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母子
母子
云青月其实是不太喜欢过年的,这个理应全家人在一起平安团圆的一年到头最喜庆的日子,在他的印象里着实不好。
十岁前的年关,他有七、八次都缠绵病榻,云皇后则在他床边,默默向九天神佛祈求她的小儿子能闯过这次“死关”。
后来十一岁的年关,他在西域和云瑄一起吃沙子。
十三岁的年关,变成他在床前祈求阎王能放过他娘。
十八岁的年关,他奔波在外连长安也想不起回,四处去找一个他没能护住的小姑娘。
二十七岁的年关,他被云珩抽了顿鞭子,躺在床上过的。
二十八岁的年关,他惴惴不安的过完了除夕春节,松了口气觉得万事大吉,转头上元节的时候,他带人疯了一样的翻遍整个长安和周围十几个县城,找在灯会上突然失踪的叶雅。
每一次他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百毒不侵了,上天都会及时的狠狠给他一巴掌。
后来的每一次年关,云青月再也不抱什么期望,要么心态平静的陪闺女过节,要么在外征战,忙的姜楼问他什么时候点平安灯,才反应过来原来马上要过年了。
他就忍不住的想,想予霖会怎么过年,但想想又知道仙门对于这些日子都不太有感觉,估计不会做什么特别的事,他只好强忍着自己总想趁着新年上香人数爆满的时候混进去的念头,默默在边关或者王府,多在台上放一盏求平安的灯。
然而今年终于不一样了,他不用跟个傻子一样,提起给灯写名字的笔来,却发现自己连予霖的真名都不知道。
想着的念着的人就在身边,触手可及,虽然……是有些小小的状况,但和曾经的比起来,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计。
徐非的一顿自行脑补把云青月劈了个外焦里嫩,但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抱着乐玄英买了一大堆年货让送到越王府,连砍价都忘了。
还是乐玄英自己和摊贩卖萌求便宜点,才唤醒越王爷大杀四方的心。
乐玄英少年老成的叹道:“你们大人真麻烦,这种事都得麻烦本少爷。”
三林默默和另一个跟着的小厮,小声道:“瞅咱们王爷笑的,这一路上小姑娘们的魂都要飞了,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啊。”
乐玄英玩够了,昨天晚上少眠的反应来了,懒洋洋的趴在云青月肩头开始犯困,几人便打道回了王府。
刚巧王府门口第一个来送货的车都到了,云青月看着在门口迎他的田忠,道:“田叔,怎么了?”
田忠就是特意在等他:“少爷,听音夫人来了,她想见您。”
云青月一愣:“音姨?”
听音是云青月母亲云茹当年从镇西带来的贴身侍女,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妹,也是个明艳且英姿飒爽的女子,忠心耿耿的陪着护着自家主子几十年,直到云茹过世,一直未嫁。
云青月和叶崚都很敬重她,从小都叫着音姨长大的,她想不想嫁人都没关系,两个侄子一个是天子一个是王爷,总不可能叫她后半辈子孤苦无依,叶崚给赐了府邸封了一品诰命夫人,云青月立府后听音也离宫了,他本想把人接过来当老夫人待着,但听音依旧拒绝了。
令云青月和叶崚都始料未及的是,镇西的姑娘果然果敢决绝,出宫第二年就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姻缘。那男人丧妻已久,面相老实作风也不花花,不靠听音每月的俸禄也能把她养的很好。
那时尚且比较幼稚的越王爷想了又想,挑不出那男人的毛病,只好“恶狠狠”的威胁那男人不许对听音姨不好。
然后被听音揪住耳朵骂了一顿,但那声音中分明夹杂着哭腔。
近些年听音的身体也是越来越不好,人几乎不出家门了,毕竟到了岁数。叶崚每次宫宴想请人都得左思右想。
每次都是云青月去看她,但这次没有差人提前告知,就这么突兀突然来了,云青月心里不太妙的沉了一下。
乐玄英揉揉眼睛:“我要去睡觉,你别抱着我啦。”
他知道云青月有重要的事要去办,很懂事的选择了不去打扰他,云青月点点头,把他交给绿竹,迈步去了客房。
那位的身体已经不好到连厅堂的椅子都坐不住了,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云青月脚下生风,除了田忠没一个能赶得上。
叶雅不知什么时候从万药斋回来了,正陪着倚靠在床上的老夫人说话把脉,给她逗得直乐。
云青月看了一阵,老人一转眼看见了他,笑着缓缓招手:“进来呀,你这孩子杵在门口做什么?”
时光流转,当年的可以抱着他哄他喝药的音姨不在了,但故人眉眼话语一如当年。
经过多年的岁月沉淀,老妇人身上更是沉淀除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气质,哪怕病弱也是叫人一看就心生亲近的。
云青月在床边坐下,握住老妇干瘦的手,笑道:“我在门边站了许久音姨才叫我,我还以为您只顾着望舒把我给亡了。”
音姨又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有你这样的吗?吃自己女儿的醋,成日没个爹样!”
这世界上还有几人能叫越王殿下“你这孩子”?似乎再没有别人了。
音姨对带来的侍女道:“你们都下去,我和越王殿下有事要说。”
屋里人都走了,叶雅也是,临关门前,她有些担忧的看了云青月的背影一眼,似乎有些想说些什么。
可到了这种时候,谁说什么还有什么用呢……
屋中只剩下两人,音姨道:“我没多少力气说话了,但有些事情,总得在带进棺材里之前让你知道的。”
云青月摇摇头:“您说什么呢,您老要长命百岁的,日子还长的很呢!”
原来这种很被厌恶的自欺欺人的话,是真的会无师自通的。
“殿下,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哄我,到了这个岁数,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老妇人的眉眼突然凌厉起来,不容质疑道,“有些事在这世上,能和你全说出来的就只有我了,小姐虽然那么叮嘱我,但我真不希望阴阳相隔后,你们母子之间还生出隔阂啊……”
她还是习惯称云太后为小姐,就好像那么喊了,当年那个在镇西的土地上纵马长歌,穿着明艳红衣神采奕奕的姑娘还能回来。
云青月的身体骤然僵硬起来:“我娘……”
“陛下果然和你说了,”老妇人拍拍云青月的手,叹道,“小殿下,您恨……娘娘吗?”
云青月笑的有些苦涩:“我为什么要恨我娘?”
那个人以失去自由的代价来到长安,生下了三个儿子,大概是因为失去了真正的二儿子的愧疚,让她加倍的对小儿子好。
她无意于后宫争斗,可一桩桩事件的接连打击,还是过早的击垮了这个年轻时感冒都没生过几次的女子,终究四十三岁亡于深宫,一辈子再没能回过镇西。
“娘给了我性命,照顾我长大,我却没来得及报答她,她是我在这世上最亏欠的人。”云青月低下头,道,“更何况……是我害死了她……”
老妇人急道:“殿下,你别这么想,娘娘要是在地底下知道了你这么想自己,她该多心疼。”
“叶崚说娘一直觉得亏欠了我,将我生下来,却连一副好身体都没能给我,还没能保护好我,连去世前都在念叨着这件事,可就是不肯让我知道,怕我伤心……也怕我怪她。”云青月轻声道,“可我怎么会呢,那是我娘啊,我真的不恨她,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十年前,叶崚和他说了一切,让他看到了深在帝王陵寝下的那个影子的巢穴。那一刻他居然那么迫切的希望一件事——
叶巍这个人,要是从没出现过就好了。
“当年怀你的时候,娘娘不止一次的和我说过要是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就好了。”老妇人抬手想去安慰那个“孩子”,却已经没有了力气,“要是生下来的是个女孩,生到这个世上就不会是为了那个‘位置’,就可以好好的过一辈子,可你是个男孩……”
于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的轨迹就注定了。
云青月静静的听着她说,老妇人接着道:“其实当年那一碗堕胎药刚下去,娘娘立刻就
后悔了,她拼了命的把药抠了出来,然后哭着对我说,这是条命啊,和她血脉相连的最亲近的一条命,要是生出来还可能有希望,可要是连一眼都没来得及看到这个世间,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有什么事情,会比什么都没有过更令人恐惧呢?
可是已经晚了。
一碗堕胎药,差点要了两条命,后来救回来,云青月一出生就带着先天不足,云皇后更是被折腾掉了半条命,成了她早逝的□□。
可她那时看着那个差点害死她的,襁褓中的婴儿,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当年为了那个“位置”,为了不该出现在光中的事能接着有人去做,她被早已恨入骨髓的帝王逼着生下第三个孩子。
从知道这件事后云青月一直忍不住的想,想他娘原来一直是恨他的吗?对他做过的一切都只是出于愧疚吗?
叶岑想的不对,在这世界上无法面对那个母亲的孩子,不光是他啊……
“有些话陛下是不知道的,娘娘认为自己已经没资格和你说这些话了,但我就是觉得我必须得和你说。”老妇人的脸色呈现病态,眼睛却是依旧明亮的,“殿下,娘娘亲口对我说,她从没有恨过你,她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爱你,她希望你能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代价要她怎样都无所谓。”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会允许任何人动剩下的两个。”
不知那句话突然勾起了云青月的记忆,他想起那年临去前,母亲对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这样的吗?
原来,是这样的吗?
时常午夜梦回,他会在梦到母亲的时候惊醒,平静下来后惊恐的去想那个人是用什么表情看他的,不知道是隐忍的恨意还是厌恶,因为他身上还留着一半她最恨的人的血。
也偏偏每次什么都记不起来,空留了他一线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老妇人的话出口的一瞬间,云青月心里骤然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真的一句话就够了,别再瞒着他,让他知道他娘没有恨他,让他知道……他娘从小到大看着他长大,心里原来是欣喜的。
那是……他母亲啊!
心中一直以来沉甸甸压着的东西突然空了一块,不知何时,云青月眼眶通红,他深吸了一口气:“音姨,我……”
“我”了一阵,云青月发现自己嗓子被堵的说不出来话。老妇人再了解不过他,摇头道:“小殿下啊,你可不许和我说什么谢谢的,这些话告诉你的人本来不该是我,我只是转达了给你。”
本该说这些话的人,早已和他阴阳两隔。
如果要他早早知晓了一切的话,云皇后辛辛苦苦那么多年,一直想让他远离的东西会无法避免的暴露在他眼前,到那时一切的努力就白费了,所以什么都不能说。
十年前的叶崚还是没能拗过云青月,再没来得及了结的情况下让云青月几乎知道了一切,也算是阴差阳错。
“先帝为人是真的荒唐可憎,要不是因为他和那个人的关系,皇位也轮不到他。”老妇人提起宪宗,满脸都是不屑,下一刻,她感慨道,“但你和陛下都是那么好的孩子,真的太好了……”
她望着云青月那双和那人一模一样的绿眸,眼中满是回忆。
云青月幼时和他母亲长的相似,但随着年龄渐长,男子的轮廓毕竟和女子是不同的,云青月五官生的清俊如玉,赏心悦目,熟识的人只能看出三四分他们的血缘关系,然而一举一动,还是有种极为神似之感。
云太后当年最喜在晋西的土地上纵马往来,她极喜欢穿红衣,张扬又不骄纵的笑起来是晋西最明艳的姑娘。
当年不知有多少男子排着队想求娶镇西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却被她一张长弓接连败去,再无人敢提与她比武招亲之事。
老妇人捂住嘴,不适的咳嗽起来,云青月给她轻拍着后背。
也就这时,云青月突然记起,这个老人留在世上的世间真的不多了,所以哪怕拖着病体,也要来和他说了那些曾经不能和他说的话。
“音姨,我长大了,小时候的病几乎不会再复发,我都是领兵打仗的大将军了!战无不胜!”云青月有些幼稚的慌张起来,列举那些他的“功绩”,却总感觉自己想说的没有说到点子上。他脑海中浮起那个蓝色身影,立刻道,“我有喜欢的人了,是那种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喜欢!”
听音是少数知道叶雅身世的人,她笑道:“真的?小殿下真的长大了呀……”
对于长辈来说,你在她身前大概一辈子都是小孩子,也就只有在你要成家立业的那一刻,才会觉得你突然长大些,是个能承担大事的人了。
“他……他是个男人,但是,他真的是特别好的一个人!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真的爱的一个人,是我想保护的人……”
云青月感觉自己紧张的都快吐了,手指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
对于喜欢予霖这件事,他问心无愧,在叶崚面前也根本没什么感觉,他怎么会管其他人怎么看他,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可因为他人看法而改变的地方。
可是,听音是真真正正从小照顾他长大的人,是真正的长辈亲人,相当于他第二个娘。他真的很想让她知道他喜欢的人是一个怎样的人,是多好的人,想从她口中听到承认的话,听到……
“那很好啊。”
像个小孩子一般惴惴不安的云青月猛的抬头。
老妇人柔声道:“你居然会那么紧张的和我说起他,不就证明了你有多上心吗?能被真心喜欢的人那么难找,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虽然……我确实是有点吃惊,毕竟小殿下你以前从来没表现出来过,但我也知道了,那肯定是你做好了一辈子决定的人。”
云青月毫不犹豫道:“是。”
“那可好了,”老妇人拍拍他的手,笑道,“以后去了下面,我还能和娘娘说,这算是多了一个儿子。”
云青月面色一崩。
……儿子?
老妇人接着无意间给了云青月会心一击:“那孩子能让老婆子我看看吗?长的俊不俊?以后我见到娘娘,也好给她学。”
……姨不是我不给您看啊!虽然“那孩子”现在就在这里,但我要是敢把人拎过来,您下一刻就能从床上跳起来把我打一顿啊!
为了防止被当成“变态”,云青月脸色僵硬的笑道:“人现在不在这啊,他是修道的,就比较忙……好看是肯定的,目前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音姨您应该听说过的,他很有名,所以我娘想认儿子估计不大可能,毕竟大了五百来岁……”
乐玄英睡醒了,开始摆弄那些买回来的东西的时候,云青月才回来。
他看看云青月还有些发红的眼眶,犹豫了一会儿,塞给了他一根糖葫芦,却什么都没说。
“我不吃糖葫芦,你吃吧。”小孩子能想到的安慰很简单,但也很纯粹真诚,云青月知道乐玄英这是把他认为最能鼓舞人心的东西给他了,顿时心里不由自主的半是甜蜜半是惆怅。
玄英接回糖葫芦,一时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好,但云青月一直对他笑着,他思来想去,认为笑着的人心情总是不会太差的,便放心的去玩了。
他还没到知道开心要怎么伪装的年纪。
云青月默默坐在一边看着,回忆起听音临走前说的话。
“我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和你说话了,小殿下,你别来找我,好好过你的日子,葬礼也不要来,我有给我养老送终的人,我那老爷是靠谱的,也别担心,你和那人互相照顾,好好的就行……”
好好的就行……
他闭上双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玄英,我要没有娘了……”
闭上双眼,所以他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乐玄英回身看着云青月,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
身上猛的一沉,云青月愕然的睁开双眼,就见乐玄英踩在他腿上,伸手来扯他的脸:“笨蛋青月,你说要陪我玩呢!结果在这里睡觉!”
云青月瞬间就和这小刺猬掐到了一起,却又怕他这个姿势摔着,不敢真的动手:“没大没小的,说谁笨蛋呢!”
乐玄英道:“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