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得此一问, 常禄愣着一下才答道:“这里是……”
在宫人们眼中, 暴室与修罗地狱一般无二。
常禄担心“暴室”二字, 会直接将看起来十分柔弱的云栖给吓晕, 甚至吓死。
于是,特意放低了音量, 轻飘飘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原来这里是暴室。
她早该想到的。
云栖还记得在她彻底失去意识之前, 皇后亲口下令, 命人将她拖出去。
当时, 贤妃曾出面阻拦。
皇后坚持,并说景嫔是中毒身亡, 近身侍候的这些宫人嫌疑最大。
她眼下是毒害景嫔的嫌疑人, 被关进暴室是理所应当的,没什么好意外的。
如此,除了她以外, 玉琅和玉珀应该也被关进了暴室。
兴许那几个二等宫女, 也被一同关了进来。
云栖想着, 又望向栅栏外的常禄,“斗胆再问常公公一句, 同我一起关进来的人有几个?”
常禄立刻答道:“算上姑娘,一共二十二人。”
二十二人?怎么会抓了这么多人?
难不成皇后是下令,把丽景轩上下所有的宫人全都抓起来, 投进了暴室不成?
惶惑不已的云栖, 不由得往栅栏前挪了挪, “据公公所知, 其余二十一人,都是丽景轩的人吗?”
“不只有丽景轩的人,还有缀霞居的人。”常禄答。
果然是这样。
云栖还记得她昏迷之前,得到的最后一个消息就是,吴才人小产了。
吴才人小产,陛下必然会严肃追究。
像雅音,墨心,还有玉玢这几个近侍,首当其冲要受到责难。
云栖幽幽地叹了声气,深呼吸了几下才让自己稍稍冷静了一两分。
她这里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常禄,却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发问。
在宫里,向来都是看银子办事。
她如今身陷囹圄,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并且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她根本没什么好处能许诺给人家。
她……罢了,眼下是要面子的时候吗?
其他问题她都可以暂且忍住不问,但有个问题她一定要问。
她就再问一个,只此一个。
于是,发烧发到根本感觉不到面红脸热的云栖,十分恳切的与常禄商量说:“我能不能再问常公公一件事?”
常寿点头,很好脾气地说:“姑娘尽管问。”
云栖紧紧揪起的心稍稍一松,问道:“敢问常公公,与我一同关进来的那些人,眼下都……都……”
都什么呢?
云栖迟疑了一会儿,才将这问题问囫囵,“他们都……都还好吗?”
都被关进暴室了,处境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好吧。
先不说有没有遭受严刑拷打,单被关在这不见天日,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也算是种刑罚了。
这牢里真的好冷啊。
身上的每寸血肉和骨头,还有体内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冻住了似的。
云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一个从内到外,都冻得透透的冰人,用锤子一敲,她就会瞬间碎成一地的冰渣。
谢天谢地她身上有条厚实的毯子。
若没有这条毯子为她遮住牢中大半的森森寒风,她怕是早就冻死了。
云栖颤抖着将垂落的毯子往肩膀上披了披,她知道自己刚刚问的问题有些蠢。
她本该这么问的,问同她一起关进来的那些人处境如何。
她之所以蠢蠢的问了一句“都还好吗”,是因为她盼着大伙儿都还安好。
云栖思量着,正预备将刚刚的问题再重新问一遍,却听常禄说了三个字“都死了”。
云栖一怔,不明白常禄为何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于是,满眼困惑的看着常禄。
常禄借着灯笼的微光,见云栖正用她那琉璃珠般明亮晶莹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瞧,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惊慌。
他不由得稍稍放低些音量,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说,都死了。”
都死了?什么都死了?
难道说!
不,不会的,玉琅和玉珀怎么会都……都死了呢。
赵姑姑和有德呢?还有阿阮和碧蕊……难道都……不,这绝不可能!
云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朝着门口挪去。
在离门口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实在没力气的云栖脚下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栅栏外的常禄见状,“哎呀”一声轻呼,问:“怎么样,可摔疼了?”
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她的心已经太疼太疼了,与之相比,皮肉上的疼痛根本微不足道。
见云栖摇头,常禄心中迟疑。
刚刚那下明明摔得那么响,怎么可能不疼呢?
这云姑娘怕是听说与她一同关进来的那些人全都死了,吓坏了吧。
常禄突然特别后悔把实情告诉云栖。
不只是怕万一人不禁吓,吓出个好歹,他回头没法跟王旻公公交代。
也是瞧云栖一个小姑娘柔柔弱弱怪可怜的,打心底里有些同情云栖,不忍吓唬云栖。
可话都已经说了,也没办法再收回来了。
常禄只好放软了声音,与云栖说:“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给你倒碗温水来。”
想着小姑娘应该都怕黑,常禄便俯身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了栅栏前的地上,才站起来转身欲走。
谁知他刚预备抬脚离开,就感觉到衣角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他转身,见云栖将自己那过于纤细的胳膊从栅栏里伸出一截,用那白皙秀气的手小心翼翼地扯住他一片衣角,“常公公请留步。”
常禄的心瞬间就更软了,“有什么话,等我取了水回来你再问,能说的我都会说给你听。”
瘫坐在地,扶着栅栏才能勉强维持住坐姿的云栖,红着眼珠仰望着一栏之隔的常禄,“我不要水,只求常公公能将与我同一日关进来的宫人名册拿给我看一看。”
名册那种东西,岂是能随随便便拿给人看的。
可常禄却鬼使神差般的点头答应了。
不多时,常禄便带着名册和一碗温水回来了。
远远望去,云栖此刻正倚靠在门口的栅栏上,守着栅栏外那盏灯笼。
灯笼的光昏黄昏黄的,在此光映照下的云栖,看起来十分的柔弱无助。
常禄觉得,不只是他,任何人瞧见这样一个小姑娘,应该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惜。
前一刻还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将名册交出去的常禄,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名册拿给云栖看。
只是,这位云姑娘她识字吗?
应该是识字的。
否则,也不会说要看名册。
常禄隔着栅栏,俯身蹲下,原是要先将水递给云栖,叫云栖喝了暖暖身子,润润喉咙。
谁知,云栖却自行抽走了他另一只手上握的名册。
常禄只好忙不迭地提醒,“姑娘要看的在最后两页上。”
云栖诚恳谢过常禄,便将名册放在膝上,低头翻开来。
这云姑娘果真是识字的。
常禄望着云栖,心里想着,在宫里识字的宫女可不多。
而识字的宫女中,十个有九个都是后|宫各位娘娘的陪嫁。
是各位娘娘母家有意栽培出来,好在宫里帮衬各位娘娘的。
而眼前这位唤作云栖的小姑娘,名册上登记的身份是丽景轩的杂役宫女。
杂役宫女竟懂得识字,说不去怕是没人会信。
常禄猜,这云姑娘本来应该不是杂役宫女,大约是犯了什么错,暂时被罚去做了杂役宫女。
总之,这云姑娘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来历。
否则,王旻公公也不会眼珠子似的护着,每日都冒着被皇后娘娘身边的越姑姑发现的风险,亲自来喂云姑娘喝药。
这位云姑娘究竟是何来头呀?
常禄心里好奇的不行。
此刻,云栖全部的心思都在手中这本名册上,全不在意常禄都快在她脸上生根的目光。
她依着常禄之前的提示,将名册翻到最后两页。
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她才将目光缓缓落于名册上。
玉琅,玉珀,雅音,墨心,玉玢……
这名册上的每个名字,她都熟悉不已。
而这些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上,却无一例外都落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这些红叉表明,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已经……已经不在了。
云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每看到一个名字,那名字主人生前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她眼前。
光凭一本名册,光凭名字上的一个红叉,让她如何相信,这些人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不信,不信啊……
在捧着名册失神了许久以后,云栖才勉强回过神来,将那两页名字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名册上除去她一个杂役宫女,再除去在小厨房当差的所有宫人以外,其余的都是丽景轩和缀霞居的一等和二等宫女。
赵姑姑和有德,还有阿阮与碧蕊的名字都没出现在名册上,让云栖稍稍松了口气。
可她这颗心依旧疼得厉害。
她觉得自己快疼死了。
“那个……喝口水吧。”
云栖望着那碗擎至她眼前,还氤氲冒着热气的水。
又顺着端水的那只手望向常禄的脸,认真又诚恳的与之道了声,“多谢。”
常禄想,他也是拿人钱财,才会对云姑娘这样关照。
被云栖如此感谢,常禄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将水碗轻轻放在云栖身边的地上,催促云栖赶紧趁热喝。
云栖“嗯”了一声,又垂下头,用手指一一抚过名册上那整整二十一个名字,像是在与他们一一握手道别。
之后,才将名册合上,郑重的交还给常禄,然后端起地上那碗水。
见云栖手颤抖的厉害,将水碗端起来的过程中,几次险些将碗里的水洒出来。
常禄不由得关怀道:“云姑娘冷吗?”
云栖摇头,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