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赵姑姑轻笑一声, “他呀, 小时候生得细胳膊细腿,白白净净, 小姑娘似的。明明就不会打架, 也明明知道自己打不过郑家二胖小子他们,却总爱替人出头。被人打倒在地,疼的都爬不起来,还固执的不肯认输, 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全然忘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几个字, 还是他教我写的呢。”
“王醒公公还教过姑姑写字?”云栖问, 奇怪有本事让儿子去学读书认字的爹娘, 后来又怎么会送儿子入宫做了宦官。
“我识的那几个字, 全都是小时候他教我的。”赵姑姑说,“王醒他原本是我们那边镇上大户人家的公子, 他们家在我们村子附近的山上有一处山庄, 每到盛夏时节, 王家就会举家搬到山庄避暑。
我们村里的孩子,常常会到那座山上拾柴火, 采菌子, 逮逮山鸡野兔什么的, 机缘巧合之下, 便认识了王醒这位王家的小公子。
后来, 王家不知何故遭了难, 镇上的大宅子没了,田地和田庄也没了,还有王醒的爹和哥哥……也没了,就只剩下那一处山庄。
王醒的娘亲只能带着王醒,搬到山庄里住。
王醒的爹生前是个乐善好施的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村里的人多少都受过一些王大善人的恩惠。
村里人念旧情,也看王夫人和王醒孤儿寡母的可怜,有物出物,有力出力,尽力帮扶他们母子。
王夫人与王醒一时也不缺吃喝。
王醒的娘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她不肯总是这样白白受人照顾,她想要自食其力。
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竟主动跟村里的婶子们学着干起了农活。
但王夫人到底是娇养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辛苦,没过多久人就累病了,还病得很重。
村里人凑银子给王夫人请了好几回郎中,郎中也给开了方子,可王夫人吃了药以后,病却总不见好,还越来越重。
后来有一天,村里人去给王醒母子送药送饭,却发现昨天还好好在山庄里的母子俩,竟然不见了。
全村人山上山下都找遍了,也不见王醒母子。
村里人只当王夫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担心她死后王醒孤苦无依,最终也是个死。
于是便狠下心肠,带着王醒一同去了。
在苦苦寻找了一个多月无果以后,村里人便为王醒母子立了一个衣冠冢,就立在那山庄外头。
再后来,我便入宫做了宫女,却万万没想到,会在宫里又见到了阿……王醒。”
话说到这儿,赵姑姑脸上已无笑意。
与原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童年玩伴再次相逢,本该是多么令人惊喜的事。
然而当年那个嘴里喊着“士可杀不可辱”的倔强小公子,却已经变成了王公公。
他曾经跟她说过,说他要用功读书,要考取功名,他要做官,做一个好官。
他要让乡亲们都能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让她顿顿都有腊肉吃,天天都能吃上无花果干,吃上蜜糖腌渍过的金桔。
他该是王大人,不该是王公公!
赵姑姑把那包无花果干轻轻放在一边,又提刀剁起了砧板上的肉。
尽管赵姑姑把头埋得很低,但云栖还是看出赵姑姑的眼角有些发红。
姑姑哭了吗?
云栖自责极了。
姑姑平日里总是夸她乖巧,夸她懂事,她才不懂事呢。
不但不懂事,还迟钝的很。
她早该意识到,姑姑不爱提从前的往事,并不是没有往事可讲,而是往事都是伤心事……她不该多嘴问赵姑姑的。
看着赵姑姑那样,云栖的眼圈也红了。
她走上前,打开那包无花果干,从里头取出一颗,喂进了赵姑姑嘴里。
赵姑姑含在口中,细细咀嚼。
一颗无花果干下肚,赵姑姑放下刀,长长地吐了口气,冲云栖淡淡一笑,“跟小时候一样,都没变。”
……
常寿转下游廊,穿过庭院,一路匆匆来到六皇子楚恬的书房外。
楚恬的另一心腹太监和顺,正门神似的守在书房外。
其实,就算和顺不守在这儿,也没人敢闯这间书房。
凡是在六殿下身边当差的,都知道这么一句话。
殿下的寝殿闯不得,殿下的书房更闯不得。
在六殿下这儿,书房就是禁地中的禁地,除了和顺和常寿以外,就连掌事大宫女晴芳也不许随便踏进书房。
除非是不要命了,否则谁敢擅闯六殿下的书房。
“瞧你那紧张样,生怕晴芳他们看不出咱们殿下在里头有古怪。”还没站定,常寿就笑望着和顺打趣道。
见常寿突然回来,和顺有些意外,不禁问:“殿下不是才交给你一桩很重要的差事,你这么快就办好了?”
“别提了。”常寿叹了声粗气,“差事没办成,我得赶紧去跟殿下回话。”
和顺连忙让开身子,“那你快进去。”
常寿点头,上前叩响了书房的门,“殿下,奴才回来了。”
常寿回来了?
已经对着云栖的手帕发呆了很久的楚恬,猛然回过神来。
常寿进屋站下,还没等楚恬发问就主动道:“殿下吩咐奴才去办的海洋珍珠粉,奴才已经办来了。奴才也依殿下的吩咐,去找了张太医。不过眼下,奴才和张太医都不太方便去含冰居了。”
不方便去?楚恬不解,示意常寿说下去。
于是,常寿又接着说:“之前,奴才去找张太医的时候,正撞见此番也随驾前来行宫的,太医院的孙院判打外头回来。
听随侍孙院判的小兄弟说,孙院判是被陛下召去含冰居为吴才人看诊。
那小兄弟还说,孙院判为吴才人看诊时,陛下一直都陪在吴才人身边,看样子十分紧张吴才人。
奴才听说陛下去了含冰居,便悄悄去看了一眼,见陛下的龙辇停在含冰居外头,显然还没走。
奴才便想法子打听了一下,得知皇上不仅要留在含冰居用午膳,午后还会与吴才人一道去绘春园游园,若无意外,今夜应该还会留吴才人侍寝。
奴才原想着等陛下和吴才人离开含冰居以后,再悄悄带着张太医去找云栖姑娘。
可奴才又想,吴才人骤然复宠,必然招人侧目,这会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含冰居。
奴才左思右想,不敢冒然去见云栖姑娘,更不敢冒然带着张太医去见云栖姑娘,就赶紧回来了,回来问问殿下的意思。”
父皇去了含冰居?吴才人复宠?
楚恬面露疑色,他怎么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呀。
见楚恬一脸的若有所思,常寿连忙问:“殿下也觉得这事儿古怪?”
楚恬微微点头,“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这事有些可疑。”
常寿与他们殿下的感觉是一样一样的,“奴才也是这么觉得。”
“去查查吧。”楚恬说,将手中那条绣着淡紫色梧桐花的手帕握紧,“看看其中究竟有什么古怪。”
殿下过去从来都不关心后|宫里的事,此番怎么会……常寿想着,目光落到了那条手帕上。
是他糊涂了,含冰居那位吴才人可是云栖姑娘的主子,为了云栖姑娘,他们殿下难免要对吴才人的事上心。
在这皇宫之中,奴才的荣辱全都系在主子一人的身上。
主子风光时,做奴才的未必能跟着享福。
主子落魄了,奴才却一定会跟着主子落魄。
一旦主子没了,不论主子是病死,是被人害死,还是难堪的被赐死,依照宫里的传统,凡是近身侍候的奴才,都要殉主。
此番,吴才人复宠,从表面上看是好事,大好事。
却未必真有看上去那么好。
保不准暗藏凶险。
殿下是怕吴才人万一遭难,云栖姑娘会受到牵连,才会对吴才人骤然复宠的事这般关切。
在楚恬看来,吴才人复宠不是未必,而是一定不是好事。
他平日里虽不关心后|宫里的事,却也知道他父皇的后|宫只是表面上看去一派和睦。
实际上,几位娘娘暗地里斗得很凶。
但好在一直维持着某种平衡。
而某个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想要打破这个平衡。
之前,贤妃逼死舞姬宋氏的事,就是某人意图打破这种平衡的第一记猛锤。
楚恬不知旁人都怎么想,左右他是不信舞姬宋氏是贤妃逼死的。
原因很简单,贤妃没那么蠢。
敢对贤妃出手,此人不但胆子够大,野心也不小。
贤妃刚出事的那会儿,楚恬闲时曾猜想过谁是幕后主使。
淑妃与贤妃一向不睦,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
后|宫之中,谁最恨贤妃,最乐见贤妃倒霉,毫无疑问是淑妃。
可楚恬却敢肯定,此事绝非淑妃所为。
原因也很简单,淑妃太蠢了。
淑妃根本就想不到用这么迂回的手段去害人。
而除了淑妃以外,后|宫之中,似乎人人都没胆子去陷害贤妃。同样的,也人人都有可能去陷害贤妃。
如此,一手炮制这桩冤案的凶手就很难猜了。
想来,贤妃在宫中沉浮已有二十多载,这些年来冤死在贤妃手里的人,怕是连她自己都数不清。
就算贤妃此番是被人陷害,也不用觉得委屈,贤妃这是恶有恶报,是活该。
可那舞姬宋氏却实在死的太不值,太冤枉。
如今,后|宫之中原有的平衡已经被打破,后|宫将乱,或者说已经乱了。
往后,只怕会有越来越多像舞姬宋氏一样的牺牲者出现。
想到这儿,楚恬的心情甚是沉重。
他希望吴才人千万不要步宋氏的后尘。
若吴才人有个好歹,云栖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
他不要云栖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