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叶楠所谓的“投诚”,从头到尾就没有半点诚意的妖修们尖叫了起来:“你说话不算话!”
“我就说叶家家主肯定不会突然投向我们,其必然有诈,结果也就你们这些妖修傻子信了!”
“那面镜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叶楠根本就没理会它们的叫嚣。()她望着空叶鸿兴的魂魄,发现这魂魄竟然还残留有自己最后的一点神志,正在满怀担忧地低头看着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便低声道:
“鸿兴长老,百年后一切都好,还请放心。”
“我已铸下层功德金身,还有萧景云、许君命等人相助,即便我魂魄受损,楚明远也翻不出浪花来。您可以放心转世投胎去了,您也是有大功德的人,没人敢为难您。”
叶鸿兴自打从所谓的“前世镜”里被放出来之后,一直都紧紧皱起来的眉头这才有了松缓的迹象。他对叶楠略一点头,半透明的、熠熠生辉的魂魄,便碎成了万千光点,在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席卷之下,立时便往天边而去了。
毕竟他是百年前的死人。叶鸿兴的魂魄已经在前世镜和血魔替身里被拘留了太久,如果再拖延下去的话,哪怕转世轮回,也要变成个傻子。
叶楠直到目送着叶鸿兴的魂魄进入轮回之后,才转过身来,看着愈发逼近的、无数奇形怪状的妖修,冷笑道:
“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你们拖得住我吧?”
别说,“山海主人”的威名不管是在百年前还是在百年后,都足以令一干邪修妖魔闻风丧胆,更别说实打实地两相抗衡了。
她甚至都不用动、不用召唤出山海古卷里的大妖,连长剑的实体都不必凝聚起来,刚才还在虚张声势的妖修们就齐齐后退了一步,整齐得让人无端想笑。
叶楠敲了敲怀山海古卷的书脊,喝道:“让开。”
然而拦在她面前的妖修们对视了下,竟没有一人让开,这就很不对劲了:
和玄门人不一样,邪道的这群家伙们,生来就不知道“忠义”两个字怎么写。
就像百年前,叶家人以身殉法开启大阵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更是天方夜谭;如果不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让他们切实感受到了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那么他们更是连最后的反扑都组织不起来的。
换而言之,能够让它们哪怕对山海主人的名号恐惧得要死、却还是一步都不敢退让的,也只有实力更加强横的邪修施加下来的威压和命令了:
你们去迎战山海主人的话,拖到她寡不敌众、力竭之后,尚有活命的可能;但如果你们不听我的号令,阵前逃离,就绝对会死。
那么能够让这些家伙们自毁修为、甚至把命都搭上,也要拖住她、不让她前去破坏的,还能是什么?
再联想到百年前的大阵险些功亏一篑、竟然在最后走漏了风声这一点,她曾经在泰山的山洞里无意间见到的那东西,很有可能就是这些邪修们已经研究出的、破除大阵的办法!
她必须速速赶往泰山!
“雷神昂藏,万里威光。扫荡妖孽,驱却不祥。”叶楠飞速并指结印,厉声道:
“毁洞洞崩裂,诛鬼鬼灭亡,对天曾歃血,立誓救灾殃——”
“——让我猜猜叶家家主在做什么?”楚明远站在黑云云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正把泰山当做最后的根据地,苦苦死守的一干玄道人,笑道:
“我甚至都能猜到她所用的符咒的名字了。‘誓雷咒’,对不对?太上洞神咒卷之,雷部诸咒第五,‘对天曾歃血,立誓救灾殃’,真好啊,真好。”
“除了叶家家主,还有谁能够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呢?”
眼下的状况已经和百年前大阵即将落成之时,所有闻风而来的邪修和妖魔奋死反扑的景象差不多了:
漫天都是由邪修们凝聚而成的黑云,地面上奔跑着的几乎全都是妖修,再没有半点人类的踪迹。原本生长得正好的草木,也在这滔天而来的邪气被吸走了所有的生,瞬息间,满目的葱茏绿意便枯黄萎缩了下来,露出下面大片大片裸露的山石。
玄道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竟然半点动摇的痕迹也没有,这让本来说这番话就是为了扰乱他们的楚明远很是诧异了:
毕竟如果玄道人一力苦苦死守泰山的话,正道的功法天然对邪道就有克制,他们一时半会的还真不好攻进去。如果让他们拖的时间太久了,叶楠绝对能够从那边所有邪修和妖修的包围杀出一条血路来——字面意义上的杀和血路——没办法,只能攻心为上,让驻守泰山的修士们们道心不稳,出现破绽之后,才好一一攻破。
但是他们为什么半点动摇的迹象都没有?
除非他们本来就相信,山海主人其实从未真正叛出!
——这种无来由的、对他人的信任,这种建立在道心之上的坚守和自持,像楚明远这样放浪形骸的邪修,怕是终其一生也不能体会到半分。
楚明远挫败之下,只好把目标转向了罗飞。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曾经是白骨灵修,可现在已经褪去了一身邪气、甚至站在正道之首抗衡他的家伙,心想,曾经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小喽啰,眼下竟然站去了和他完全对立的一方,甚至还能站在为首的那个位置上,可真是太奇妙了,便笑道:
“看来玄道现在是真的没人了,否则的话,也不会让你站在这里。”
“真奇怪,曾经走过邪路的人还能被硬生生掰回正道去,也算是一大奇景了。他们许给了你什么好处?我数倍给你便是。放弃抵抗吧,你们人太少了,没有半点胜算的。”
罗飞重重啐出一口血沫,在地上和尘土混杂在了一起:“别想着挑拨离间。”
“他们给我的东西,你一辈子也给不起!”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你也曾经是白骨灵修,自然该知道,现在整个邪道几乎都是被我在百年间一复兴起来的,我想要什么没有?就连谭星云修行的数种功法,也是我给她的,要不她怎么能够成为蚀心门之首?你竟然还敢口出狂言,说我‘一辈子都给不起’?有,我还真想见识见识。”楚明远笑道:
“再说了,你觉得他们是真的信任你吗?”
“小可怜,你甚至不知道你背后守护着的,是个什么东西,你就敢为这帮玄道修士一马当先?你就真的不怕在你兢兢业业给他们卖命的时候,他们反就把你给卖掉么?”
他的话语实在太有蛊惑力了。就算不信里面的半个字、半句话,那种仿佛直直钻进人的耳朵里的感觉,恰如魔音灌耳,不少道心未能大成、就不得不被眼下糟糕的局势给强行拉上战场的年轻修士,已经出现了双眼恍惚的迹象,如果再听下去的话,走火入魔只是早晚的事!
“把这帮小年轻的换下去!”罗飞高声道:“换人上来!结界要撑不住了!”
自从许君命叛出特别督查组之后,罗飞就成了s市特别督查组里的领军人物之一。他们且战且退,一路赶往泰山,终于和参加大比的各门派成功汇合,将这里当成了最后的决战之地和根据地。
不得不说这个决定真的太明智了,连身为邪道之首的血魔楚明远都不得不亲身前来,想要攻破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由此可见这里面肯定有他们想要的某件东西。
同时也能看出来,楚明远说的还真八/九不离十,特别督查组是真没什么人才了,否则放在平日里的话,他们绝对不会让一个有前科的邪修坐到这个位置上来的。
可是现在还有什么人能够换上来呢?还有什么人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呢?
许君命叛逃,山海主人失踪,在邪修的突袭之下,毫无防备的玄门人折损大半,即便是剩下的寥寥修士,人人也都是强弩之末,人人都在压榨着自己经脉最后一点灵气,略一发动,四肢百骸便都能传来钻心的痛楚。
“敬酒不吃吃罚酒。”楚明远冷笑一声:
“许君命!”
他话音未落,一道身影便从他身后的黑云里飞速掠出,动作快得甚至都看不清人形了,只能看到一团黑漆漆、阴惨惨的雾气向他们飞速袭来。
可即便如此,在场众人不乏当年跟随在许君命下的人,哪怕凭着一点在雾影影绰绰的身形,也能看清这人究竟是谁。立刻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便从玄道人的阵营里发出来了:
“许老大?!”
“组长!”
“你真的叛出特别督查组了吗?!”有人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里都带上了哽咽的意味:
“你说话啊!你随便说一句什么话,我们就都相信你!”
在无数人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和哭喊声,许君命却依然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重重一掌,拍在了面前的金刚伏魔阵上。
毕竟都是共事过将近十年的同事,众人对许君命的实力相当了解,眼下自然不敢懈怠,拼命凝聚起浑身的力量迎了上去!
一边是黑云惨雾、几乎都要被周身翻涌着的邪气吞没了的许君命,一边是油尽灯枯、强弩之末的玄道人,早在许君命迎上来之前,甚至已经开始有人陆续倒下,没有了声息。
实力差距相当明显。
只一掌,原本还在拼命闪烁着最后一点金光的阵法,便从许君命的按上去的那个位置开始飞速地黯淡了下来。无数金色的卍字纹样开始缓缓倒转成了卐字,逐渐变得漆黑起来,很明显,这最后一道防守阵法,也终究要被邪气污染了!
“你们的金刚伏魔阵可比百年前的叶家人布下的差远了。”楚明远摇摇头,很是遗憾的样子:
“玄门人真是被大阵惯坏了,一年不如一年。”
罗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语:“‘大阵’?”
“我倒是忘了,百年前的大阵,是把山海主人填了进去,才能够延续至今的。”楚明远满怀恶意地笑了起来,突然转头,对着某处笑道:
“萧大少,你还要再为你的阿楠抵一次命么?”
在无数玄道人、邪修、妖修们诧异的注视下,有个人影从山间翻涌不息的白雾缓步走出——
是萧景云。
他原本俊朗柔和的面容在逐渐黯淡下来的阵法映衬下,竟然难得地显露出了一点阴鹜的、不好接近的意味。或许也不能说是被映衬出来的,而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不过终于在叶楠看不到的地方,被扯下了那层温尔雅的皮相而已。
在他走出来的瞬间,玄道人的队伍里便立刻爆发出了嘴八舌的议论声:
“萧景云肯定知道些什么!”
“就他?别开玩笑了,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最多身上带着龙气,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多少命带龙气的家伙一辈子都是在野不在朝的命,他如果真的有这个本事,怎么可能还会被人用段废了双腿,直到叶家家主出才好起来?”
“萧大少,你知道什么,就全说了罢!”罗飞高声道:“这家伙几乎要——”
“我当然知道。”
萧景云转过头来,一双似乎不带半点暖意的琥珀色眸子定定地看向罗飞:
“我什么都知道,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在白骨灵修的下什么都见过的罗飞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那不是人类能有的眼神。
此刻他身上一直若有若无存在着的疏离感和冷漠感,终于如山洪爆发般毫不掩饰地倾泻了出来。
如果说叶楠身上也有着差不多的疏离感,可是她的内心里终究还是留存着天下苍生这样的大义,支撑着她维持着与尘世间仅有的最后一点联系;那么萧景云就连这最后一点联系也完全舍弃了。
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的注视下,人人都能感受到相当清楚的某种概念,正在从他们的灵魂浮现出来: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物种,是有着高下之分的两种生物,甚至可以说——
他不是此世人。
所以不必再为面前的任何一方,做任何事情。
不过换个角度想的话,其实也很好理解,无人能够指责他的半点不是:
你会养着猫咪,养着小狗,养着兔子和乌龟,会照料它们;你也会养仙人掌,养多肉,给它们浇水施肥,给予它们无微不至的关怀——
但是你不会为它们而死。
你终究还是只会为自己的同类流泪,欢笑,愤怒,乃至生死。
大家本来就是不同的物种。植物和动物一样,都是知晓疼痛的,甚至动物都有某种类似于“感情”的东西存在,它们也是有着自己的生命的个体;可对人类而言,这些东西终究还是人类的下位,所以很少有人、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人愿意为这些东西去死。
那么更高层的某种生物,又怎么会为它们的下位——人类,去死呢?
在争执间,许君命的第二掌已经拍出!
滔天的黑气终于打碎了苦苦支撑着的金刚伏魔阵,碎裂成漫天的金粉簌簌落下,隐约间能够听到绵延不绝的梵音悲泣之声。
龙虎山掌门喷出一口鲜红的心头血后便当场倒下,不省人事;佛家的宝琉璃塔和降魔杵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光芒,纷纷碎裂成齑粉;楚明远放声大笑,一声令下,万千邪修化作的黑云铺天盖地向着被存放在泰山里的逆向大阵冲去。
千里之外,叶楠终于驭使着天雷杀死了最后一个胆敢拦在她面前的妖修,以她为心,放眼望去,尽是百里的枯骨焦尸!
她口的遁地术已经念诵到了一半,可毕竟有千里之遥,毕竟神魂受损,在车轮战良久之后,终究力有不逮;即便能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终究来不及了。
然而在绝望的尽头,永远能够看到希望的身影;最无光的长夜里,姗姗来迟的黎明便尤为可贵与明亮。
一道微弱的、纯金的光芒,从毫不设防扑过来的邪修们的脚下亮起,顷刻便明彻黑云叆叇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