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皂荚原本昏睡得是十分不安稳的, 尽管她混沌的意识告诉她她正在回家的路上——
直到她真正被顾长生带回了十八号。
自她昏迷和顾长生离开后, 十八号阴气渐重,到最后,后院里的千步香藤的叶子上已经布满了将坠未坠的水珠。
晚晴把皂荚卧室门关好,一面带着圆圆在院子里开始收拾着那些鹿蜀寄过来的蔬菜, 一面看着院子里的雾气担忧的叹气。
之前鬼差对皂荚恐吓晚晴自然是知道的,她想着皂荚这么厉害, 本来没将鬼差的话放在心上——
地府的鬼差们若不是废物点心,当年也不会任由她和她家张勇在此盘踞直到今天了。
然而这次皂荚被顾道长带回来这人事不知的模样, 却真让她有些捉摸不准地府的意思——
地府与修真人士向来交好, 可皂荚如今......
难不成地府要开始打破两界的平衡?
晚晴有一搭没一搭的收拾着手里的玉米棒子, 看着玩儿得正开心的圆圆和小二,心里盼望着皂荚要快点好才行。
而此时的皂荚, 陷入了一个梦——
也许是一个幻境当中。
梦里的皂荚站在一个俯视的角度上,看着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女鬼, 穿着者古代人的衣服, 生活在一片葱郁的山林中——
活得相当无拘无束并且缺心眼儿。
梦中的时间过得很快, 日升月落昼夜变化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皂荚眼看着梦中的女鬼从缥缈虚无没有实体慢慢修炼出了触摸活物的本事。
有了这本事的女鬼第一件事便是每天做好一堆好吃的吃食, 喂给山里那些还未开灵识的动物,其中有一只瘸了腿的黄鼠狼,在受过她一次照顾后,便死皮赖脸的在她身边留下了。
女鬼原本是不想留它的,但是架不住它一路的装疯卖傻撒娇打滚, 便默认了它的留下。
——如果顾长生能看到皂荚的梦境,那么他便会发现这是他在轮回镜中见到的皂荚的前世。
而沉入了自己梦中的皂荚却不知道,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她对梦境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的,只是约莫知道那个和黄鼠狼逗趣儿的女鬼似乎和自己有些关系......
皂荚在这幻境中是没有形体的,她甚至试图伸手去摸那女鬼——
试了几次无果之后,她便老老实实的地蹲在女鬼身边,看着她搞事情。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天半夜,这山林里的动物突然慌乱了起来,齐齐朝女鬼那里本来。
女鬼安抚好这些弱小的生灵,又摸了摸脚边正在打盹的黄鼠狼,起身朝引起动物们慌乱的地方飘去。
皂荚一愣,赶忙跟上。
女鬼飘动的速度很快,皂荚差点就追不上。
不多时,她便到达了目的地。
引起动物们骚乱的,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玄色长袍,被雷劈的焦黑一片,连带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焦味的人。
女鬼也知道这是人,她自从有了意识,便一直在这山里,山里虽然动物多,但偶尔也会有山下的村民进山打猎,误入她的地盘——
皂荚知道,通常情况下,女鬼会好心的把误入她地盘的人类送出去。
有时候还会顺便送他们几只自己养的兔子山鸡什么的,算是给他们的礼物。
这是皂荚很奇怪的一点。
梦里的女鬼是很心善的,但她同时又很狠心,养的这些动物,说给人就给人了。
但女鬼只见过活人,这地上乌漆嘛黑的焦人却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她好奇的飘在那人身体上,甚至学着那人的样子和他脸对脸的漂浮在半空。
然而那烧焦的人却像是没死透,猛地睁开了眼——
直直对上女鬼好奇的双眸。
女鬼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吓,猛地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一屁股砸在了地上。
皂荚:“......”
这女鬼,怕不是个智障。
睁眼的焦人一动不动,也只能睁个眼睛,面目模糊的女鬼揉着屁股,不过三秒便忘了教训,好奇的蹲到那焦人的身边,开口道:“你是死人吗?”
那焦人还没什么反应,皂荚先是一愣。
她在这里莫名其妙跟了女鬼好久,虽然见过她开口,但是却从来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而现在......
她突然能听明白女鬼在讲什么了。
焦人没有反应。
女鬼又问了一遍:“你是死人吗?”
”如果你是的话,需要我把你埋起来吗?”
女鬼埋过很多动物的尸体,人还没埋过,一想到这个事情,有些跃跃欲试起来,语气里充满了欢快的情绪。
皂荚飘在半空中,忍不住扶住额头。
她要是半死不活躺在地上那位,就算不死,也要被这个傻鬼给气死。
然而那个焦人却是好涵养,顶着一副被熏哑的破锣嗓子,慢条斯理道:“姑娘怕是要失望了。”
焦人说:“我只是渡雷劫受了伤,还未到要入土的时候。”
“这样啊......”
女鬼语气里有些失望,不过听那焦人说自己只是受伤,便好心的伸出手,把那焦人打包收拾了下,用术法一股脑扔进了不远处的水池中——
那焦人受伤行动不便,在水里扑腾了半晌,才稳住身形。
女鬼说:“那我帮你洗干净吧。”
焦人:“......”
要不是打不过,他一定锤她!
他吐了口水,将脏腑中被雷击坏腐败的内脏碎块吐了出来,一把脆嫩的草叶便扔到他面前的水里——
焦人抬头,看到女鬼蹲在岸边,对他道:“这是治疗烧伤的药草,你嚼碎了敷伤口上,很快就会好。”
焦人抓住草,嘴巴微张,似乎要说什么,便听女鬼自言自语道:“我见山里的兔子老虎便是这样治伤的,不知道给人管用不管用。”
焦人:“......”
焦人最终还是用了女鬼给他的草药,不过不是嚼的,而是用石头将这些草捣成了汁,覆在了伤口上。
女鬼给他的草药不够,他便极聪明的按着女鬼给的草药的形状,又从山里挖了些,直到他把自己涂成了绿人。
女鬼就看着他一路这样捣鼓,不靠近也不离开,就一直这样盯着他。
皂荚无聊,便也盯着那焦人。
只是她越盯越觉得这焦人有些熟悉——
可她尚在混沌中,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更不要说那焦人了。
直到焦人把自己搞定了,女鬼才重新靠近他,拎着他的衣袖,一路把他丢到了一个废弃的洞穴里。
皂荚认识这个洞穴,那是女鬼之前给兔子做得窝,那窝兔子后来长得过于肥壮,担心最后会被女鬼吃掉或者送给人吃掉,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举家逃窜了。
女鬼发现后,只是无奈的耸耸肩,便再也没来过这里。
没成想,现在倒便宜了这个不速之客。
女鬼把焦人扔在垫子上,对他道:“你如果不死,每天会有动物给你送吃的。”
焦人朝她拱手:“多谢姑娘。”
女鬼颇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动作,学着他的样子,满嘴的认真:“你要是要死了,就告诉送吃的,我会来给你下葬的。”
焦人:“......”
而后女鬼便想离开。
焦人却含住她:“姑娘对我如此放心,不怕我恢复力量,夺了你这块宝地?”
女鬼回头,语气里带着不解:“这山这么大,又不是我的,你要就要呗。”
说完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焦人:“......”
皂荚觉得这焦人熟悉,本想留下,但自从她能听清楚女鬼讲的什么话,她便发现自己离不开女鬼十步之外的。
于是,她只能遗憾的看着焦人,身不由己朝女鬼飘去。
山中无日月,皂荚跟在女鬼身边,看着她一如以往一样,山里多出的那人女鬼也再也没有管过,只是在女鬼到处飘荡巡山时,偶尔会有一袭黑袍闪过,在女鬼的必经之地放下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一束香花,有时候又是些吃食。
女鬼见了也没什么其他的情绪,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便随手分给身边的小动物。
皂荚看着女鬼随手把一颗贵重的丹药往脚边翘着尾巴的黄鼠狼嘴巴里塞的时候,都开始有点心疼那个焦人了——
她倒是看出来,焦人是真心想要报恩的,只是女鬼这些年救得动物多了,把焦人的送礼和动物的报恩当成了一回事,故而也就没放在心上。
皂荚:#焦人,惨
不过焦人,哦不对,应该说黑衣人了,黑衣人也不介意女鬼这么对他的东西,而是也安安心心的呆了下来。
女鬼依然不管他。
山中的日子就这么过着,皂荚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在这山上呆了多久,直到有一天......
那是个七月中的一天。
那天晚上月色出奇的亮,山里的动物都出来了,女鬼也早早的抱着黄鼠狼,到了这座山最高的山头上。
女鬼还是那副懵懂的样子,但遵循着敬畏天地的本能,对着山巅高悬的圆月匍匐跪拜了下去——
她一跪,所有的动物都学着她的样子,齐刷刷对着月亮行了大礼——
就连山中的植物,也朝月亮的地方微微倾斜。
黑衣人也到了山巅,在一个距离女鬼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的站着。
皂荚看着他的方向,越来越觉得这黑衣人眼熟,可奇异的是,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下,皂荚竟然看不清他的模样。
黑衣人的周身似乎有黑气环绕,皂荚看着这一切,不知怎么的,心头涌上不安。
月光越来越亮,但光线却也是温柔的。
在这样温柔的月光下,从九天之上,渐渐有了一些柔黄色的光团,慢慢飘落在这山头——
皂荚瞪大了双眼——
是六十年一遇的帝浆流!
山上的匍匐着跪拜着的动物们丝毫不知道这能改变它们命运的东西出现了,只有女鬼感受到天地的精华,缓缓抬了头——
而在空中的皂荚,也正好抬起手,接住了飘落下的第一颗,帝浆流。
帝浆流中涵盖的日月精华瞬间让皂荚的身体充盈起来——
她猛地看向那抬起头的女鬼,女鬼的脸就那样猝不及防地直接撞进她双瞳之中!
那张脸和她的,一模一样!
皂荚还来不及惊讶,一股巨大的能量猛地朝她袭来,不等她反应,她直接被那股力量拉扯进了女鬼的身体中——
与此同时,漫天的日月精华像是有了指引,疯狂的朝她涌来——
没入女鬼身上的皂荚只觉得自己浑身像被火烧灼了一般,整个鬼都不好了!
在皂荚觉得自己就要被身上的火烧到魂飞魄散之时,体内的日月精华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难受,竟然自发要从她身体里散出——
但女鬼现在的魂体已经被疯狂涌入的帝浆流塑造出了肉身,出于本能,这充满了灵气的肉体竟然有了自己的意识,死死地扣住这些灵气,一点也不想放过——
被灵力和肉体来回撕扯的皂荚意识近乎模糊,她不由苦笑——
这还真是我的身体背叛了我啊......
皂荚干脆地昏了过去。
***
皂荚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不见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皂荚的四肢百骸像是被大石头碾上了个千百回,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四周原本葱郁的花草树木全都枯死,而先前守在她身边的小动物们都已经没了气息。
只有女鬼之前养下的黄鼠狼,身上有一道血口子,半死不活地躺在她身边。
噢,还有之前那个一直躲在远方的黑衣人。
皂荚总算看清楚了黑衣人的样子。
皂荚也想起来了自己究竟是谁——
也知道了黑衣人是谁。
黑衣人是符渊。
却也不是她之前遇到的符渊。
符渊嘴角带血,看着她说:“你醒得正是时候。”
不等皂荚把愤怒表现出来,符渊接着道:“你很幸运,天选之子,这场帝浆流都落到了你身上。”
“而被帝浆流引来白跑一趟的妖怪们,动不了你这天选之子,便将山上的活物拿去出气了。”
符渊似乎受伤不轻,两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皂荚想起女鬼之前对这些动物的爱护,心头的愤怒铺天盖地——
“是谁?!”
符渊说:“是葛玄。”
说出这个名字,符渊似乎用了最大的力气,两个字说完,他便颓然的坐到了地上。
皂荚自然是知道葛玄是谁的,可是她的身体不知道——
“葛玄是谁?”
疑问脱口而出,皂荚知道,这是她附身的女鬼问的。
代替这些惨死的动物们问出来的。
符渊看穿了女鬼的想法,苦笑一声说:“一个你打不过的人。”
皂荚看着他,听着女鬼问他:“那你能打得过吗?”
符渊说:“如果我伤好了,我就能打过。”
女鬼接着问:“你要怎么才能好?”
符渊说:“我受雷劫,落到此处本想用帝浆流养伤,却没想到......”
没想到所有的帝浆流都到了女鬼身上,他不止没有捞着好处,反而被葛玄打伤,伤上加伤。
女鬼看出了他的想法,两只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如果我把我的灵力给你,你能帮山里的动物报仇吗?”
符渊定定的看着女鬼,半晌才道:“能。”
“那好,我把灵力给你。”女鬼笑了起来,“反正我要死了,给你也不算浪费。”
符渊还是看着她,眼里有一些的不忍。
他当然知道女鬼要死了。
女鬼是山魂生成的精灵,山里一切生灵便是她的命之本源——
可现在源没了,她自然也就活不下去了。
女鬼说到做到,不等符渊反应,便将内丹从体内逼了出来——
泛着金色的内丹从女鬼眼前送到符渊手边。
女鬼对符渊说:“我不知道你这是不是借口,只是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了。”
符渊接过女鬼的内丹收好,朝女鬼拱手道:“符渊指天为誓,若有食言,天打五雷轰!”
女鬼看着他认真的脸,吃力的抱着身边奄奄一息的黄鼠狼,消失在了原地。
——她是山里的精灵,在这山上,哪怕没了灵力,也能心随意动。
在女鬼逼出内胆的时候,皂荚便又回到了半空中——
她看着女鬼抱着黄鼠狼在往常住着的洞穴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黄鼠狼快死了,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它带了血的皮毛,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那个符渊......”
“是在骗我吗?”
“可是骗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总归是要死了,带着那一身灵力,浪费了多不好。”
“元宝啊......”
半空中的皂荚浑身一震——
她家老头子,就叫黄元宝!
女鬼叫着黄鼠狼的小名,笑眯眯的:“不过我偷偷藏了点儿,等你好了,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啊......”
女鬼说着,将自己身体里最后的灵力汇成一个小的光球——
“可能有点儿疼,元宝你要忍住啊......”
光球渐渐没入黄鼠狼的眉间,女鬼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她好不容易修出的实体,随着灵力的散去,逐渐化为了乌有......
黄鼠狼恢复了生机,而消散的女鬼——
只在原地留下一颗翡翠色的珠子。
......这是女鬼山之精灵的凭证。
也是皂荚那串翡翠珠串的中,最灵性那颗。
恢复过来的黄鼠狼看着已经消散的主人,发出一声哀嚎
猛地叼住那颗翠绿的珠子,一头冲了出去!
皂荚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她的前世。
也是老头子的前尘。
皂荚只觉得自己心头痛得厉害,先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涌上心头——
她奋力一挣!
猛地从床上坐起,对上一双戏谑的眼。
又是符渊。
符渊抬手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表,朝皂荚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钟头,不过是去趟轮镜台就昏成这幅模样......”
符渊说:“你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皂荚冷眼看着符渊:“是么?”
符渊说:“是。”
皂荚笑了起来:“既然符渊你这么恨铁不成钢,那么就劳烦您......”
皂荚顿了顿,直视符渊的双眼,一字一句:“把你当年从我身上骗走的灵力,还给我。”
符渊呆住。
皂荚看着他的模样,心头涌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
“当年你指天为誓,说要帮我除了葛玄......”
“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做到了么?”
符渊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最终道:“你在轮镜台上看到的是这个?”
“怎么......”皂荚笑了起来:“我看到的是这个让你很失望么?”
皂荚在轮镜台上看到的自然不是在梦境中看到的东西,毕竟她这一世的执念并不是女鬼的执念——
何况女鬼给把内丹给符渊,是自愿的。
不管符渊是否欺骗她,她只是不想浪费而已。
可这一点,皂荚并不打算告诉符渊。
符渊低着头,神色莫辨。
“还是说......”皂荚却不管他,只是问他,“你想让我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