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柳芝娴应该装睡或真睡,将意外含糊过去。
偏偏她不但睁眼,眼神还特别清晰。
柳芝娴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
她可以拍着胸口发誓,她从未将雒文昕与康昭重叠,可此时百口莫辩。
康昭几日未眠,眼中疲困放大他的自嘲,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离开房间。
柳芝娴一动不动伏在枕头上,如贴地听音般。
下楼梯的脚步声,开关大门声,大切诺基引擎声,声响拉拉杂杂,最后渐渐平息。
周遭恢复初时的静寂,一声叹息尤为刺耳。
县医院。
大志夜间看守受伤住院的嫌犯,看到康昭出现,稍显意外。
康昭问有没什么突破,此人绰号飞狗,曾因抢劫罪被判刑五年,半年前刚出狱,一无所长,便干起盗伐这门一本万利的“生意”。
大志说:“突破没有,疑点倒是有一个。”
两人在走廊小声交谈,愈发衬得后半句诡谲神秘。
康昭轻挑下巴,让他开始。
大志斟酌说:“小昭哥,这人好像对你很干兴趣。我套话时,他老打岔,问怎么不是你来,你真的姓康吗,面相看着不像本地人。”
康昭早有同感,飞狗刚清醒过来时就盯他许久,对落网见怪不怪,一副老油条模样。
飞狗问:“你姓什么?”
“康。”
飞狗狐疑,“你真姓康。”
康昭淡淡说:“我姓你大爷。”
“……”飞狗缩起脑袋,形容猥琐。
康昭问大志:“你怎么回答他?”
大志说:“我们小昭哥一表人才,当然鹤立鸡群。”
“……”康昭笑了下,跟他问支烟。
大志老练递过,“娴老板给你抽?”
“你不说,我不说。”
“……”
康昭到户外抽烟,大志检查过飞狗情况,偷空给媛媛发微信。
大志:【小昭哥好像跟娴老板闹别扭了,说好今晚休息,突然跑来医院】
媛媛:【吃闭门羹了吧】
大志:【哈哈】
康昭抽完烟回来,大志小心套话。
“那么晚不回去,娴老板不着急么?”
“她早睡了。”
“……媛媛就不行,时常跟我叨叨查岗。”
康昭说:“正好跟你换一晚,你回去休息。”
情势超乎意料,但领导眼神和语气一样坚定。
大志做最后尝试,“小昭哥,你都好几天没好好睡觉。”
“反正也睡不着。”
“……”
“……案子没破。”
大志没拆穿,礼貌性推却几句,离开医院。
早上六点。
飞狗打着哈欠醒来,床边静坐一人,一张脸庞似曾相识,飞狗吓得一哆嗦。
康昭开门见山,“我们应该在哪里见过。”
在警察面前,飞狗这种惯犯早变成二皮脸,镇定如昨。
“不能,要早见过,我应该坐‘里头’跟你说话。你说是不,康警官。”
“那就是我让你想起某个人,这个人曾经给你不愉快的经历。”
康昭一没带笔录本,二没上录音笔,但那副锋锐的眉眼总让飞狗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寸细微表情,都会分毫不差刻进康警官的脑袋里。
飞狗没受伤那边手上下比划,吹牛不见脸红。
“那是因为您一表人才,气质出众。”
康昭颔首,像不谦虚承认,也像收拾人之前的热身动作。
“看来医院条件太好,你文化水平提高不少。一会给你换个地方冷静冷静。”
飞狗:“……”
当天上午,飞狗伤势稳定,被转移到县看守所。
靠一杯浓咖啡熬过一早上,午觉一过,柳芝娴开车到市一院看老熊。
土星环白天陪床,刚好和柳芝娴擦肩,神秘兮兮笑着离开,像身揣什么密级任务。
柳芝娴坐床边椅子,奇道:“舅舅,你跟土星环和好了?”
老熊举起字体大如纽扣的手机,别扭哼一声。
这些年,老熊对昔日好友闭门不见,土星环一直坚持不懈叩门。
前不久老熊遭难,土星环同是一把老骨头,却毫不犹豫背他穿行大半山头。
老熊鬼门关走一遭,也算大彻大悟,终于肯放下面子接受求和。
曾经的禁忌似乎转移到安全地带,柳芝娴小心翼翼问:“舅舅,你和土星环闹翻几年啦?”
老熊两只瞳孔上抬,思忖好一会,“你突然问起,我也算不清了。应该是你出生之后,你弟弟还没出生期间。”
“土星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吗?”
老熊还是嗤之以鼻,“当‘山老鼠’。”
“啊?”那双不那么圆的眼睛睁大几分,难以把土星环背弃友情的原因,匹配上他如今所从事的职业。
昔日“山老鼠”摇身变成巡山员?
老熊说:“小昭他爸爸把他送去吃国家饭,几年后出来又苦口婆心劝他改邪归正。”
土星环回归正途多年,作为巡山员表现差强人意,总体上没辜负康树洋一片苦心。
曾经介怀的往事也被日复一日的柴油盐米消磨,只剩下笼统的痕迹,老熊也想过原谅,但一直缺乏一根□□,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他姿态不会太别扭。
柳芝娴又问土星环以前做什么工作。
老熊说,工人。
工人倒也跟巡山员差不多,兜兜转转土星环其实又回到原点。
柳芝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干起盗伐?”
以为他会哂笑,斥骂土星环被金钱蒙蔽双眼。
哪知老熊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好像按着他脑袋和土星环冰释前嫌一样。
老熊说:“都十几二十年前的旧事,我也不记得了。”
老熊转而问起她公司的事,明显转移话题。
柳芝娴陪聊一会,坐到晚饭时间,土星环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
土星环多年单方面神交,老熊被动和他建立起默契。
几个眼神来回,老熊首肯,“没事,你进来。”
土星环提着外卖袋进来搁在病床桌上,袋口和盒盖一打开。
一盆辣椒爆炒的牛蛙干锅香味扑鼻。
柳芝娴:“……”
护士叮嘱过清淡饮食,那些话估计就如山上的树,给这老哥们俩一撺掇,一把火烧光光。
两个加起来超一百岁的老男人不约而同看着她,保密请求全写在狡黠的眼神里。
柳芝娴哭笑不得,“我什么也没看到。”
土星环递上一双一次性筷子,“小娴娴,你也没吃饭吧?”
柳芝娴借口有约,不打扰他们哥俩聚餐,提包从椅子上站起。
土星环打趣:“小昭昭在等你吧,快去快去。”
柳芝娴:“……”
她大概知道老熊受不了土星环的原因之一。
工作和探病两件要事填满整个白天,如今空闲下来,柳芝娴不得不面对康昭的问题。
她还是想找康昭。
柳芝娴无法忍耐时空相隔的等待,缺乏面对面的观察,会错失肢体语言透露的重要信息。
所以故意一天没联系,就等面对面一次性详谈清算。
平日柳芝娴暗骂康昭老狐狸,其实自己也耍了点心机。
她把车停苗圃,穿上去年他陪她订做的旗袍,乘公司的顺风车到康昭单位,并且空着肚子。
若是康昭对她还有情,这心机就成情人间的小智慧;若是没有,也不过还原本意,变成无足轻重的腹黑而已。
案子还没结,也不知康昭是否有空,柳芝娴事先没联系,纯属撞运气。
康昭碰不着,迎面遇见大志,他腋下夹着一本牛皮纸文件袋,嘴上还叼着根烟。
大志捏烟在手,“找小昭哥?”
“看起来好像不在。”康昭的固定车位空无一车。
“对,上县里相亲去了。”
“……”
柳芝娴好像挨了一耳光,在客场,当着对手同党的面。
大志淡定而笑,静待好戏般。
“相亲”一说若放平时,最多当个玩笑。但偏偏她正心虚,第一反应就当真了。
强自静了静。
柳芝娴跟大志不交心,深知这人起哄能力一流,怀疑也就多了几分。
她问:“这次又上哪个局还人情?”
大志说:“这我不清楚,你打个电话问问呗。”
电话当然不可能当着他面打。
柳芝娴忍下羞愤,冷笑:“不打了,随他去。见着他帮转告一声,我今晚回城了。”
高跟鞋噔噔噔离开派出所,像一只色彩斑斓的鸟,飞离冷冰冰的蓝白相间建筑。
没多久,大切诺基驶进派出所院子。
大志从办公室想门口探头,神情怪趣味的,“小昭哥,相亲那么快回了?”
康昭一张脸难掩疲色,眉宇微蹙,更显冷厉。
“推了,相个球。”
大志说:“那怎么办,我刚告诉娴老板你去相亲了,人刚走呢。”
讲话内容着急,神情却一点也不。
康昭顿了下,掏出手机重返车里。
大志遥遥相送,窃笑道:“小昭哥,今晚有我在,你好好休息。”
私人中巴车门敞开,司机大哥和售票大姐都下车和熟人聊天,今日街日,车厢坐了半车赶集回家的人。
柳芝娴坐在正对门的座位,一身讲究的旗袍分外惹眼,若车厢是一幅黑白画,她便是唯一着色那一个。
上车的男女老少都会多瞄几眼。
天色转暗,眼看大雨将至,司机还是要等满人才发车。
柳芝娴拨下康昭的号码。
在怎么忙碌,吃饭时间大概还是能接一接电话。
语音提示占线。
“……”
柳芝娴又皱了皱鼻子,刚挂断电话,康昭的名字立马闪现屏幕。
她接起。
“你在哪?”
那边劈头盖脸般一句,隐隐藏着怨火。
柳芝娴既心虚又委屈,嘴硬含糊:“在车上。”
这时,雨滴飘落,窗玻璃上一道道水痕蜿蜒而下,渐渐模糊窗外视线。
康昭说:“我看到你了。”
车窗和雨帘忽然碍事起来,柳芝娴下意识提包要往外走。
司机大哥上来启动引擎,车身震动起来。
站车外闲聊的几人鱼贯而入,上车避雨。
售票大姐也整整腰包上车,朝外嚷嚷还有没有人要往某某村方向去。
柳芝娴一时间给人流堵回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后上车那人个头很高,黑衣黑裤,一手抓着手机,一手忽然伸过来抓她手腕。
她豁然抬头,熟悉的脸庞匹配上耳旁声音。
康昭说:“下车。”
柳芝娴就这么给“拽”下来,康昭还知分寸的,在下车梯处回头扶她一把。
柳芝娴落地后,手腕传来的力度依然带着不容辩驳的控制欲。
“哎,要发车了,不走了吗?”
售票大姐扬声道,大半车厢的目光也跟过来。
康昭和柳芝娴都没回头。
等看两人走到路对面,售票大姐看完戏般失望,嘟囔道:“原来有老公来接啊!”
坐原来柳芝娴后面的一个婆婆接话,“你老公不也来接你,不单接你,还接了别人的老婆呢。”
婆婆往司机晃了一眼神。
车上大姐大婶跟着哄笑起来,售票大姐一张糙脸飞红,喊她老公关门发车。
柳芝娴被塞进大切诺基的副驾座,康昭一眼不发,发动引擎狂飙。
柳芝娴不问去哪,也不问他要干什么,甚至没转头看他。
怕说错哪个字,大切诺基直接扎向稻田。
大切诺基拐进文河村,越来越接近苗圃。
柳芝娴悄悄松口气,想起初遇时激怒他,他到底也放她走,如今成为他女朋友,应该不至于要接受暴力后果。
可不久,那口气又提起来。
大切诺基直接路过苗圃,驶出水泥路,往山的方向开去。
山前横着一道小河,河上搭平桥,仅有一车宽。
大切诺基开出跳河的架势。
柳芝娴握上安全把手,死死盯着前方。
抵达桥的另一端,大切诺基戛然而停,康昭拉起手刹,空调还留着。
雨洗过的山岭又给天色染黑,周遭呈现深沉的墨绿色。
劳作的村民早已归家,山前河边只有一辆大切诺基,那白色如苔藓旁冒出的蘑菇,突兀又和谐。
柳芝娴惊魂甫定,前头那点心虚被吓走,扭头冲他肩膀砸过一拳,眼中有委屈,也有嗔怒。
还不解气,再抡一拳,却撞进宽厚的掌心里。
修长的五指包住她,跟刚才锁腕一样,柔韧中带着不容抗拒的禁锢。
咔哒一声,安全带缩回内壁,康昭倾身而来,阴影和温润同时覆到她身上。柳芝娴松开牙关,完整地接纳他。
这一吻,是他的妥协,也是她的歉意。
雨帘和车体隔出一方小世界,车厢密闭而狭窄,危险情愫急剧发酵。
康昭捧着她的脸,鼻尖轻触她的,呼吸交错,烘得脸颊透红。
他们同时抬眸,找到彼此眼中小小的自己,好像对山喊话有了回应。
那道沉哑而性感的男声说:“我现在就要。”
柳芝娴不带思索地轻抬下巴,浅浅啄他一下。
这一吻叩开欲望的门扉,禁锢的渴望一涌而出。
苔藓中的白色蘑菇在风雨中轻颤,似在跳一曲无人知晓的舞蹈。
许久,骤雨方歇,残阳爬出乌云,落日金光扫过寂静的大切诺基,映出车窗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