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周海楼的
直到进入学校为止, 周海楼都没感觉半点不对。
家里单是行李就给他收拾了满当当三个大箱子,周靖的助理一路开车送他到了学校,第一件事是给老师发了一圈红包。
接待的老师笑眯眯地把红包收了起来,非常体贴地问家长要不要和孩子再说两句话。
“我们这里是封闭式学校, 每年过年放假回去二十天。每周孩子会给家长写信, 每个月家长会有一次探视机会。”老师又提醒了助理一遍。
大概是看在那个红包的份上, 他让助理多和周海楼说几句话, 不用着急。
助理和周海楼有什么好交代的,他们两个根本就不熟。何况这个小助理还是周海楼最烦的那种漂亮小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他爸有企图。
因此周海楼只是不耐烦地问:“还有事?”
助理小姑娘叹了口气, 还是尽忠职守地和周海楼介绍:“大少, 这个箱子里是你日常的衣物, 这个箱子里是你喜欢的零食, 这个箱子里放着钱、你的球鞋、手表、课本和其他生活用品。”
“学校不让带电子产品, 所以你的电脑和ipad都没有收拾进去, 大少带着的手机是我一会儿带回去, 还是交给老师?”
周海楼听了非常不可思议:“手机都不让带?你在开玩笑吧。”
在旁边站着的接待老师听见了, 就笑容满面地走上来:“学校的规定确实是不允许携带通讯设备。同学还是把手机交给我收起来吧。”
周海楼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把手机关机, 然后丢给了那个女助理。
“拿回去放我房间里, 不许偷看。”他强调道。
反正他箱子里有现金, 到时候趁出学校的时候再买个新的好了。
女助理对他的这番算盘丝毫不知, 接过手机点头称是。
接待老师一看那个昂贵的名牌手机落在女助理手里,表情顿时微微一沉。
但他很快就又扬起了笑容,和女助理说:“时间快到了, 孩子现在进去还能赶上下午的第一节 课。家长你看……”
女助理对周海楼毫无留恋之情,她又拜托老师对周海楼多多照顾, 随即就站起身和周海楼道别。
“大少,我下个月来看你。”
周海楼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和接待老师一起往学校里面走。走了没两步,他突然脚步一停,近乎福至心灵地抬头往上看去。
他看到眼前教学楼的第三层楼梯间里,有一颗脑袋贴着窗台缓缓冒出来,正无声无息地在往下看。
那人只露出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眼神里含着一层浓浓的死气,看得周海楼极不舒服。
“……”
眼神和周海楼四目相对的瞬间,那颗脑袋像是受了惊一般,突然地钻到窗台底下,猛地消失了。
就好像刚刚周海楼见到的是错觉一样。
接待老师注意到周海楼脚步的停顿,他转头看向周海楼:“怎么了?”
“没什么。”周海楼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教学楼是老建筑,透光性不好,常年都带着幽暗和阴森的气息。在穿过教学楼的时候,周海楼只感觉自己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楼大夏天都这么凉,真是省空调了。这是周海楼的第一反应。
等走出教学楼,来到后操场,周海楼才发现在太阳滚烫的炎炎夏日,操场上竟然站着将近二十个穿着迷彩服的人。
疯了吧,现在可是大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值班的兵都用不了这么多人吧!
周海楼定神一看,顿时更加惊异:这些人高矮不一,面孔却都是一样的年轻稚嫩,分明都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学生。
他猛然转头,看向那个接待老师:“你们体罚?”
他愕然发现,接待老师脸上那股堪称谄媚的笑容,不知道何时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缓缓地,一股凉意攀升上了周海楼的脊柱,带着刚刚老教学楼里的潮湿和阴冷。
接待老师短促地笑了一声,那个笑容只浮在皮相上,带着几缕森森鬼气,好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他冲着一旁的阴影里招了招手,周海楼这才发现,原来附近还坐着几个穿迷彩服的大男生。
下意识地,周海楼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步没能退成,因为接待老师铁钳一样的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肩膀。
接待老师原本热情洋溢的声音已经完全换了一种腔调,像是刚从腥臭的井水里捞出来一样,冷且粘腻,听起来让人联想到青蛙的皮肤。
“学校有着装要求,你这身皮早点扒了,换一身。”接待老师黏糊糊地说,“何况还有你这么些东西,哪个学生过来带这么多东西。”
周海楼猛地抬起头,想问他们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还不等问出口就发现,接待老师的这句话并不是对着他说的。
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一样,那几个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的男生整齐地冲着周海楼走了过来。
周海楼就是再弱智,现在也能意识到不对了!
他一扭头就要往来的方向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那个女助理。
可时间过得太久,而且距离也相隔太远了,周海楼的声音甚至不能穿过操场。
他被两个男生合伙狠狠地扑在地上按住,双膝顿时在晒得滚烫的沥青地面上磕开两个血口。
这几个被指派过来的男生显然训练有素,他们按头的按头,按脚的按脚,还有个人把一块臭烘烘的布料堵在周海楼的嘴里,彻底止住了周海楼的叫喊。
那浓郁的恶臭从口腔直冲鼻腔,差点熏得周海楼晕过去。
接待老师把周海楼的两个箱子一推,彻底甩手不干。他命令这几个男生:“你们注意点,这是大客户。”
男生们对视一眼,嬉皮笑脸地齐声说:“我们知道了。”
什么?什么是大客户?你们在干什么?这个学校怎么回事?
有人重重地按着周海楼的脖子,把他的脸往烤得滚烫的沥青地面上贴。周海楼努力抬着脖子和那股力道抗衡。
就在他艰难地把脸侧过一个角度时,他看见……
那二十多个笔直笔直站在正午骄阳下的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方向,脸上波澜不惊,是死水般的麻木。
周海楼:“!!!”
那个接待老师一手挡着阳光,一边围着这二十多个站军姿的人转了一圈。
他不知道挑出来什么错,突然重重在一个学生身上一踹!
那学生就这样倒在地上,也不爬起来,反而迅速地把手贴在热烫的地面上,一个接一个,机械地做起了俯卧撑。
周海楼只看到这里。
因为下一刻,他就被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从地上拉起来,推推搡搡地带走了。
……
周海楼被这几个人拉进一个空荡荡的教室里,因为在给他换衣服的过程中挣扎得太厉害,周海楼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揍。
这可不是周靖气急的乱打,也不是云笙大舅一句话一个耳光的教训。
将近十个男生围着周海楼,他只觉得四面都是拳头,八方都是脚。他就是再能打,再能跑,也绝对抗不过这十多个人的围堵。
最后他被打得抱着头缩成一团,一个男生还不依不饶地把脚重重地往他身上踹。
最后还是有人从后面抱住那个男生,劝道:“好了好了,吴哥消消气,消消气,老奔不是说了吗,这是大客户,你不能那么搞。”
“操。”那个被称为“吴哥”的男生显然还余怒未消,他骂骂咧咧地往旁边呸了一口血唾沫,“这小子是个刺儿头,真他妈会蹦跶,竟然还不服打,还还手,还想跑?我看他妈的能跑哪儿去。”
他说到这里,又来了气,重重一脚飞蹬在周海楼肩头,把蹲着的周海楼踢得滚在了地上。
“衣服给他自己换。”吴哥把一套粗糙陈旧的迷彩服丢在周海楼身上,自己则走向了小弟们一路拖过来的箱子,“这小白脸都带着什么,翻翻,到时候还得上交的。”
周海楼一只眼睛已经肿了,怎么睁也睁不开。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鼻血,晕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自己浑身要散架了。
某一瞬间,他疼得浑身肌肉仿佛都在呻吟。
这群男生下手太黑了。
不过也是,既然能做得出群殴这种事,又能指望他们有多高的道德标准?
有个男生似乎怜悯心尚存,他没着急和那些人一样去翻周海楼的行李箱。
看周海楼坐起来,呆呆倚墙靠着,他不由得劝说道:“还能动吧,能动就把衣服换上,不然有你苦头吃。”
那群男生已经在叫这个人,这人往箱子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说:“新人都得有这一遭,你这几天好好熬吧。”
那边翻找周海楼行李箱的人已经大叫了起来:“卧槽!这小子太他妈有钱了!”
他从行李箱里翻出来整整三万块钱,顿时连眼睛都直了。
“吴哥,钱得交上去……”有人低声提醒那个吴哥。
“这我他妈还不知道的?”吴哥没好气地踹了那人一脚,“再给我翻,我不信他只带了钱,肯定还有别的。”
“零食啊,吴哥,一箱子都是零食。”
“卧槽,那这个好啊,这个能留着。到时候把钱往老奔那一交,零食给老奔挑挑,他绝对不会说啥的。”
“真他妈是个大客户啊。”吴哥回头看了一眼周海楼,眼中难掩嫉恨。
下一刻,他猛地掏出一袋牛肉干朝着周海楼砸了过去:“老子他妈让你换衣服!”
那一下重重地砸在周海楼额角,让周海楼的脑袋偏了偏。锋利的塑封边缘在他额角上划了一道小口,细密的血珠当时就渗了出来。
周海楼实在没有力气反抗了,他沉默而缓慢地抬起手来,第一件事是把塞在自己嘴里的那块破布给拽了出来。
直到拿出来后,周海楼才发现,那是一只黏糊糊的袜子。
那股恶臭仿佛已经渗进周海楼的口腔,他捂着嘴干呕了几声,却只在嗓子口反上来一点酸水。
翻他行李箱的男生又在频频朝他的方向看,周海楼没有办法,只能先把那套简陋的迷彩服换上。
他这辈子从来都没穿过这么粗糙闷热的布料,几乎在刚刚上身的瞬间,他身上所有青紫的伤口都被摩擦得生疼。
周海楼刚刚换上衣服和胶鞋,第二个指令就粗暴地当头扔了过来。
“四子,你带这小子把他衣服洗了。”吴哥嫌恶地看了看周海楼那张抹开了鼻血、青肿得花团锦簇的脸一眼,“他那衣服好像挺贵的,我们都踩上鞋印了,别到时候老奔朝我们要。”
四子磨磨蹭蹭地应了一声,没立刻动弹。
“行了,零食记得分你——还不快点滚蛋!”
四子便走到周海楼身边,用力猛踹了他一脚:“起来,拿起你的衣服,跟我走。”
双拳不敌四手,周海楼默默地忍了。
那个四子把周海楼带到一个简陋的水房,水房里水池底部的瓷砖都染上了锈色。老旧的黄铜水龙头一拧开,喷出来的水带着刺骨的冷。
四子不耐烦地说:“你怎么黏糊糊的?”
周海楼走不快,他现在腿上都是伤,有在操场上被人推到时摔伤的,还有被人猛踹的时候各种青紫的皮肉。
四子的这个形容让他想起那只恶臭的袜子,周海楼当即干呕了一声。
他们一堆人的时候他打不过,现在就这么一个,难道他还不能……
周海楼猛地顿住了。
在长长的大水池和墙壁的夹角之间,突然冒出了一颗被剃得几近于秃的青茬头皮。
那人露出两颗乌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海楼,显然正是之前周海楼进门时在教学楼里看到的男生。
他冲着周海楼微微地摇了摇头。
周海楼:“……”
他忍了,怒气冲冲地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衣服。水花四处迸溅,落在四子的身上,他冲上来就给了周海楼一脚:“你他妈……”
周海楼也勃然大怒,他猛地把湿漉漉的衣服往水池里一甩,自己也合身扑上去:“你他妈!”
他只占了最开始那一撞的便宜。因为不到半分钟后,水房门口就又走进来两个男生。
这三个人一起联手,重新把周海楼胖揍了一顿。
“哈哈哈,吴哥眼神行啊,一眼就看出这新人不老实。”
“还带设埋伏等人跳坑的,这叫什么来着?钓鱼执法!”
周海楼才止住血的鼻子又被打得鼻血横流,这群人按着他的脑袋到水龙头下猛冲,冰冷的水花溅了周海楼一身。
最后,他们把软得像一滩烂泥一样的周海楼往水房脏兮兮的地上一丢。
“我告诉你,等行李箱翻完,你衣服还没洗好,你就死定了小白脸。”
周海楼躺在地上,满脸都是水和鼻血。
他重重地喘着气,辨认不出呼吸间的淡淡铁腥味是常年不换的水管里的铁锈,还是他自己的血。
他这次真是费尽九牛十二虎之力,才从地上爬起来。
等他再看向那个大水池和墙壁夹角时,木然地发现那个青皮脑壳的男生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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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噩梦一样的半天,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周海楼被架到接待老师的面前,那个老师依旧阴冷地笑着,对周海楼浑身的脚印和他鼻血都没擦干净、还肿着一直眼睛的脸完全视而不见。
“去集合上第一节 课。”
下午的课都是文课。周海楼此时还不知道文课的可贵。
他只知道他们全班一百多人,密密麻麻地围着一个电视机,看着里面洗脑一样一段录像视频。
“你们都是渣滓,废物,人间的残渣!能来这个学校上课是你们的福分,你们会在这里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期间还有老师随即抽点名,被点到名字的学生就得上台,把自己骂得猪狗不如。
他对自己使用的尖刻词语,甚至肮脏尖酸到让周海楼隐隐作痛的脏腑一个劲儿地颤栗。
那学生说到最后已经痛哭流涕,说不出话来。
然而讲台上的老师只是脸色微微一沉,他就立刻通过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看清了这一切,竟然一边一个地重重打起自己的耳光,痛骂自己不是人,不是东西。
那个老师好像终于满意了。
直到下课的时候,周海楼才毛骨悚然地知道,这堂课的名字叫做“大爱课”。
他猛地打了个寒战。
……
如果要周海楼把这个地方的食堂评价为猪食,想必连猪都要抗议造反。
清水炖白菜,盐加得好像不要钱一样。配菜的米饭糙得刮嗓子。
周海楼很怀疑铁盘里的白菜究竟洗没洗过。
他这一天又奔波,又挨揍,还受了不小的惊吓,本来就饿透了。然而在看到清汤寡水的晚饭时,他简直一点都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要吃。
周海楼刚刚打算放下筷子,就看到自己对面坐着的那个男生惊异地看着自己,眼中的神色近乎是恐惧的。
“……”
周海楼一言不发,强闭着眼睛,把这堆吃起来完全是在折磨他娇生惯养的味蕾的东西给咽下去了。
晚饭后一群人被拉到操场站军姿,半个小时后回宿舍。
周海楼作为新人被分到一间住了十六个人的男寝。
还不等他坐下来稍微歇一会儿,站在窗台旁的那两个男生突然回头,其中一个就是今天搜他行李箱的领头“吴哥”。
周海楼的心慢慢地冷下来,宛如被浸入冰水一般。
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正撞上另一个男生的胸膛。
“!!!”
周海楼的眼睛慢慢睁大,他左右看看,却发现宿舍里的七八个男生都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一样,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朝他走了过来。
“新人骨头很硬啊,居然之前还敢还手,还得教你一点规矩。”
他们一个个活动着拳脚,阴影渐渐淹没了周海楼。
……
当天晚上,周海楼呆呆地躺在床上,他浑身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根本就睡不着。
更何况男生宿舍还飘着呼噜声、磨牙声、屁声和脚臭。
在黑夜里,上铺突然缓缓地倒吊下来一个男生,他头发剃得几乎露出青皮,一双眼睛乌沉沉的,正是周海楼白天遇到的那个男生。
他似乎不意外周海楼没有睡,在看到周海楼还睁着眼睛时,只立起一根手指,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
已经吃过那么多一拳一脚的教训,周海楼要是再学不乖,那可能就只有死路能走了。
看周海楼会意地拼命点头,那个人做贼似地左右看看,最终缓缓掏出一个圆圆的东西递给周海楼。
那是一枚廉价的,完全由糖精和可可脂合成的金币巧克力。
周海楼接过来,如获至宝地塞进嘴里。
曾经这东西掉地上他都会直接踩过去,如今却感觉被这劣质的甜味拯救了饥肠辘辘的胃。
男生一遍一遍地在空中比划着两个字,过了良久,周海楼才看出来,那两个字是“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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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晚上,果然就出事了。
周海楼前一天晚上已经学会了“新人的规矩”,给这帮男生挨个打了洗脚水。
但是如果要让他给人洗脚,那就实在太超过周海楼的接受范围。
他剧烈地反抗起来,果然又遭到了大半个寝室的联合殴打。
这一次,男生们的动静闹得太过了,被舍管当场喝令抓住。
在宿管问“你们搞什么呢”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齐齐地投向被打得躺在地上的周海楼。
那个“吴哥”显然是拿主意的。他想也不想就直接说道:“老师,他偷我东西!”
“……”
周海楼突然猛地发了一下抖,他觉得这个腔调听起来简直无比熟悉!
他借着那一股劲儿坐起来,哑着嗓子开口辩解:“不是,是他们……”
宿管根本看也没有看周海楼一眼。
他伸手随便一点周海楼,脑袋往外一撇:“出去,底下有老师教训你。”
“……”
周海楼突然就明白了。
他们不在乎事实的真相,也不在乎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可能这个宿管都不在乎刚刚是不是吵闹了。
他们只是确定了,要被践踏和欺凌的对象是他而已。
所有的一切,他的反抗也好,他的眼神也好,他的“自己找事儿”也好,都只是随便拿来用的理由。
……好熟悉啊。
这一套好熟悉。
这个思维好熟悉。
刚刚那个男生的语气……也好熟悉啊。
……
周海楼被宿管送到教官手里,名义上是“偷了东西,要长长记性”。
他被那些教官一口一个“小偷”和“贼”地叫着,灵魂却好像被撕扯成了两片,一片麻木地呆在他的身体里,另一片则解离出去,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下面的一切。
周海楼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他脑海中另一个类似的场景,那个头发短短,身体瘦弱,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重重推搡,叫着“小偷”、“穷鬼就是做贼”的人是谁。
那几个教官原本想罚他一点其他的,周海楼敢肯定,自己一定从其中一个教官嘴里听到了“倒吊”两个字。
在这个冰冷的夏夜里,他极力地睁开眼睛看去,发现操场上的单杠上,好像真的倒吊着一个人。
那个人脚上系着绳子,来回晃悠着,看起来简直像一只死去的猪。
最终还是一个教官提醒:“他是大客户”,剩下几个教官才想起来什么似的。
“那你就……跑个八千米。”
看周海楼站着不动,那个教官立刻一脚把他踹倒:“怎么了,说你是小偷还冤枉你了?不服是不是?是不是?”
周海楼迈开伤痕累累的双腿,在夏夜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又一圈……
他的汗溻湿了迷彩服,在衣服上凝结成盐粒,又凝结成板霜。几个教官着急睡觉,因此轮流跟着周海楼的圈,一旦发现他慢下来,登时就是一脚猛踹上去。
……他好像也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女孩拼命地在教学楼八楼上下奔跑,利用拐角、走廊、消防通道,不敢慢下一点脚步。
她也是,和他现在一样,怕被人追到吗?
那可真是……
可真是……
周海楼越跑越慢,越跑越慢,最终在某一次,身后教官一脚踢过去的时候,他猛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扑通”。
这一回,他眼皮发沉,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瘫在地上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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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海楼发现在自己已经在医务室里。
这里的医务室当然不可能像盛华的校医院那么符合规格标准,别说x光和ct,能有张架子床就不错了。
医务室里也没有值班的校医——实际上,周海楼都怀疑,这里究竟有没有校医。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床头,周海楼循声望去,发现竟然是那个青头皮的男生。
“终于找到机会和你说话了。”那个男生松了口气,“你叫什么?”
他们两个彼此交换了名字,周海楼知道了对方叫孙亚。
“你是从外面来的,好像还是自己来的,不是被用面包车绑过来的,是不是?”
在确定了这点以后,孙亚松了口气,连忙问他:“那你知不知到周围究竟长什么样?”
周海楼悚然一惊,彻底清醒了。
这男孩是要逃走!
“我知道。”他急促地说,“我当然知道,我见过,我没上心……你让我好好想想。”
“你一定要好好想。”男生拼命点头如捣蒜。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逃跑被抓回来,那会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惨。”
男生说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寒颤,他连用了四个非常,显然是惊惧至极。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海楼离开医务室后,又找到机会和男生商量了几次。
某一次上午的“劳务改造课”,也就是手工折信封的时候,他和孙亚找到机会被分到了一个组。
那之后好几天,他们都在一个小组,低声地说了很多话。
孙亚告诉周海楼,他这回非得要跑,是因为听说学校新引进了一个什么机器,就等着机器来了。
“有两根长针,会放电,据说能给人洗脑。”孙亚一边说一遍打了个哆嗦,“我可不想那样,以后忘了自己是谁,喜欢打游戏,只知道糊纸盒和抽自己嘴巴子让我快乐。”
“……”
虽然周海楼的生物学得不好,但他也知道,孙亚概念中的那种洗脑机器是不存在的。
如果存在的话,周靖这种资本家首先就先会用来给员工上996的课。
但是两根长针和放电,听起来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周海楼一点也不期待。
他在这里过了几天,最开始反抗得厉害,后来几天学乖了,勉强算是相安无事,一天最多会挨一两顿揍。
但在老师眼里,他就比刚来的时候乖多了。
而且因为他是“大客户”,所以普通老师对周海楼还算稍微客气一点。
虽然该罚就罚,但至少会像那晚的教官一样,类似把“倒吊”换成“八千米”。
有一天走廊里周海楼遇到那个接待老师,他竟还挂着那种黏糊糊的笑容,一脸堂皇地慰问周海楼。
“怎么样,过久了就发现还可以吧。这里还是不错的。”
“……”
周海楼被他的无耻震惊地说不出话。
但就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个画面。
华秘书和他说起云飞镜的时候,曾经提过云飞镜想要从盛华转走,最终终于遂意。
周海楼当时还很不解地想:盛华这么好的地方,干什么需要转走?
云飞镜是被误会过一阵,不过后来不就风平浪静,再也没人敢针对她了吗?
……时至今日,他终于懂得。
同样的道理,原来换在自己身上也是成立的。
——这个学校这么好,周海楼干什么挖空心思地想要逃出去?
——他是一开始吃了点苦头,被人揍到甚至说不出话,可后来不就不常有了吗?
——最开始男生们污蔑他是贼,别人给他起个外号叫小偷。但之后他们都改叫他“大客户”了啊!
当一切发生在周海楼自己的头上时,他才明白、理解、体悟了所有。
糊信封的时候,周海楼低声问孙亚:“你为什么找我商量?”
这个男生胆子大,动作细,如果只是想找个知道地形的人的话,其实不用一开始就锁定周海楼。
——周海楼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自己其实算不上个什么东西。
连在这种学校里,他都不是第一要被考虑的合作对象。
孙亚很诚实,他说:“我看出来了,你家有钱。”
周海楼入学的时候,他曾经趴在窗台上看清了周海楼身上的衣服。
这一回,周海楼是真的明白了。
“我出去后……给我家里看身上的伤……他们不会放过这里的。”
这一次“入学”,他还确实“学”到了许多许多地东西。
最后孙亚单方面地结合周海楼、他另外的“线人”,甚至是老师的闲谈,勾勒出了一张附近的地形图。
他带周海楼往那个狗洞看过,以狗洞的大小,确实只有孙亚这种瘦小的人能勉强挤出去。
“我出去后,就联系我姑姑,她应该会照顾我。”孙亚喃喃地说。
他把自己的一只手臂给周海楼看,周海楼发现上面记满了电话号和密码!
“你要联系谁?”孙亚问他。
周海楼沉默了良久。
他想说他父亲,可他太清楚周靖的冷酷、自负和固执。
这个学校就是周靖挑的。
他又想说云笙大舅,但一想起一开始就是云笙提议把他送进类似的学校,周海楼就忍不住后心发凉。
最后,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说:“我妹。”
孙亚惊异地看着他,似乎想不到他会把任务托付给一个比他还小的人。
“你妹?那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不……”
周海楼倒退一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们感情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们甚至没共同处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里,进行一场单独的对话过。
“我都没她电话号……”
他根本不知道云飞镜从前有没有电话——她那么穷,会有电话吗?
“我对她……”
他对她无视、污蔑、纵容一切泼到她身上的脏水,也任由另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对她做尽了恶事。
甚至周海楼的朋友都不能用言语点醒他。
但是他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她的身份?
“我只是知道……她明白。”
云飞镜会了然所有发生的一切。
云飞镜能知晓那所有的感受。
因为……周海楼也明白,那些事究竟代表着什么。
周海楼如今终于在亲自品尝过后恍然大悟,但到底是晚了一步。
在沉默良久以后,他给了孙亚华秘书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