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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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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楠在甫一落地、感受到了这个阵法的强度之后,便心知肚明,恐怕被选来填阵眼的这个人就是自己了。

但是她细细感受之下,竟发现这个阵法布置得相当精妙,哪怕现在没有启动,也能感受到流动在每一、每一画里面那几近浩瀚的灵气;甚至就连它的功效,都无法真正探明,只能根据被蕴藏在里面那几近恐怖的灵气来初步判断,这不会是什么坏东西。

——这就不对劲、甚至可以说很是反常了!

这可是在叶鸿兴下教出来的,叶家历代最优秀也最年轻的家主。虽然人人皆知叶楠最为擅长的是符咒之术,对剑法什么的也很是精通,可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并不代表叶楠就真的不会,比如阵法之术。

她刚迈入伸不见五指的叶家地下室,就能借着丁点的光芒判断出来,脚下的是一个巨大的传送发展;刚在沪上这边落地,就感受到了这个阵法的强度,明白着是在让自己去填阵眼。

她能够在第一时间就确认许多阵法的强度和用途,可眼下细细感受之下,竟然连脚下这个阵法的基础功效都判断不出来?!

叶楠转过头去,看着叶鸿兴,用判断的语气道:“这个阵法不是你们布出来的。”

叶鸿兴已经平复了情绪,点头道:“正是。”

“这是什么人的?”叶楠继续问道:“既然能够布出此等阵法,那肯定还会有别的后。不如将人请来,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再以礼相待,晓之以大义,让他多设几道屏障、多留点后,以待不时之需。”

“是上古的大能者。”叶鸿兴道:“这是不久之前,某位叶家长老外出游历的时候,无意间在这里发现的阵法。”

“他被这阵法的强度给吓到之后,便斗胆进入阵法之,探寻了一下这个阵法的用途。只是越探究下去,便越被这阵法的精妙之处给震惊到——”

“这个阵法发源沪上,北接辽东,南至诸岛,向西一路延伸到天山之外。只这么一个阵法,在消耗最小、占地最小的前提下,便将九州四海都囊括了进去。”

叶鸿兴往叶楠的脚下指了指:“家主不信的话请看,你现在脚下踩着的,便是我们刚刚还在的金陵城。”

叶楠依言低头一看,在她脚下的,赫然便是缩小的、用阵法雕刻而成的金陵,甚至连周遭的地形都被刻画得一清二楚。

“这位长老再不敢冒昧查探了,便速速回到了叶家,向我们禀告此事;而那正好是家主你从山海古卷里唤醒了九尾狐的一年。”叶鸿兴继续道:

“那便是这些年来,所有叶家长老们的第一次齐聚。除去要定下你身为下一任叶家家主的备选人的身份之外,还另有要事,为的就是要查探这个阵法究竟有什么作用。”

叶楠问道:“那你们现在查探出来了么?”

“是的。”叶鸿兴沉声道:

“可能这听起来实在过分荒谬了。老实说,在当初刚得出这个结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要么是我没睡醒,在做白日梦;要么就是拆分阵法的时候有人不够仔细,弄错了画。但是核对了多次之后,竟然真的没有人弄错。”

“这个阵法只要一启动……”叶鸿兴深吸了一口气,道:

“所有九州范围之内的邪气,乃至任何会让九州陷入危的‘天命’,就都会被驱逐出去;来自外界的一切侵扰,不管是玄道意义上的还是普通人世界里的外夷,就永远无法进来。”

“从此在阵法的庇护之下,九州上将再也不会有半点邪修的踪迹,更将永远与一切灾厄绝缘,自然也就不会有任何的天灾**。”

这个解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一出口,便能让人心神澎湃!

叶楠也不能例外。她心神激荡之下脱口而出:

“好一个大阵。”

“‘大阵’?”叶鸿兴又重复了一遍,笑道:

“果然不愧是家主。我们一直都在纠结要怎样称呼这个阵法,可不管怎么叫,总觉得不太妥当,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果然大智若愚、大巧不工。家主这个名字给得好,以后它就被叫做‘大阵’了。除了它之外,还有什么阵法能够当得起这个称呼呢?”

——因着这是真真正正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是能够以人力来撼动天意的阵法。

也怪不得叶鸿兴为此震惊,甚至出身书香门第之家的他,连同无数位叶家长老钻研这个阵法多年,也始终不敢给它起个名字:

千百年来,有谁能够铸下如此功勋?有谁能够真正地与天相争也分毫不让?

依照这个阵法的强度,就算只画了出来而没有启动,也足以流芳百代、名垂青史。可是刻画了它的那个人却什么也没有留下,如果不是这次误闯,只怕它还会被放在沪上,放在这处无人问津的森林里,慢慢地等待着莫须有的有缘人吧?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仍存一线生。”叶鸿兴道:“从那时起,我们就很是疑惑了,为什么这个巨大的阵法在这里存在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人能够发现它,却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误闯进去的我们给将错就错地找到了?”

“于是你们就集结在了一起,推演天命,刚刚的那个记录了日后百年时光的卷轴就是你们大推演之下的结果。”叶楠恍然道:

“这也是你们在第一次相聚的时候,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家主英明。”叶鸿兴点点头:“……只是这个消息是谁传给你的?我们明明除了参与进来的自己人之外,什么外人也没告诉。”

还没等叶楠回答呢,叶鸿兴就后知后觉地自己发现了答案:

“是……萧家那位?”

叶楠眼见着终究是瞒不过去了,只能点点头,默认了叶鸿兴的猜测是正确的。

“家主啊。”叶鸿兴长叹一声,问道:

“他用情至深,你将以何报之?”

叶楠在她人生迄今为止的十几年里,自打学会了说话开始,便罕有哑口无言的时候。一是因着她身为叶家下任当家人——后来这个“下任”就变成了“现任”,更无人敢与她当面对质、发生口角;二是因着叶楠委实才思敏捷,再加上她和山海古卷里的那帮妖兽们混的时间有点久,以至于正常人几乎都无法理解她的思维与行事风格,说白了就是从来都是她让别人哑口无言的份。

可眼下她竟然沉默了。

年轻的叶家家主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终于从一场长梦里醒了过来似的。

叶鸿兴见好就收。眼看着叶楠似乎终于明晓了自己的意思之后,便继续补充道:

“除此之外,大阵的里面隐约还有一些凤凰真火的残留,想来定然是与我叶家代代相传的山海古卷息息相关。”

“凤凰”这个词,叶楠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说过了。

毕竟自从山海古卷传到叶家人里以来,少说也有千八百年了。里面究竟有怎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家就算没有见过,也探知了个八八,可是一旦问起山海世界里面的那“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的丹穴之山上的凤凰,甭管问的是谁,便个个都能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来,嘴也立刻就变成了锯嘴葫芦,半个字也没有。

不管凤凰的去向为何,或者干脆就像某些人推断的那样,身为与一整个世界息息相连的神兽,早就在山海世界崩毁的时候一同陨落了,可至少眼下,这个内含凤凰真火的阵法,却在此时此刻出现在了叶家人的面前。

这似乎冥冥在预示着什么,可眼下却全无一人知晓,这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最终真相。

叶鸿兴也深知自己这样的做法不厚道,很是惭愧:“还请家主莫要责怪,这委实是我等……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可惜叶鸿兴没能活到百年后。否则的话,他就会知道后来的人们专门为这种情况创造了个词儿,叫“道德绑架”。

一般对他人进行道德绑架的人,是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的,因为他们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但凡是反对他的人,那肯定是思想觉悟不够高所导致的错误的选择;可叶鸿兴不一样。

他不仅后悔,甚至后悔得想要以死谢罪;可是他身为帮助启动大阵的重要人选之一,又万万不能死在此刻,否则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要白费了。

他亲眼看着叶楠长大,把叶楠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可眼下为了避免即将迎来的百年战乱,他又不得不亲送自己的孩子上死路,甚至现在叶楠能够站在这里、能够有这种觉悟,也是他一造就的成果。

个千百滋味,酸甜苦辣,除了叶鸿兴本人之外,还有谁能够感受到半分呢?

终究要自己承受。

突然在叶鸿兴的面前,出现了一双。

这双委实算不上完美。

虽然说一句肤若凝脂也不为过,可上面有着为数不少的浅浅的疤痕,有刀剑留下的陈年旧伤,也有一看就是施行符咒的时候因为威力过大来不及避让,而留下的痕迹,便让这双的美感大打折扣;要是和那些一辈子都不会拿起比筷子更重的东西的千金小姐们相比,便更不太好看了。

可这双是叶家家主的。

一加上这个前置词后,便再也无人会去关注这双的外在,人人都要在它蕴藏着的力量之下恭顺地俯首帖耳,再也不敢有半点疑问,不敢有半点反心:

她翻为云,覆为雨,顷刻之间便能搅动风云,能够持长剑驭使雷电;而当她对着别人伸出去的时候,想要传达的意思很是明显,永远都只有最极端的两种选择——

要么是刀兵相见,你死我活,要么是来自叶家的庇护,在这一刻彻底地蔓延到了你的身上。

握住这双,你便有两种不可知的下场,要么是魂飞魄散,要么是一步登天。

而此刻摆在叶鸿兴面前的,便与前一种结局完全绝缘。

叶楠微一用力,便将还在自责不已的叶鸿兴从地上拉了起来,开口道:

“为天下,为苍生,为家国……”

年轻的叶家家主笑了笑,一字一句都说得很认真,从她口说出的每个字,此刻都带上了难以反驳的重量,是真真正正的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叶楠心甘情愿,无所怨尤。”

“只是往后这么些年里,就要麻烦诸位长老接叶家了。”

“家主这是说什么话。”叶鸿兴和周围的长老们对视了一眼,沉声道:

“我们会单单推家主一个人去送死,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么?”

在叶鸿兴和其余的叶家长老们开口的时候,叶楠已经隐隐约约地窥探到了隐藏在其后的真相,但是她一直都不愿意相信,直到此刻,叶鸿兴终于开口,宣判了所有人的死刑:

“大阵想要启动的话,阵眼只是其的关键之一。”

“我们已经计算过了,除去要有人去启动阵眼之外,还需要有足够多的祭品,这样才能将阵眼的能量带动到每一个角落,才能真真正正地启动大阵。”

叶楠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事到临头,她竟然只能握着这些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便一直伴随在她身边、日后竟还要和她一起去送死的人们的,叹一声:

“诸位高义。”

立刻便有人像模像样地用叶楠自己的话回答了她:

“职责所在,家主不必多礼。”

在这绵延千里而毫无边际的森林,在这上古的大能者残留下来的法阵里,他们相视一笑,半点怨言、半点不甘、半点留恋也没有。

似乎日后要迎来的,不是终局,而是归途。

为了拯救别人而牺牲自己,叫慈悲者;打着大义的旗号让别人去送死而自己袖旁观,叫伪善者。

为了家国大义、天下苍生,我等成千上万人身死魂殒而无一有半句怨尤,只求天地之间正气长存,大好河山久存不朽——

这叫玄道人。

等到叶家人们对大阵做好了最后的检查,叶楠又输入了灵力来试一下大阵对她确无排斥之后,一干人这才匆匆赶回金陵。

可出乎叶楠意料的是,她刚回到金陵城,迎面撞上的除了甩着九条尾巴嗷嗷嗷地扑上来的九尾狐,还有个在叶家门外苦等的萧景云。

等到九尾狐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突然被叶楠扔下的原因肯定和那帮鬼精鬼精的叶家长老们脱不开干系之后,便和萧景云完全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果不其然,也不知道九尾狐都跟萧景云告了什么状,就连叶家的侍女们都不得不来找叶楠诉苦:

“家主,我们真的跟萧大少说过了,您现在不方便见客。但是他就像是听不懂我们的婉拒一样,天两头一有空就往这边跑,要不是他自己还有点理智,知道随便乱闯别人家大门,等日后两家再合作的时候肯定都不好看,他只怕早就冲进来了!”

叶楠挥了挥,屏退侍女:“我知道。请他进来吧。”

萧景云进来的时候,就连叶楠都吓了一跳。

叶楠离开金陵城的时候,在她对萧景云最后的记忆里,这还是个笑起来都仿佛带着盛夏六月阳□□息的少年。哪怕偶尔会流露出一点与他的年龄完全不匹配的狠辣和果决来,至少在叶楠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会把这些不该有的气息收拢得很好的。

就像一匹野狼为了博取主人的欢心,硬生生把自己的尾巴摇出了狗尾巴的味道来。

可眼下只是短短的一段日子不见而已,萧景云整个人都变了。

他瘦削了不少,整个人就像是疯狂拔节的竹子一样,眼下光从身高上来看便能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

更别提眼下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他的身上穿着件长长的黑色大衣,愈发衬得他肩宽腰细、气势威严。也不知道是仗着自己年轻不怕冷,还是因为得到叶楠归来的消息之后太心急了,来不及系扣子,就这么敞怀穿着。疾步走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风便会将他的衣摆吹起,英挺清隽的眉目间均是令人胆寒的戾气,负责在厅内端茶倒水的叶家侍女都被吓得当场倒退了一步。

从前的那种温和少年的表象已经完全从他身上褪去了,眼下的他成熟稳重、不苟言笑,仅凭周身的气势便能让人胆寒噤声,可从他见到叶楠的时候,暗沉沉的双眼里陡然亮起来的光芒,还能依稀辨认得出这果然是萧景云。

萧景云疾步走上前来,握住叶楠的肩膀,叶楠这才发现他的带着股让人胆战心惊的、过分的凉意,只有他的心还保有一点温热的感觉,以此来证明他还是个活人:

“阿楠,这些天来你们都去哪儿了?”

叶楠早就在沪上那边和叶鸿兴他们对过说辞了,心想果然会有人来问,便笑道:“不是说了吗?我闭关修行了。这次算你运气好,我只闭了几个月的关;要是你运气不好的话,等上几年十几年都不一定能见着我呢——”

“阿楠。”萧景云第一次打断了叶楠的话。

他的眼睛里带着某种偏执的,疯狂的火光,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是足以震慑一切的力度:

“你骗不得我,你根本就不在金陵。”

“你究竟要去做什么?”

叶楠万万没想到萧景云竟能如此敏锐,当场就识破了她的谎言。

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好。

明明有无数种说辞可以继续用来编织谎言,明明有那么多理由可以捏造。再加上萧景云对玄道之事压根儿就是个门外汉,一窍不通、一知半解,叶楠只要随便引经据典,便足以用佶屈聱牙的词汇把萧景云给绕得头晕眼花,完全放弃追问下去的想法了。

可是她看着萧景云过分明亮的、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的双眸,顷刻间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伸过去,握住了萧景云的,低声叹道:

“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萧景云,你不该问的。”

萧景云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反握住了叶楠的,在她的面前半跪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感受到“与对外的说辞不一样,叶楠本人其实根本就不在金陵城内”的这件事,就好像他跟叶楠之间,存在着某种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的联系一样。

这种联系,比最久远的典籍都要隽永,比最古奥的、森严的时间都要绵延不休,能够跨越山川湖海,与日月星辰随行。

甚至可以说,在叶楠刚从叶家离开的那一刻,萧景云便立时心有所感了!

只要有这种联系在,说句不客气的话,萧景云就永远不用担心会有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敢来和自己抢叶楠。

可纵使他的感知再怎么敏锐,他也无法改变别人的心意。他能够防范得住一切来自周围的、对这位年少天才的叶家家主的觊觎,可他永远无法对抗更上一层的、某种更为玄妙的东西。

“阿楠。”萧景云只觉无穷尽的疲倦和不甘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终于明白自己母亲的那番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了,只要他最终选择了叶楠,那么他接下来要对抗的,便永远不是什么人间的情敌,而是更莫测、更残酷的天意。

他面前的这个姑娘,严格意义上来说,委实不是什么良配。

谁不喜欢温柔贤淑、笑不露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闺秀呢?要是真的能够娶到这样的妻子,先不说她能带来多少的嫁妆补贴家用,就光看着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可人儿在家里为自己操持家务,便是很轻松、很愉快的一件事情了。

而萧景云最终的选择,与这种世人眼的标准模板也似的良配,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叶家家主根本不可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反,她甚至会身先士卒斩妖除魔,一年到头百六十五天里,算她有百多天都是在外面奔波劳苦的都不会多;而且她也永远不会操持家务,这种琐事怎么可能让堂堂的叶家家主去做?

至于什么笑不露齿、莲步轻移、善解人意之类的东西,更是半点儿都不可能出现在叶楠的身上。她就像是在寒冬里凛然绽放开来的梅花一样,除了间那一点灿金色的花蕊,浑身上下沾染着的,便都是肃杀的、凛冽的冷意。

甚至这一点灿金的颜色里,都满满的是家国大义,都是天下苍生,甚至连半分私情也没有。

比起所谓的情不投意不合来,这才是最残忍的事情,这才是最悲哀的事情。

你们心有灵犀,你们心心相知,你们并肩作战,你们知晓彼此如若知晓自己的足,你们默契得让无数人都要惊叹——

可天意难违,你们终究要各奔东西。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你回头看看我,求你了。”萧景云握着叶楠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还在呢,我可以帮你。你就告诉我吧。”

叶楠低头,看着半跪在她眼前,握着她的的少年,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

啊,原来如此。

宛如惊蛰之时的第一声春雷,唤醒了潜伏在深层里的无穷生;宛如初夏时候的第一声蝉鸣,便宣告了接下来那漫长的、似乎无穷无尽无止无休的热烈;月老的红线在这一刻终于系上了环扣,观音大士瓶甘霖化作无穷尽的、潇潇绵绵的春雨。

是天意,是纶音。

她看着半跪在她面前,难掩疲色却又如此执着不休的萧景云,刹那间只觉原来那些诗词歌赋里说的,都是真的,原来真的是“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

原来这个人,他当年与我相对无言,日后又为我勤修不辍,眼下竟知我至此……一切的一切,皆只因他爱我。

一旦终于想通了这个关窍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瞬间变得有理可循了:

在十五岁盛夏那年的初见,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在后来的那年,榴花胜火,折以赠君,望君怜之;再往后便是那个让萧家和叶家彻底站在了一条战线上的誓言,说着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再看到现在……

那个让萧景云收敛了所有顽劣习性,成为了现在这个玉树临风、年少有为的英杰的人,原来是我。

原来是我。

叶楠握住萧景云的,只觉得心头一阵空落落的,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默默地等了我这么久,日后还要一直等下去,明知不会有任何回报,却还是一直在这里等啊等,就连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都不见得能有他这么隐忍。

可是我马上就要去送死了呀?

你还等什么呢?

事已至此,叶楠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叶鸿兴会对她长长叹出那一声悲叹,为什么之前会那么锲而不舍地把萧景云往外赶,甚至都冒着被叶楠误解的风险,去给萧家的旁支通风报信,让他们管好自家的萧大少:

这不仅仅是因为萧景云曾经有过轻狂悖逆的前科,也不是因为玄道与浮世千百年以来默不作声铸就下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更不是因为什么性情不投地位不搭这样的原因——

只是因为萧景云太过深情。

而对着一个命不久矣的人,用情太深,是万万不可能有任何好结果的。

萧景云一看叶楠的神色,就知道她终于明白了什么,便笑道:

“阿楠,你看,人心就是这么贪得无厌的东西。”

“当年你记不住我的名字的时候,我连在你的面前随便说一句话,都要字斟句酌好久,生怕让你没办法记住我;但你记住了我之后,我又想成为你的朋友,你的知己,甚至能够在你遇到危险、出生入死的时候照看你后背的人。”

“我希望被你记住的,不是什么‘萧家大少’,而是很简单的一个‘萧景云’。”

“可你看,现在你已经记住我了,你已经记住萧景云了,可是我又希望你的眼睛里只有我;很多时候,在无数个夜里,我甚至还幻想过……你会不会来爱我呢?”

“这就是所谓的‘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罢。”

叶楠闭了闭眼,终究将那将落未落的一滴泪锁在了眼眶里,低声道:

“是吗?我还觉得你挺容易满足的呢。”

“阿楠可真高看我。我所求的,比这些都多。”萧景云站起身来,轻轻为叶楠整理了一下她的长发,道:

“不管是看在我爱你的份上,还是看在我真心实意想要帮你的份上,给我个会吧,阿楠。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

被叶楠放在边的山海古卷,此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九尾狐联合一干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大妖们,对着叶楠齐齐尖叫了起来,无数多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似男似女,雌雄莫辨,声彻叶楠的脑海:

“阿楠,告诉他!把一切都告诉他!”

“萧家能搞军火生意,黑白两道通吃,绝对可以带着你远走高飞去海外避难的,管那些人的死活作甚?按照你的本事,躲出去之后就再也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你,哪里还用得着你慷慨赴死!”

“告诉他,告诉他啊,阿楠,家主!这是你最后的会了!”

在这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里,叶楠半点神色都没带变的,只是从山海古卷里掏出了足足一沓的墨纸砚,诚恳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如你先从替我做功课开始吧。”

曾经气走过的老师拉能围绕萧家大宅一圈、哪怕现在声名鹊起也终究无法跟博学好学之类的词汇沾上半点关系的萧景云:……行吧。

——我就是要这么做。

叶楠看着正在失笑摇头的萧景云的发顶,觉得自己现在被分成了两个人:

一个人在心底,为她终于后知后觉的这份深情泪落如雨;另一个人在面上半分也不露,嬉笑如常粉饰太平。

这截然相反的分裂,竟让她生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与冷静来了:

我要你将现在所经历的的一切,都在你的记忆里变成儿戏一样的、可以付之一哂的事情。你会觉得我不解风情,觉得我开窍晚,觉得我举人鱼千里,时间一久,你迟早会发现自己用错情的。

这样的话,等我消失了之后,你也不会觉得难过,只不过如大梦一场,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等你白发苍苍、儿孙绕膝的时候,再回想起这段日子来,便不会再有什么求不得与爱别离。你只会想起十五岁的盛夏,想起叶家里隐天蔽日的大树,想起这段令人一想便要发笑的时光,这些都是美好的、能够让人轻松起来的事情。

她松开了萧景云的,对他笑了笑。

萧景云这才发现自己大老远地跑到别人府上,握着别人家家主的半天也不放开的这种行为,可不是一般的逾矩和失礼,便也赶忙松开了叶楠的,看起来很想也摸摸她的头顶,不过到后来还是放弃了:

“那我走了?”

叶楠点点头,笑道:“你自然该走了。一路顺风,萧景云。”

你该带着无拘无束的自由往前行去,去享受、去铭记、去好好生活,去亲眼见证——

那是我等九死未悔缔造的、盛世太平。

君赠我以真心,我还君以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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