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是吃的,一部分是肿了。 (7)
没有勇气。
从前她一无是处,只余勇气,如今她站在这里,两手空空,选择缩进乌龟的壳里。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姜小贞的脑子好乱。
她太累了,这段时间好吃力,她想尽快地结束。
为了不要又在他面前掉眼泪,她再度穿上那件国王的新衣。
“不等就不等吧。”
她的声音干干硬硬,最后一句,头也没回:“你会后悔的,何玉。”
姜小贞分不清自己说这句话的用意。她是想要让何玉后悔没等她,再接再厉变好后让他侧目,还是单纯地,是想让他讨厌自己得更彻底。
☆、故事的交互
在姥姥短暂离开的一个下午, 姥爷悄悄闭上眼睛。
她回来时,叫他的名字, 没将他叫醒。
姥爷又进了一次手术室。
漫长的等待后, 手术室的门打开。
“看这几天了,”出来的医生说:“守着他吧, 能醒就没大碍。”
妞妞妈妈掐着姥姥的手,目光一颤。
“您的意思是……”
“嗯,也有可能醒不过来, 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后,姥爷一直处于昏迷。
妞妞也到医院来,跟姥爷说话,给他鼓劲。
当孩子长时间的凝望病床上的老人,忽然对他感到陌生。
记忆中的姥爷仍是年前的模样, 板着张脸, 跟姥姥在院子里斗嘴。姥姥让他笑一笑, 用手去提他的嘴角。他转头咬住姥姥的手指,她叫痛拍他,他不肯松。
如今的姥爷, 脸庞枯黄瘦削,戴着呼吸机。
身上密布的管子, 连通到床侧的一台台仪器, 它们填满他的病房,监控着他的生病。
姥姥始终陪着姥爷。
她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缓慢地为他织着一件过冬的毛衣。
时不时看一眼他, 然后低下头,她织呀织。
织得无聊了,又看看他。
妞妞叹了口气,从病床旁走开,转身蹲在姥姥身边,抬头看她。
“姥姥,你觉得姥爷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不知道啊。”
姥姥没停手里的活,斜了眼安静躺着的姥爷:“他有可能听不见,有可能听见了不理我们。”
她本该是最心焦的人,送姥爷到医院的那天,妞妞见过姥姥的眼泪。现下,家里人人愁容不展,担忧姥爷的状况,姥姥倒成了最平静的那个。
“姥姥。”
“嗯?”
“我想听完姜明珍的故事。”
……
何玉听见姜明珍的声音。
她正给他们的小孙女讲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他看不见他们,独自一人在一片空旷的黑暗中漫步。
他没想清楚要去哪,只是走着,走着。
呼吸沉沉,脚步深深。
“姥姥,姜小贞真的要放弃何玉了吗?”
“是啊。”
何玉猛地想起来,她故事中讲的这一段是什么时刻。于是他看清了周遭,大四毕业晚会结束的那个晚上。
夜很深了。
年轻的姜小贞踏着高跟鞋,从大学的礼堂离开。
年迈的何玉下意识地转动身侧的轮椅,这个动作让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是用双脚站立的。
于是他朝姜小贞追了过去。
姜小贞走得好快。而何玉已经太老了,没走两步就开始大喘气。
他试着喊她。
她没回头。
还要追吗?不然不追了吧。
何玉的心脏突突地疼。
这种失落的无力的感觉,好熟悉。
成长的路途,分离后的再见,熟知后的又一次疏离。他无数次地凝视着姜小贞的背影,心里在问:姜小贞,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管他叫小狗,却在画《我的朋友》时,画了坐在地瓜山上的他。
家道中落,却依然如儿时那般端着公主架子。
无人在意她卫生委员的职位,她却当了回事,尽职尽责,骄傲地站上主席台领锦旗。
为什么哭呢?
一副谁都没法欺负她的模样,没有打过败仗,为什么哭呢?
明明生活在变好,她也变得越来越好,为什么丢失了勇气,开始退缩呢?
明明说过爱他,明明要他等的。为什么放弃了?
何玉不懂。
他无数次凝视着姜小贞的背影,感到茫然的失落。
她是真的要走,真的,要放弃他了吗?
在姜小贞身后的何玉停止脚步,望着她耷拉肩膀的远去的身影,他的耳边响起了姜明珍苍老的声音。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声音听上去很累。
像在冰天雪地的人,拽着一袋拽不动的水泥。
一瞬之间,他宛如能窥见她内心的那样神奇。
“姜小贞放弃喜欢何玉这件事。”
“当她放弃之后,重新审视自己走过的人生,见到了一派无意义的空洞。 ”
“为了他来的这个学校,硬选的专业上了两年,完全不是她感兴趣的。”
“为了足以和他匹配,拼命变漂亮,迎合人们的审美,在意别人的目光,被自卑推入更深的深渊。”
“全搞砸了啊,她想。”
何玉看清姜小贞前往的方向。
她沿着教学楼的阶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
她要去往顶楼。
☆、全部的明珍
何玉不记得他们的故事中有这一段。
原本就没有吗?或者, 是他对此并不知情。
往顶楼走去的失魂落魄的少女,分明要寻死。但他认识的姜小贞, 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脆弱的人……
何玉望向她来时的礼堂的方向, 他知道那一片漆黑的寂静中,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紧紧地皱着眉头, 等在原地,脚下宛如生了根,无法动弹。恰如现在这个, 同样被黑暗渐渐吞噬的他。
脆弱的人,至始至终,是他才对。
寄人篱下的乡下小男孩,小心翼翼地讨好家里的大小姐;思念亡父每日做着噩梦,躲在保姆房, 抱紧画不出颜色的那盒水彩笔。被同学排挤, 佯装不在意, 变得寡言,默默训练改掉口音。跟着母亲回到乡下讨债,童年的最后一眼, 见到豪华大酒店的中央,丑丑的小公主那无忧无虑的笑靥。
他在意。在意姜小贞怎么看他, 那双眼睛里是否仍有轻视。
他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她。他们本不该靠得这么近, 那他便可以装出云淡风轻,高高端起自己,不必忧虑再被看轻。
如果她没有跟他表白……
是她说的喜欢他的。
为什么喜欢?是不是真的喜欢?会不会永远喜欢?
是不是后悔了?为什么犹疑?为什么没有坚定地选择到底?
年轻的何玉, 面对姜小贞的彷徨,选择了不懂事地跟她斗气。
年老的何玉,拥有姜明珍的坚守,选择先一步松开她。
脆弱的人,至始至终,是他自己。
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怪罪他的。
“姜小贞不怪何玉。”
苍老的声音牵动故事,牵动他的脚步。何玉抬起头时,见到姜小贞在走阶梯,她瘦了好多,驼着背,细长的腿像纸张一样雪白。
他走在她的后面,隔着一段不远的,又无法超越的距离。
潮湿的漫长的楼道,惨淡的月光,她的呼吸好吃力。分明是水泥地,却每一脚都像迈进了泥泞。
“回想自己整段人生,最好的事情就是遇到了何玉。”
“姜小贞也不怪爸爸妈妈,他们倾尽所有去爱她保护她,将所有的希望寄予她。”
“姜小贞只怪自己。”
天台的门被一把拉开,涌入楼道的凉风,夹杂着浓厚的水汽。
这股凉意让何玉感到重回人间的真实。
叙述的背景音不见了,取代它的,是雨声与风声。
年少的姜小贞,她的容貌,在月光下如此清晰。
她在哭。
泪水从眼角滑落,掠过憔悴的双颊,滴落于空寂的黑暗。
跨过敞开的大门,她毫不犹豫地迈进雨幕。
何玉抖得一激灵。
“不可以!”
他追过去,跳出旁观者的镇定,故事的虚拟,从纷乱的思绪中忽然抓住了一缕。
姜小贞的发丝从他的指间溜走。
雨水,穿透他老人斑密布的手背,回归水里。
姜小贞在拨电话。
他走到她的旁边,见到她按下她妈妈美容店的号码。
他陪她听完一连串单调的嘟声。
时间太晚。姜小贞的求救,无人回应。
她在电话挂断后张开口,声音局促地,懊悔地,困住又疼痛地。像一尾被勾子勾住,濒死的鱼。
她说:“妈妈,对不起。”
“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只觉得很对不起。因为这么想逃走对不起,因为搞砸了对不起,因为太脆弱对不起,辜负别人的期待,辜负自己。没能打起精神反而每况愈下,回不去又没法往前走,选在这个时刻放弃,对不起。”
怎么会这样,何玉不相信。
“你醒醒。”他冲她喊。
要摇晃她肩膀的手,触不到任何实体。
他们是彼此世界中的幻影。
“姜明珍,快醒来。”
她合上电话,眼神空洞地往天台的边缘走去。
她在七楼,跳下去,必死无疑。
何玉打开手臂,一次次拦在她面前。
他跟她说话,乞求她能听见。
“这不是你啊明珍,你知道什么样的才是你吗?”
“小朋友不跟你玩,扬起下巴哼声走掉,那是你。家道中落,仍旧做着小公主,肩负起爸爸妈妈梦想的,那是你。欺凌、嘲笑、蔑视,它们都没办法打倒你。”
“我们再次相逢的那年,你把你爸爸的饭店重新开张了,你是雷厉风行的女老板、女主厨,饭店的生意风生水起。我们的宝贝女儿,你生她的时候难产大出血,你扛着疼痛,保持清醒,挺过来了。我老年中风,你在家照顾我,比我还瘦的身材,把我扛上扛下的,你没喊过一次累。”
所以,所以何玉想啊,即使他先一步走了,她也能撑过来的。
他的妻子,是勇敢的、厉害的,无坚不摧的,那样一个人。
姜小贞跨过栏杆,一只脚悬空了。
令人胆战心惊的,七楼的高度,她直勾勾地看着,表情平静。
姜小贞听不见啊,何玉确定。
她的模样很年轻,她的眼眸很陌生。
这是姜明珍的青年。
复杂的、麻烦的、不合适的,满是缺点的少女姜小贞。
她的另一只腿翻越围栏时,何玉不假思索地,和她一起翻过去。
后背朝外,他以一个拥着她的姿势,等待坠落。
让她醒来,怎么醒来呢?在拥紧她的刹那,何玉猝然想通。
这个姜小贞,也是他的明珍。
她是令她唾弃的一部分。
她没那么好,他知道的。
可何玉爱全部的姜明珍。
☆、有人在等你
何玉不曾得知姜小贞的这段往事, 但他知道她走过来了。
她将经历那段艰难的时期,像她人生曾经走过和将要走过难关, 她独自经历, 凭借自己的力量克服。
只是。
如果他当时知道,如果他当时就在那里……
姜小贞翻越围栏, 向下倒去。
洒向校园的大雨,烈风吹动裙角,她纷杂的烦恼被解开, 张开双臂后,宛如投入谁的怀抱那样安心。
唯一想起来的。
她蓦地睁开眼,望见心爱的人近在咫尺的,与她一同坠落的忧愁的眉眼。
时间停滞在这里。
何玉的后腰被一双手臂,向内收紧的力道将他带回到天台之上。
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 应该说一点儿都不疼。
垫在他身下的姜小贞, 仰躺于水泥地, 龇牙咧嘴,一脸的吃痛。
“你没事吧?”
他连忙松开她,查看她有没有大碍。
姜小贞黑黝黝的眼睛盯住何玉的脸。
推开他的手, 她语气紧巴巴地开了口。
“你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低下头, 何玉的神情滞了一滞。
白衣黑裤白球鞋, 活动自如的四肢,肩上的背包带。
错愕之后,他“扑哧”笑出声, 心下清明。
向地上的她伸出手,何玉说道。
“我后悔了,姜小贞。”
“其实,大四毕业典礼那天你来找我,我好高兴。我想对你说的话,一直没变过。”
“我会等你。”
她的脸皱起来。心情像被人揉坏的一张纸,湿漉的饱胀的酸涩忽地无处躲藏,全部涌出来了,通过她的眼睛。
“哭什么啊,傻瓜。”
他揩去她的泪水。
凉风细雨,无光的夜晚。
何玉的温柔,是一件厚厚的大衣。
不知道能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他使劲浑身解数哄她,为她做多一刻的止疼剂。
“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傻傻地点点头。
继而,又用力地摇头。
“会拖累你的,你这一刻的同情。”
“别对我怀抱期待了,我不会好起来,还会变得越来越差。”
姜小贞的表情死气沉沉,眼角眉梢写满颓丧,从她迈上天台的那一刻起,她已经自我放弃。
何玉联想到另一张脸。
躺在医院的病床,他在镜子里,见过那张脸。
行将就木的,老去的,他的脸。
所以他是理解的,姜小贞讲的话,要表达的意思,他全都懂。
可是。
“甘愿被拖累的那份感情,”他深深叹了口气:“不是同情啊。”
何玉明明知道的。
他一次次地否定姜明珍,他的日渐消沉为她带来伤心。他眼见她肩头沉重的担子,想要给她一个解脱。
何来的解脱呢?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她的陪伴,她的照顾,她这些年来的一切啊……她对他的感情,从来不是同情。
“看着我呀,姜小贞。”
他捧起她的脸。
姜小贞抽泣不止,何玉不厌其烦地为她抹去泪水。
“我们在一起,我跟你一起,我们一起等,等你变漂亮,变得有信心,等你喜欢上自己。”
她终于看向他:“等不到呢?”
“那也没关系。”
“为什么?”
“我爱你。”
风雨为这一句停滞。
天地间只余那三个字的余音。
姜小贞咬着唇,眼里的泪要滴不滴,脸上是困惑的神色。
解下背包,何玉的手往里一探。
果然在。
他年少时,从不离身的素描本。
它被他交到姜小贞的手中。
何玉的故事里也有姜明珍不曾得知的片段,被存放在其中。
姜小贞翻开它。
她蹙起的眉头,被一页页的纸张,轻轻地柔柔地抚平。
你不一定爱全部的自己,但有那么一个人的,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他会爱你。
不是大眼睛,不是尖下巴,脸蛋肉乎乎的,总是看起来不够聪明。
人群中笑得最璀璨的小白痴呀,有漂亮的公主裙,有亮闪闪的蝴蝶结。她毛绒绒的碎发,在暖光中朦朦胧胧发着光,像一颗没有被水洗过的桃子,质朴天然。
夜晚的路灯下,她独自一人,手中气势汹汹地攥着个塑料袋,表情凶巴巴的。似有风吹拂过她的耳廓,长发向后扬起,她要走向哪里,眼神那么坚定。
车后桌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女,贴歪的双眼皮贴,蹭掉的唇彩,没有画好的眼线。蜷着的拳头垫在胸前,微卷的发丝贴在酡红的双颊,小猪幻化成的妖怪,她睡得好甜。
世上有一个人,他爱全部的你。
他看得见你的美丽,藏在强忍着不落下的眼泪中,藏在跌跌撞撞站起来的勇敢中,藏在为自己加油的呐喊中,藏在不合时宜的公主裙中,藏在口是心非的某次倔强中,藏在苍老的眼角一个笑容的褶皱中。
纵然你漏洞百出,他觉得你美丽。
不论情感的易逝,时光的荏苒,在他的眼中,你将至始至终,美丽如初。
“你会不会后悔……”
姜小贞合上画册。她早就不哭了,扭扭捏捏地拿眼角余光扫着何玉,声音怯怯地:“对我说完我爱你,余生会被鬼缠上的,会不会后悔?”
“不后悔。”
他话音未落,姜小贞已等不及。
起身一个飞扑,撞进他的怀里。
与幸运无缘的姜小贞,攒着她的运气,兑到人生的头奖。
“何玉何玉,我也爱你。”
何玉,你可知,姜明珍的这一生,她同样地深爱着你。
你说对她说,没有关系。
因为爱,所以没有关系。
不够完美,会被包容;做了傻事,会被原谅。
生病了,不会被抛弃。
是心甘情愿的,爱你,疼你。
“何玉。”
他听见来自远方的声音,手指抚过姜小贞褪成银色的发丝,他看见年后纷飞的一场白雪。
冰天雪地,苍老的她在家门前声声呼唤着他,怀中揣着为他刚织好的毛衣。
近在耳边的,熟悉的,温暖的,久违的。
“回来吧,何玉。”
他看见她的口型,说着。
“我在等你。”
☆、小小的奇迹
何玉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清醒。
金黄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浸入房间, 天花板映着一团团絮状的花纹,风一吹, 纹路延长晕开。是来自窗帘上的图形, 他想。风使它们有了形状,落在他眼中像投石湖中, 一片晕开的水波。
梦中的雨季悄然过去。
室内的暖气,干燥的被褥,被妥帖掖好被角……随即, 感官回到他的身体。
何玉听见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的呼吸。
望向病床一边。
姜明珍靠在边沿小睡,双眸紧闭,呼吸声轻轻。
一头银发在阳光中晒得仿佛化开,柔软着, 又耀眼得剔透晶莹。
他瞥见床头柜摆着的花束。洁白花瓣, 小雏菊拥有明媚的笑脸。于是他很自然地抬起手, 摘下那朵小花,稳稳地,将它戴到她的耳边。
姜明珍的眉头一皱, 小花跟着微微一颤,何玉连忙屏住呼吸。
有惊无险, 没有把她吵醒。
他弯了弯嘴角, 听着她吐息的步调。
一下一下,跟着她吸气呼气,与她同一频率。
上一次妞妞问他的问题:姥爷, 何玉后来后悔了吗?
和之前的回答不同,他想这一次他会说:我后悔啦。
如果可以回去,回到五岁的初见,回到姜明珍对他第一次撂狠话之前。
馒头脸的小新郎双手慎重地捏住红布边缘,往上一掀,见到盖头下小女孩那双饱含期待的眼。
他要告诉她。
在第一面就告诉她。
“谢谢你做我的新娘。”
“你好漂亮。”
童年的花儿夹在白发间,风好,阳光好。
遗憾是因为你太珍贵,不论过去还是往后,所有有你的时光都想珍惜。
不知不觉地,何玉也有了困意。
他决定跟姜明珍一起,再小睡一会儿。
待他们下一次醒来,他穿上她织的毛衣,他们会一起回家,一起跟孙女讲他们没讲完的爱情故事。
大学分别后如何相遇,姜明珍是如何找回她的名字,他们如何确认彼此的心意,以及妞妞最关心的,姥姥打倒女配角的部分。
那够讲好久呀,他想。
现在稍稍地休息一下,没有关系。
何玉安心地闭上眼睛。
上帝光临。
在小小的病房里,谁都还没有发现的时刻,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奇迹。
姜明珍醒来时,将用尖叫声吵醒何玉。
耳边那朵小雏菊,让她得知他的苏醒,以及,他的手臂可以自如地活动了。
姜明珍将会很开心。
戴着他亲手别上的小花,皱纹与白发挡不住美丽的七十岁。
拥抱何玉的小珍,有比花朵更灿烂的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算是结局了,感谢大家的支持。
如文章结尾说的,一些一些没讲完的后来发生的事,将以番外的形式出现。】
需要跟追更的大家道歉,这篇文后续更新得太慢而且太少。
三次元忙心理压力大都是我自己应该解决的因素,影响到你们阅读体验,对不起。
这篇文之后会停止写作一段时间,等到有时间有存稿再开新坑。
结尾例行宣传一下,希望能和你们在未来的故事再见。
我的专栏:
下本预收,还没想好写什么,暂定叫《病蔷薇》。
☆、番外
“亲爱的妞妞, 你得知道一件有点残酷的事。
当你需要的时候恰好能伸出援手的英雄,存在于小说和肥皂剧。大多数时候你需要自救, 如果无法自救, 那你会经历失败,会跌落谷底。
这时候你得知道另一件有点幸运的事。
失败和跌落谷底, 不意味着你未来的人生一蹶不振。大多数时候你可以站起来的,我们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坚强一点。”
何玉的大四毕业典礼的那天, 跟他分别后的姜小贞去了顶楼。
狂风暴雨中,她被无尽的自厌折磨。
打不通妈妈的电话,姜小贞与死亡,只差纵身一跃。
友情抛弃了她,爱情抛弃了她, 亲情也无法成为扯住她生命的那根丝线。
眼神空洞地往天台的边缘走去, 姜小贞跨过栏杆, 一只脚悬空了。
“姥姥不要死!”
妞妞掐住姜明珍的胳膊,她被她掐得嗷嗷叫。
“疼疼!没死呢,你别掐这么重啊。”
说到哪里?
哦, 一只脚悬空了。
就在这时!
有一道声音,穿破风声雨声, 传到姜小贞的耳朵里。
“咕——”
拖得长长的一声肚子叫。
饿, 不会因为你有要事要做而迟到。
姜小贞精心打扮来见何玉,一天没有吃东西。
“我在那一刻,想到了炒粉。”
“很不合时宜, 但我真的,想吃一碗炒粉再死。”
病床上的姥爷皱了皱眉。
随着姜明珍的故事讲述,昏迷于梦境中的何玉向跌落的姜小贞伸出手。
他跨出栏杆,冲向她,将她拥进怀里。
“是炒粉,”现实中的姜明珍对着妞妞,正色道:“是炒粉救了我的命!”
天台上的姜小贞低头,望向七楼之下。
隐约课间学校外面,街的对面,大排档的红色顶棚,它们还在营业中。
“要怎么形容那碗炒粉的味道呢……”
“肉丝炒得微焦,咬下去却一点不柴,肉的口感饱满细腻。面条和豆芽的搭配让人拍案叫绝,爽口,咸辣,一大口在嘴里嚼,芬香四溢。”
就这样,为了减肥,好久不沾荤腥油腻的姜小贞,坐在大排档生生地吃完了四碗的炒粉。
“虽说我在跟你讲,我和你姥爷的爱情故事。但怎么说呢。炒粉带来的快乐和爱情带来的快乐,那是不能比的。爱情会让你时而痛苦时而快乐,炒粉呢?炒粉带来的快乐是简单的充实的,能填饱肚子的,只有炒粉不好吃的话才有可能不快乐。可那没关系,大千世界还有其他好吃的,你再吃吃别的就好了。”
“姥姥……”妞妞咽口水:“我都被你说饿了。”
诚如姜明珍所言:拯救少女姜小贞的,是炒粉。
吃那四碗炒粉之余,姜小贞的脑袋被这样的想法点亮。
她决定以后要做出不同的好吃的东西,来为自己和大家,带来持续不断的快乐。
炒粉炒粉的,显得太接地气。
因为是讲给小朋友的故事,要有教育意义,所以我们将它称之为梦想。
姜小贞被拯救的那一夜,向她伸出手的是梦想。
寒冷的雨夜,对店家喊出“再来一碗”时,忽然就还想,继续地活下去。
☆、何玉番外
大四毕业之后, 我留在读大学的城市。
在画院任职,我成了一名职业画家。
而你选择回到故乡的城市。
我妈和徐阿姨始终是很好的朋友, 你家的美容店扩大规模后, 仍旧选择开在我妈的服装店附近。每年回家过春节,我都会和姜叔叔和徐阿姨拜年, 看见他们手机里的你。
照片中你总是笑得开怀,仿佛遇到了许多好事情。
三十岁那年我生日那天,我妈给我打了电话。
我们久违地在电话里聊了许久, 她说起你。
你把你爸爸的饭店重新开张了,正式营业前邀请我妈去玩。我妈说,饭店里的装潢比几十年前,她印象中的姜家大饭店更加气派辉煌。她提到你是饭店女主厨,对你的厨艺赞不绝口。
我说:“她小时候就梦想在她爸爸饭店里做厨师啊。”
“有吗?”看样子我妈是不记得了。
“有。”我很确定。
同一年, 微信的使用在中年人中开始普及。我妈积极参与群聊、参与抢红包, 有事没事给我分享文章, 分享表情包,玩起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程序。
我和姜叔叔徐阿姨成为了微信好友。
自然地,我也加了你。
【你已添加了“姜大厨”, 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是我们聊天框的唯一内容。
过了几个月,突然你找我说话。
姜大厨:【你是分手了吗!】
我思考了一会儿, 发了个问号过去。
你回得很快:【就是, 我看你朋友圈照片删了。】
我发朋友圈发得少,前一天我确实删了张照片。以为不会有人发现的,除非……
我问:【你每天翻我朋友圈?】
屏幕那边“对方正在输入”, 输入了十分钟。
你发来三个字:【没有啦】。
我不知道回复什么,你也没有再说话。
对话中止。
隔天,又隔天,一星期过去。
两星期后我跟单位申请休假,买了回家的机票。
我好几天没睡,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却一点儿不困。
心中有种要去终结一件大事的果断。我知道自己的脸看上去凶煞,在饭店的前台让经理喊你出来的时候,他的态度恭敬,可神情十分的犹豫。
经理捂着电话,不知对你说了什么。
我杵着一动不动,大堂里等你。
与你相逢的若干年后,你穿着厨房工作服出场,走路带风。
叉着手皱着眉,表情宛如冷酷女杀手的你,于我面前站定。
看来问候寒暄的步骤不适用。
“找我有事?”你一脸业务繁忙,直截了当切入主题。
我必须看上去也酷,纵使我问得问题非常神经病。
“你问我,‘你是分手了吗?’,这句话后面为什么是感叹号?”
你上下打量我一遍,随即理直气壮地反问:“用感叹号怎么了?”
“用感叹号听上去显得很迫不及待,很激动……”我的声音小下来,气势矮了你一截。
你摇摇头,云淡风轻道:“我没有。”
或许是真的没有。
你不慌不忙的样子,衬得跳脚的我,愈发神经病。
更别提,我从别的城市飞过来,就为了问这么一个不着调的问题。
我低下头。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开了口。
我想的什么没想清楚,我直接说了。
“别来招惹我了。”
我说:“以前口口声声爱我的是你,后来后悔表白的是你。你没事别来招惹我好吗,姜小贞。”
你咬咬唇,眉眼间的神色一瞬间变得灰暗。
真糟糕,你看,我再次搞砸了。
明明错的不是你,你又被我的话伤了心。
其实不应该再找你。从前导致我们没有在一起的问题,依然横在那里。
你躲闪回避,不再看向我的眼睛。
我太脆弱的自尊心,怕输怕低头,怕更喜欢会被看轻。
我担心忧虑,与我表白后的你,没有一天过得开心。
“噢。”你应我。
扯扯嘴角,你继续说道。
“不至于啦,这么多年还惦记着要招惹你,这么多年还对你念念不忘,显得好有病。就像是幻想自己是纯情肥皂剧女主角,多么无望的等待都能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么的有病。”
“我曾经爱过你,可我还是可以爱上别人的,到了年纪和别人结婚生子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一言不发地听。
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所以,道理我都懂的,何玉。”
“只是,只是。我有变得越来越好啊,天天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懂得了珍惜自己。我会打扮啦,我笑得多了……交到新朋友,赚了钱,会和人打交道,爸爸妈妈为现在的我骄傲。我觉得如今的我比从前好上太多太多,有时候想到,看到如今的我,何玉会不会后悔没等我。”
你红了眼眶,对我笑笑。
“我不由自主想等你。”
你说:“我怕你要是后悔了找不到我。”
我抬起手,用袖子帮你擦眼泪。
实际上哭得更惨的是我。
我在饭店大厅崩溃大哭,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好爱你。
你到底比我清醒,没哭多久便推开我的手,找回迟到的怒气。
“碰我脸干嘛,摸来摸去的,你要跟我好啊?”
我用力点头:“嗯。”
你抽抽鼻子,眼神犹疑:“你朋友圈那位肤白美貌的女朋友不要了?”
我用力表忠心:“什么女朋友啊,不存在的。”
“咳,你还真上道。”
挠挠脑袋,你似乎在道德与爱情中权衡了半秒,用略有负担的表情接受了自己的胜利,其间,掺杂了一丝丝正主打败强劲女配角的欣喜。
有两件丢脸的事,在我们相拥的当下,我没好意思告诉你。
其一,你讲纯情肥皂剧女主角那段时,我被你说得很心虚。
其二,你在我朋友圈看到的照片是我妈分享给我的小程序发出的。
测一测未来伴侣的长相,一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小程序。上传一张照片后,它会自动p图,把你的照片转换个性别发出来。有段时间我妈很沉迷玩这个,见到谁都让人试试它,看着出来那些不伦不类的照片,她能乐呵半天。
我被测的那张成果同样惨不忍睹,十八级美颜磨皮加头套马尾辫,照片看上去宛如个小姑娘,亲妈都认不出是我。
但偏偏这样了,我妈还不肯我删,看我那样子她觉得特好玩。
【不愧是我儿子的女朋友,漂亮[得意][玫瑰],我喜欢[微笑]。】在我妈的积极评论之下,这条朋友圈没被我删除……直到前段时间,我加了你。
我也在等你。
说出这句话,我们俩简直纯情肥皂剧本剧。
经我深思熟虑,决定暂时地,对你保留这个美丽的误会。
☆、番外三则
1.【第一次约会】
交往后的第一次约会, 姜小贞精心打扮,光是高跟鞋就穿了十四厘米。
进到餐厅, 上菜的服务员风风火火冲来, 她一避,摇摇晃晃地差点一屁股坐进隔壁桌的火锅里。
这个差点, 是因为在关键时刻有人英雄救美。
何玉飞身扑来,搀了姜小贞一把。
“啊!!!”她拽着来人的手臂挣扎。
尖细的十四厘米在寻求身体平稳的时刻,慌不择路地踩到一个东西……何玉穿着人字拖外露的脚大拇指。
“……”
她缓缓回头, 问他:“你还好吗?”
何玉眼角有泪,轻声道:“没事。”
见他如此隐忍如此坚强,姜小贞心中愧疚。
“你可以走到座位吗?要不要我背你?”
何玉拒绝了她。
而后,他单脚跳,跳回了他们的位置。
饭后。
情侣约会, 共进晚餐后的步骤, 一般是逛逛街聊聊天。
餐厅附近是一条有名的夜市街。
二人面对着长长的步行街, 姜小贞尴尬地瞥了眼何玉的脚趾:“还痛吗?能走吗?”
“不痛了,走吧,”他牵起她:“我看你没吃饱, 我们再买点零食吃。”
“真的没事?”她建议:“我可以背你,我力气很大的。”
“没事!”何玉拍拍胸脯。
十五分钟后。
原来何玉是真的可以。
不可以的是姜小贞。十四厘米的高跟走了这么会儿, 脚又酸又痛。她不好意思说, 咬着牙坚持往前走。
“我背你。”
说这句话的换了个人。
他在她跟前半跪,拍了拍自己背。
何玉背着姜小贞,姜小贞乖乖地环着何玉。
她手里拿着夜市买的零食, 自己吃一口,再喂他一口。
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两个人的脚都有点疼。
不过,除此之外,风景心情和身边人,都是最最完美滴。
2.【改名的原因】
结婚后,姜小贞发现和何玉吵架时,自己总处于劣势。
“喂,何玉!我出门前都跟你交代过,隔夜菜要倒掉,不能再吃了。每次画起画就废寝忘食,我留的菜总是热了又热,自己不去做新的,这样对身体多不好啊,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你看又被我发现了,你……”
“姜小贞贞!!”先声夺人,他聪明得很:“不要生气啦。”
自知做错事,他跑过来叫她,湿漉漉的眼神瞅着她,小狗狗似的。
“都说过几百遍不要吃剩饭,”她对着那样的眼睛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勉强凶起来一句:“不准叫我姜小贞贞。”
“好的,下次知道了,姜姜小贞。”
他认错态度积极。
她瞪他一眼,何玉立马又换了个。
“姜小小贞?”
姜小贞没被他逗笑。
她气没消,他怎么能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呢。
“哼,小什么小,你才小!笨蛋老小孩,永远不会照顾自己。以后不准叫我姜小贞了,我要把名字改回去,以后你只能叫我大名,姜明珍。”
明珍明珍,掌上明珠,无上珍宝。
她在他们的小家庭,重新坐上那个被宠坏的位置,趾高气昂地,重新找回她的名字。
3.【妞妞与阿鑫】
阿鑫以为妞妞以后都不会找他玩了。
之前她来他家送年货,遇到他和他堂姐,她莫名其妙地跑回家。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阿鑫都没见到妞妞,他听说她姥爷生病了。
后来,妞妞的姥爷病好回家。
阿鑫时不时能看见妞妞,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呼朋唤友时嗓门像以前一样大,不过她没有再来敲他家的门。
他有犹豫一下,要不要主动去找妞妞。
但这样的想法太奇怪,阿鑫很快就否决。
妞妞总是打他,她不来找他最好了,不是吗。
时间一晃,到了四月。
清明节放假堂姐又来找他玩,他们到家附近的公园玩滑滑梯。没玩多久,正好撞见妞妞和她姥姥买完菜从市场回家。
隔着老远看见阿鑫和之前的女生,妞妞表情不善地招招手让他过来。
平时被妞妞欺负惯了,阿鑫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垂着脑袋准备要走。
这时,他的袖子被堂姐扯住了。
堂姐挺起胸膛,对他使眼色,仿佛在说:“弟弟别怕,我替你撑腰。”
于是阿鑫退回脚步,躲到堂姐身后。
妞妞变了脸:“阿鑫!!”
她手比喇叭状,怒气冲冲地大吼:“你选择那个女人不选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还没领会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妞妞甩甩头发,潇洒地走了。
跟在妞妞身后的姥姥抚住额头。
面对隔壁小男娃欲哭的脸,老人家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
“妞妞!”姥姥大吼一声。
妞妞转头,露出小白牙,骄傲地冲她比了个“v”。
“???”
这孩子这怪里怪气的模样跟谁学的?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个故事再见,我的朋友。
新年请务必健康幸福。
祝我们自己,吃嘛嘛香,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