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云镇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小镇的人们酒酣时总爱念起这两句,仿佛谁不念就不是地道的风云镇人。事实上,这风云镇的名字究竟从何而来,除了一些上年纪的人略知一二,余人大抵只会告诉你镇前有块刻着“风云”二字的石碑,名字由此得来。可这石碑到底什么来路,他们却丝毫不知。
历史不清不楚,风土人情也毫无特色,风云镇说起来不过是两条大路纵横交错的“井”字型小镇,大路末梢又延伸出几条通往村落的小路。这实在是中州大地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小镇。
陈云径便栖身在小镇郊野外的破落屋棚。
自幼无父无母,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一日三餐难保周全,若不是邻里老头老太好心分他点粥饭,陈云径怕是早见了阎王。如此这般混到一十八岁,他也算不负众望,一如烂泥地中的野作物拔高长长,有了副大人的样子。可惜徒有大人的样子,却没有大人的心智——年纪轻轻,大名在风云镇早已响彻,街头巷尾提及他无不摇头叹气:“唉,就是那个品行不端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穷小子,真难为老一辈带大他!养了个小怪物。”
他本人对此倒不以为然,每天哼着小曲浪荡街头,有的吃就吃撑点,没得吃就早点睡,偶尔为了偷盗和地痞打个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是家常便饭。老一辈的说教他只当耳旁风,衙门的差役也基本混的脸熟。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碌碌无为不辩是非的人,当个大英雄。”
每每独卧无眠,透过破漏的屋顶凝望星空时,陈云径心中总会浮现出这个想法。这时他便打量一眼四下,确认无人后一跃而起,从墙角的耗子洞里摸出个破烂的包裹打开,然后细致的数起来:
“一,二,三…七十。”
这是他今晚刚数出来的结果,七十两。
“等凑够一百两,老子就离开这鬼地方。”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把包裹裹好放回原处。
晨光熹微时,屋门慢慢被推开。陈云径在悠长的“吱呀”声中醒来,伸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嘟嚷道:“老头,大清早扰人清梦,你是怕我活太久?”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缓缓踱进屋,腰身和他手中的拐杖一般扭曲。老头努力瞪大眼睛,看着床上的陈云径,佯怒道:“呸,臭小子一早就满口喷粪,和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朽说什么‘活太短’‘活太久’的,你想咒我死啊。”
“得了吧老头。”陈云径摆摆手道,“前年去年花三婶和刘老太相继归西,如今只剩你一个马老头子还能给我点东西吃,要是你去陪他们了,我不得饿死。”
“满嘴胡话,我看你是成天在街头厮混被人打坏脑子了,那花三妹和刘姐姐生前都对你不薄,你可不能说她们的坏话。”老头话虽带怒,手中一碗热腾腾的粥还是放到了床头。
陈云径看着那晚粥,沉默片刻,吸吸鼻子道:“香,真香。”
“唉。”老头叹了口气,“快趁热喝了吧。”
陈云径端起粥来,顾不得烫嘴,三两口喝了个碗底朝天,袖子抹抹嘴道:“老头,再来一碗成么。”
“没了,半碗都没了。”老头起身道,“你小子成天好吃懒做,叫你去田地里帮忙也不去,今年收成不好,怕是得挨段时间饿了。”
陈云径闻言一笑道:“无妨,小爷早饿习惯了。”
老头不再言语,陈云径目送他离去,目光落在墙角的耗子洞上。
“看来得给老头弄点伙食钱啊。”
时值深秋,晨间凉透,泥土上铺了一层厚厚秋霜。陈云径一出门便察觉到凉意,将身上单薄的衣衫用劲裹了裹,吹着小曲往镇上走去。
今日小镇异常热闹,镇中几处路口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陈云径略略扫一眼,便猜出定是哪家豪门娶妻嫁女。稍一打听,果不其然,原来是镇上富商彭老爷家千金要嫁给另一富商金老爷家少爷,巴掌大的小镇富商联姻,场面自然不同于寻常人的小打小闹。这才旭日东升没多久,街心已经闹腾的如同午后。陈云径见此状,暗暗开心,倒不是为新人道喜,而是人多拥挤方便自己下手捞点零花。没等他笑出来,一眼瞥见街角几个衙役,当即嘴角现出一丝牙花:
“这几只病猫,好死不死的从衙门里跑这来了…”
彭家和金家都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富商,有钱能让磨推鬼,黑白两道自然都给点面子。官府派了衙役前来保安,地头蛇免不得也派了人前来镇场。陈云径常年在地头打滚,深知这个道理。如此说来,今天这零花倒是难入手了。
“扫兴,相当扫兴。”
他一面摇着头,一面往街边一家酒楼走去。酒楼名曰“凤来仪”,相传是皇上御赐的老字号,一块招牌挂了百十年,从招牌上斑驳的虫眼便可见一斑。这都是骗傻子的鬼话,且不说小镇有没有百十年历史,如今这皇室也不过才六十余年江山。可小镇之人哪有许多见识,纷纷传言,酒楼便顺其自然火了起来。
火了之后首先招来的是一批大半辈子没考取过功名的穷臭书生,纷纷逞能在墙和柱子上挥毫泼墨,写上几首不像诗的赞美诗,画上几幅不像画的临摹画,借此讨好老板,喝上几杯没酒味的客气酒。
穷臭书生的穷臭嘴巴一传道,凤来仪忽然变成个可以免费畅饮的好去处,于是第二批招揽来的便是一些嗜酒如命的老酒鬼,这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挤破头抢个位,坐下就要酒,还是整坛整坛的要,待到喝完往那一横不辩死活,浑身上下却是搜不出半个铜板,只把老板气的连拖带打,怒吼连连。
第三批招揽来的是当地恶霸及其门下小弟,只有这些人能把吃白食喝白酒的给镇走,可酒鬼虽走了,这些恶霸又吃起白食来,老板不由暗暗叫苦,敢怒不敢言。
顺理成章第四批招揽来的只能是官差,恶霸们也得退让三分,官老爷好歹是知书达理之人,知道饭不能白吃,贿赂不能白要,只管办事,绝不混吃混喝,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用吃喝,他们一般吃喝完都是大笔一挥——记账。所以每逢年关将近就会看见凤来仪的老板捧着账单诚惶诚恐往衙门走,没多久捧着账单哭丧着脸回来,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上满是衙门的破旧物件:蛛网横生的肃静牌,多处皲裂的开堂鼓,洗到褪色的衙差服,几近折断的杀威棒等等等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官差虽然与白吃无异,却也带来了真正的金主,便是本地的富商土豪们。他们都是讲究人,吃饭的地儿要求清净高雅,不是寻常市井小民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如此说来,由官差坐镇的凤来仪便是个绝好的去处。而且这些人吃饭,只要对味,价格完全不是问题。至此,凤来仪才算迎来了真正的春天,老板为迎合金主们,闭门一日一夜,给每个菜都想了个吉祥如意的名字,力求身心上都能满足各位客户。
说回金彭两家联姻,二者皆是富商巨贾,酒席自然选在凤来仪。凤来仪老板贵姓钱,单名一个超字,人如其名,满眼钱钞。他身形矮胖,四肢粗短,为应大喜之日的景儿特意穿了一袭红衣,远看便像是红烛灯笼成精满地跑。
陈云径刚一踏入凤来仪,和红灯笼精撞了个满怀,后者慌忙赔笑道自己不长眼别撞坏了哪位达官贵人,待得定睛一看是陈云径,顿时脸色一沉,指鼻子便骂道:“好你个小贼,咱俩还真是冤家路窄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各位,快把这个毛手毛脚的小子给揪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