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相为谋
明煦少有的几次拜访贾府, 宝玉都恰巧“不便”见客,或是不在府上。明煦也没有什么瞧一瞧名人的想头,于是两人竟莫名的生出心照不宣的意味来。
如今触不及防的碰了面,明煦的目光在宝玉身上略微停留, 锦衣华服, 粉面生辉, 眉眼自有盈盈笑意, 少年风流,端是一副世家公子好模样。
明煦认出了宝玉,宝玉却是真切没见过明煦的, 他跟随薛蟠进了屋, 一眼就见几个风姿不同, 颜色俊俏的少年公子, 眼睛忙的很, 手还放在薛蟠衣袖上, 滚到嘴边的话却忘了说。
不过此时也不需要他说什么了, 薛蟠进门也是一愣神, 不过他反应也快,立马就换了脸色, 笑着近前道:“这楼子是我常来的, 平日里多无趣, 不想今日遇见几位兄弟, 巧了同坐一席,可见是那戏文里说的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缘分天定。”他说着回头看那门外已经呆住的小二, 高声道:“你小子作甚么还愣着,还不拿酒来, 重置一席宴,今天我请几位新认识的兄弟喝酒,这厢房今日都记我账上。”
薛蟠说着就要往席上走,自己寻了个位子坐下。这幅自说自话的本事真是,挺让人尴尬的。不过在座诸位大多都听过薛大爷的大名,接招也还算从容。
魏文直接越过薛蟠朝他身后看去,微皱眉:“紫英?”
明煦闻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直站在宝玉身后,着一身暗红色衣裳倚在门框上的青年,这人自进门就抱臂站着,仿若事不关己的笑看一出闹剧。此时被点名,收敛了神色,笑着上前来施礼:“约礼在此会友?”可真是巧了。
魏文颔首回礼:“紫英倒是闲情。”这话似有所指,但谁也没在意,倒是薛蟠听了两人交谈大笑道:“既是冯兄的兄弟,那便是自家兄弟了,还得叫冯兄弟引荐认识一番。”
符文这边不接他的话,冯紫英拿着手上的折扇抵着下巴,笑的漫不经心:“既然见着人了,那里还拘礼这个,大家几个互相结识一番,日后再见也叫的出名。”
薛蟠本就厌烦这矜持的规矩,冯紫英这么一说,立马就做主人态招呼狐朋狗友们落座,说完就欲拉身侧宋枫的手,与他说话。
宋枫是个浪荡不羁的,脾气也怪,颇有些疏狂。可他到底出身官宦清流,又是嫡支,自幼研习儒家经义,瞧着心宽,内里却是再清高不过,本就有些瞧薛蟠不上,又见他行事蛮横轻浮,干脆冷笑一声站起身来。
“薛公子豪义。”宋枫说着扫了一眼贾宝玉,这个他也是见过的,因着自家表哥的事儿,他对这位可谓知之甚深。“只是到底不同路,日后怕是也没什么时候见,今日此举属实不必。”
这话说的刻薄,但薛蟠一行无礼在先,自是不能就此善了,不然传了出去成了什么样子。但薛蟠这厮脸皮厚极,自说自话也不觉尴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此时出言讽刺倒显刻薄了。
魏文看了几位友人神色,又与明煦对视一眼,在薛蟠发作之前开口道:“某与几位友人来得早,已酒足饭饱,叙话多时。明煦既已归家,想来日后闲暇不少,友人相聚不拘一时,今天色已晚,便不多留。某谢薛公子好意。”
薛蟠听了宋枫一句心里生怒,但他却没准备翻脸,对待美人,他向来有几分耐心宽和。见他们要走,自是不放人。
拉住神色呆愣的宝玉笑道:“兄弟这话说的不实诚,这天儿那里晚了?又不是小娘子,家里有门禁,晚些回去才好。”末了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这个是明煦明兄弟”他一拍大腿,:“这个你该认识的,荣国府的宝二兄弟。说起来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可不就是一家人,我该随宝兄弟唤明兄弟一声妹夫的。”
宝玉不设防听了这句怔愣在原地,还未回过神就听见自家表兄唤人妹夫,不仅心下羞愧,面上就带了些,他朝明煦行了个平辈礼:“明兄勿怪,我这个哥哥素来言语无忌,却无坏心,是个好的。”他私心不想承认这桩婚,礼数上却不会出错。
“贾兄弟客气。”明煦回礼,自打他们进门说了第一句,“老太□□好?自上次荣府一别,已有两载,今我归京日短,待我安定,该去拜访。”
宝玉还没从这一冲击中回过神儿来,闻言有些呐呐:“明兄自去便是。”
见两人客套寒暄,薛蟠便以为明煦态度软化,就要近前拉手使坐下,不料明煦轻轻一甩袖避开。
“这位兄台客气,只天色实在不早,某出来时久,该归家了。”明煦神色淡淡。
“实在扫兴,不过既然明兄弟开了口,老薛该给这个面子,不妨明日再约,想来各位明日不晚?”薛蟠收敛了笑意,面色微沉。
冯紫英仍是靠着门框,眼波流转瞧了一圈人,不说话。
“我们虽不似小娘子设有门禁,却也不比阁下,少有空闲,薛兄可能不晓得,监里课业繁杂,加之少休沐,怕是难得出来再坐这临仙台。”宋枫笑意微冷。
这话说的不好听,宝玉听了内心不自在,他虽不认可读书取仕,积极钻营,但自小沐浴在机敏灵秀,诗才出众等言语中,现下被暗讽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心生愠怒,脸上便带了出来。只还没等他开口,旁边薛蟠就踹了凳子,发出好大一声响。
这是从来是受人捧着的,那里容得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下面子,不过是因着好容色给了几人几分脸面,竟猖狂至此,薛大爷几时受过这般委屈。
“原是读书人,读书人我也见了不少,远的不说,我宝兄弟就有一句话唤作‘禄蠹’。既然几位读书辛苦,难得遇见哥哥,何不松快松快?我这宝兄弟乃荣国府荣公嫡孙,想要那个衔儿,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哄得哥哥高兴了,也赏个前程,岂不免了勤愤之苦?”
见众人看他,薛蟠故意扯着调子说话,倚在桌上翘着腿,配上那蛮横的气质,简直就是直接从话本里拓出来的的纨绔子弟。偏他自以为软硬兼施,迫诱齐出,洋洋得意。
此话一出,室内寂静。
某种程度上,大家确实被他震了一把,不过确实并非王霸之气罢了。明煦率先偏头看宝玉。
被薛蟠抢了先,宝玉没能说出话来,但他此刻心中的怒气莫名散了干净,反而因自己在闺中之语拿来说,生出一股子羞窘之意来。
“薛大爷果真威风,只口说无凭,难辨真假,不如与我们说说这“一句话的事儿”如何操办好叫我们开开眼。”说话的是小伙伴厉檐,他家里叔父是言官,有监督之责。率先从一片惊愕中回过神来,抓住了重点。
“这如何难,不过吩咐一句,自有下边人去办。”薛蟠毫无所觉,顺着开口。似乎看出了厉檐等人不信,薛蟠身侧一样貌清秀,神色猥琐的少年插话道:“府里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那可就是借着府上的东风,改换门庭做了县夜。”少年言语中满是对赖尚荣好命的艳羡。
厉檐明煦等对视一眼,这两人并没有说出什么实际来,可也不似作违,内里的交易只怕也不详知。内心不免暗叹,官场之上自有规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虽无可奈何,但也不能就此揪出个一二来。不过倒不失一个把柄。
“果真威风,奈何在下家教甚严,父母恐不能允,还是苦心学问的好。贾兄禄蠹一说倒是新奇”魏文语气莫名。
是了,魏文父祖皆两榜进士,诗礼传家,太傅更有教化职责,倒是头回听这说法,可不就是新奇么。
“当真迂腐,有轻省的路道不走,偏要死守规矩,可不就是那可怜虫。”看出几人对自己所许之事不假辞色,薛蟠到底没骂出声来。
“钻营经济,趋附于仕途功名,偏又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固执无趣。”宝玉抬眼朝明煦直直看去,淡声道:禄蠹之说乃小弟浅见,难登大雅。既见明兄,碰巧请教“明兄对‘负心多是读书人’何解?”
明煦有些意外,宝玉并非无脑之人,偏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忒得罪人。可转念一想,这人直直朝自己发难,莫不是大舅哥对妹夫的不满?加之最后那句话,之后说出来也完全可以称作少年人玩笑之语。若是较了真,反倒落了无趣。
认真你就输了。况且明煦是真对“禄蠹”之说没什么想法,如何会被激怒。环境造就性格,贾府如此,宝玉如此想法也算不得什么错处,大概是戏文听多了?
“荣国府几代簪缨,荣贵至极,贾兄高人雅士,古时风流,赤子纯粹。我读书学问,仕途经济,官场晋身,较之贾兄,庸碌之人矣。”明煦浅笑,“我等心有黎民疾苦,亦有凌云之志,贾兄至情至性,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贾家的情况纵得起贾宝玉“不学无术”,又不是嫡长子,不必要求过高,不成薛蟠之类便可。做个风花雪月的雅人也无可厚非。反正世家里这等人也不少。甚至站在另一个角度上,明煦对宝玉是称得上欣赏的,但也仅是如此了,还是那句话,道不同。
“负心多是读书人立论无拘,人云亦云罢。上至贵胄,下到百姓,反例多不胜举,实在无稽之谈。”明煦避重就轻,没有多谈。
见明煦行礼示意,宝玉收回目光,让出身子。这人果然无法沟通,脾性似乎不错,但是油滑难辨,林妹妹怕是不喜欢。
见他不再答话,明煦与好友示意,慢吞吞走了。接下来他不便在场,一方是好友,一方是姻亲,撕起来立场尴尬,左右出不了什么事儿,先撤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宝玉:读书无用。
明煦:呵,但凡你多读两本书,就不会说出这话来。
宝玉:哼,庸俗之人,林妹妹理解我。
明煦:(摸摸头)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