 的内容,测试她的自控能力。
刚刚走的时候,让自己越过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直接读三国志,也是根据这本书上写的,要因材施教,简而言之,是在测试她的智商。
如果她很轻松的背出了三国志,理解了书里的意思,估计以后就要教一些高难度的知识给她了。
齐琮处理完事情,回到书房把外袍脱了递给福喜,坐到椅子上便开始检查幼宁的背诵情况。
“二年春,绍、馥遂立虞为帝,后面一段是什么?”
齐琮离开不过半个多时辰,这段虽然不是特别靠后,但前面内容也不少了,且一个八岁的孩子,字都认的不是特别全呢,哪能背到这里,齐琮当所有人八岁都像他一样啊,出口成章,四书五经随便提哪一句都会背。
幼宁装的一脸迷茫,“这是哪一段,我好像没瞧见这一段。”
这一段确实有些靠后了,没背到也正常。
齐琮又提了几句前面的内容,幼宁皆是愁眉苦脸,一句也背不上来。
齐琮脸色有点挂不住了,“你一句都不会背?”
后面的不会背尚可理解,前面的也不会,齐琮觉得这是幼宁没有认真看书。
幼宁小声辩解,“不是的,前面那两句我会背的,不过好些字我不认识,且这书的内容难懂,我只会顺着背,随意抽上一句,我反应不过来。”
齐琮道:“三国志主要叙事,并不难懂。”
幼宁挠了挠头,“不难懂的吗?我好像都读不懂,夫子也没教过。”
齐琮看了她一眼,大抵也想到自己只想着章华殿里夫子都夸她聪慧,给的要求高了,“那你从第一句开始,顺着背吧。”
幼宁听了他的话,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应了声好,刚一张嘴,便卡壳了。
齐琮眉头轻蹙,幼宁一脸惶恐的说:“表哥,第一句是什么,我忘了?”
“第一句都忘了?”
幼宁忐忑的竖了食指,小心翼翼的说:“可不可以提示第一句,我是成段成段背的,表哥你给我提示第一句,后面我顺着就背出来了。”
齐琮深吸了口气,还算通情达理的给她提了第一句,幼宁果然朗声又熟练的背了出来,只是第一句刚背完,又卡住了。
齐琮看她,幼宁结巴道:“还——还是第一句要提示。”
齐琮刚说了两个字,幼宁就打断他,“好了好了,两个字就行了,我想起来了。”
齐琮蹙着眉看她,她站直匆匆背了一句,后面就开始连续卡壳,“惟不认识国不认识不认识,南阳何不认识异焉。不认识不认识太/祖曰……曰……”
幼宁心虚的瞥着齐琮,齐琮早被她一句话里不认识的字比认识的还多气的说不出话了。
幼宁一脸羞愧的垂手立着,齐琮沉着脸,“你认真背书了吗?”
幼宁睁着一双杏眼,无辜的看着他,“认真背了的,我背了好几段,不过特别多的字不认识,我就用不认识代替,不知怎么的,又忘了。”
齐琮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他问了章华殿夫子,平日里瞧着幼宁确实聪慧,才让她背三国志考考她。
“表哥,我是不是很笨?”
齐琮看她羞的都快哭了,伸手在她头上拍了拍,轻声安抚,“你才八岁,不认识字也正常,你入章华殿晚,之前受伤又缺了许多课,章华殿里的授课夫子向来是以皇子公主为主,其他人只是捎带着教一教,考试时其他小姑娘不会比皇子公主表现好,这一任章华殿齐婉和阿娴功课都不好,较考标准不高,罢了,我再重新教你便好。”
幼宁觉得非常对不起章华殿的夫子,因为自己装笨,连累整个章华殿女舍的教育水平受到了齐琮的质疑,齐婉齐娴两个也顺带躺枪。
经过这场测试,齐琮意识到自己高估了幼宁,幼宁在他心里直接从可以背诵三国志的高中生水平跌到了字都不认识的幼儿园水平。
幼宁第二次到章华殿的时候,摆在她面前的就从三国志换成了千字文,书也不用背了,齐琮一个字一个字的带着她念,重新教她认字,还多了位同学,齐娴小姑娘。
可怜齐娴,都和季钦兰约好了玩过家家,被她皇兄捉过来补课。
齐琮一转身,齐娴就瞪幼宁,幼宁一脸无辜,你皇兄关爱你的学习,真的跟我无关啊。
在齐琮这里学习和在章华殿不一样,章华殿夫子教书都是按照自己的进度来,齐琮跟根据幼宁的接受能力教,幼宁原本还想着要如何装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学习进度,刚好齐娴来了。
齐娴会的她就会,齐娴不会的,她也一知半解,齐琮身为皇子,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忙了起来,幼宁一个月四天休息日里,齐琮也只能抽出两日给她们补课,这样一来,日子倒也不是特别难熬。
……
宫中日子过的极快,幼宁每日起床给太后请完安,用了膳便去上课,宣德帝也不像她初入宫那会时不时的要过来寻太后闹一闹,要把她送出宫去,像是已经接受了她的存在一样,齐婉照旧是见到她就要鼻孔朝天讥讽几句,幼宁人前让着她,背地里就要挤兑回去。
气的齐婉大骂她不知尊卑,让她等着她母妃来收拾她。
也不知是贵妃没把齐婉的告状放在心上,还是已经去了宣德帝那里哭诉,宣德帝有心和太后好好相处,没搭理她,幼宁等了那么多回,也没见贵妃来找她算账。
这日正逢休息日,幼宁才到景阳殿没多久,太后便派人过来叫她回去。
幼宁起身向齐琮告退,齐琮搁了笔,走到铜盆前净了手道:“本王同你一起去给皇祖母请安。”
路上听前来通报的小宫人说,是她外祖母和舅母来了,太后让她回永寿宫见见。
这些年,幼宁虽养在太后身边,但成国公府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外祖家,成国公夫人入宫,太后也不好不让她见。
不过当初幼宁刚入宫的时候,成国公夫人帮着贵妃同太后作对,这几年并不是特别有脸往太后跟前凑,除了命妇规定的入宫请安日子,也就逢年过节才会到永寿宫象征性的表示一下对幼宁的关心。
幼宁昨儿才和齐婉拌了嘴,今日成国公夫人就过来了,她心里有些打鼓,不会真是齐婉和贵妃告状,贵妃又去和宣德帝告状,又让成国公府的人入宫闹她的抚养权了吧。
“无事,不用多想。”
幼宁一愣,抬起头,见齐琮看着自己,冲他扬了一个笑脸。
幼宁一回永寿宫就见李嬷嬷守在宫门外,瞧见齐琮也一起过来了,向齐琮行礼,“殿下,奴婢先带郡主回去更衣。”
齐琮微微颔首,幼宁去景阳殿学习,为了方便,打扮的很简单,成国公夫人回回来,李嬷嬷都把幼宁打扮的格外隆重些。
幼宁脖子上已经挂了一个金项圈,见她又取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准备挂在她的身上,笑着说:“这个就不带了吧。”
李嬷嬷哄她,“郡主是要去见成国公夫人,还是戴着吧,要让她们瞧瞧,咱们郡主尊贵,任谁都不能轻视了去。”
因着当初的事,李嬷嬷不太喜欢成国公夫人。
况且谁家女儿去世了,留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外孙女,可怜巴巴的,不命根子似的宠,成国公府冷心冷肠,当初宣德帝因为汝阳王一事不喜郡主,成国公府怕亲近郡主遭到皇帝厌恶,对郡主一直不咸不淡的,如今瞧着郡主在太后跟前受宠,宣德帝似乎也淡忘了因为汝阳王和太后闹的不愉快,宁王殿下又时常亲自教导郡主,皇后娘娘和敬妃娘娘对郡主也甚是宠爱。
觉得郡主有价值了,又巴巴的想凑上来认这个外孙女,哪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家,还国公府呢。
要不认便不认,倒能说一句碍于陛下,做臣子在天家跟前诸多无奈,迫不得已,也能理解,只是如今腆着脸贴上来,未免有些太过难看。
李嬷嬷越想越气,又翻找出两个碧玺镯子往幼宁手腕上套。
幼宁瞧着自己通身富贵的样,哭笑不得。
收拾妥当后,幼宁在好几个小宫人的簇拥下出了门,看到齐琮还站在外面的一根抱柱前等她。
“表哥久等了。”
齐琮转身,看见她浑身上下金光闪闪的,眼神微动。
幼宁扶了扶头上的金步摇,笑着说:“好看吗?”
幼宁觉得他多半是被自己吓到了,她说话向来直接,像小姑娘头一回穿上新衣服一样兴冲冲的等着他夸奖,齐琮却极少夸人好看,抿了抿唇道:“怎样不是你,本王又不是没瞧过你,走吧。”
他转身走在前头,幼宁迈步跟上。
守在门旁的宫人挑开门帘,幼宁随齐琮一起进去,殿内太后坐在端坐在凤榻上,下首一个头发微白的老夫人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正是成国公府的老夫人罗氏和她的长媳王氏。
幼宁和齐琮先给太后行了礼,成国公府老夫人瞧见宁王殿下同幼宁一起过来,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带着王氏给齐琮见了礼。
宫人请齐琮落了座,幼宁向成国公夫人和王氏问安。
成国公夫人脸上堆了笑,一把拉住幼宁的手腕,“阿宁出落的越来越水灵了,快让外祖母仔细瞧瞧。”
幼宁被她拉着亲热的夸了一通。
“阿宁比上回见,长高了许多。”成国公夫人笑着对身侧的王氏道:“你瞧瞧,阿宁是不是长高了?”
王氏笑着说:“是高了不少。”
“外祖母,我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呢,咱们都小半年未见了,阿宁若是不长高,就要坏事了。”
幼宁不动声色的将手从成国公夫人手里抽出来,成国公夫人脸色一僵。
太后笑着向幼宁招手,幼宁走过去,太后往旁边挪了挪,让她坐到自己身侧。
成国公夫人捏出帕子抹眼泪,“阿宁可是怪外祖母不常来宫中看你。”
幼宁看着成国公夫人一副悲伤欲绝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幼宁亲外祖母呢。
太后轻抚幼宁的后背,淡淡的瞧着成国公夫人。
幼宁诧异道:“外祖母何出此言?”
成国公夫人哽咽道:“阿宁,你年纪还小,你爹娘走的早,这世上,也就成国公府同你有血脉亲情了,你外祖父外祖母不常来看你,你心里恼了,也是应当的,你恼外祖母,外祖母也不说什么,可你外祖父却是日日牵挂着你,只是男子不便出入后宫,不能入宫看你,你可莫要恼了你外祖父呀。”
幼宁瞠目,这成国公夫人的脸未免也太大了。
一看成国公夫人就是内宅做戏的高手,从前到太后这里哭,是想让她养在成国公府,这次到现在还是没有说出目的,哭的泪眼模糊,坐在她旁边的王氏也跟着她哭。
幼宁有些头大,虽然她对成国公府没什么感情,但毕竟是她的外祖家,哭成这样,自己若是不理睬,出去不知要怎么说自己了。
太后也未出言打断他们,幼宁正要说话,便见一直坐着的齐琮沉了脸,冷声道:“永寿宫内喧哗放肆者,拖出去,杖二十。”
幼宁:“……”一哭二闹三上吊向来是后宅妇人的本事,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齐琮倒好,人家还没说要做什么,他便直接要杖责,这就有点尴尬了。
成国公夫人和王氏一愣,齐琮瞧也未瞧她们,福喜带着两个景阳殿过来的内侍进来给太后行礼,太后未发话,永寿宫里的宫人自不会听齐琮的命令,但福喜是齐琮的贴身总管,齐琮的命令,无论是什么,他都要听。
成国公夫人和王氏吓得慌忙跪到地上请罪,太后叹了口气,对着齐琮道:“这次便算了,成国公夫人也是许久未见幼宁,一时失态。”
齐琮起身拱手,“规矩便是规矩,国公夫人身为二品诰命夫人,当克己守礼,谨言慎行,若连礼都不守,如何担得起二品诰命。”
齐琮目光轻飘飘的扫过成国公夫人,眼神凌厉。
成国公夫人吓得一抖,齐琮如今已经十六,他这几年上朝做事,处事冷酷果断,虽受陛下冷落,却极受朝中老臣拥戴。
幼宁真是佩服齐琮,成国公夫人好歹也是二品诰命,又一把年纪了,他这一副又是要打,又是连诰命都要夺了的样子,完全不讲情面,估摸着这次成国公夫人回去,连哭都不敢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