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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番外五·青史点将长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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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青史点将长安令

太封二十九年,又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和予霖一同走过了大江南北,云青月才真正了解到了修仙者从前为什么很多都选择远离红尘专心修炼。

实在是需要他们处理的杂事太多,若是新入门的弟子也就罢了,修为高深的一不小心就会招惹上孽缘尘债,不合算是真的,怪不得人家跑的比谁都快。

自从西洋那边和晋朝有了交易往来,沿海港口上的事也少不了仙门中人参与。

例如说现在在长昀府关北城手下混的风生水起的小拟和蓝鲸他们,就是偷偷混在船上溜进来的,寻常人发现不了,一旦突然暴走,更会发生大麻烦。

例如说云青月眼前的这个一半变成废墟的港口,就是刚被一只章鱼妖砸了的,要不是他和予霖刚好在不远的地方赶过来,另一半也得拜拜。

予霖和赶过来的附近仙门弟子商量这只章鱼妖该怎么处理,一个弟子忽然看了看云青月,又掏出一封信来和予霖说了些什么。

云青月看着予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他这些天就不知为什么有些心神不定,看着予霖的神色顿时心里一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宫里送来的,说是给这边的仙门官府都发了。”予霖将信递给云青月,道,“指名道姓,要送给你。”

云青月就怕那边发生什么大事一时找不到他,所以每新到一处都会给长安去信,告知身在何处,但是如果是叶崚要找他,那也应该是只给这边的官府去旨要求寻人,怎会连仙门都发了信?

只有有刻不容缓的事发生了,必须立刻让云青月回去,官府不一定能立刻找到人,但仙门中哪个不知道予霖真人,找到了予霖就一定能找到云青月,刚巧,还真是仙门众人先遇见了他们。

看沿途情景行人神色,绝不是外族毁约入侵之类的事。

云青月心中百转千回,一看信的封皮,心中顿时凉了——是叶崚的贴身内侍李实公公的笔迹,信封很薄,匆匆打开一看里面只写着几句话:

殿下,陛下病重,想见你一面。

他当天就从最东边的港口,连夜回到了大西边的长安,是予霖御剑带着他回来的,云青月一下来腿直发软。

云青月并非不知晓叶崚的身体状况,只是叶崚还没到那个行将就木的年纪,在云青月面前也从未展现过半分不适,不论是叶雅还是苏倾来给叶崚诊治时,也都说他的身体没什么大事。

也是,人的生死,哪由得人来决定。

九重宫阙大门之后,是云青月从小长大的地方,有真龙天子庇佑,妖魔鬼怪尽皆不敢放肆。

云青月记得他的兄长一路踏着鲜血走来,把伤口藏起笑着安慰还是少年的他,云青月记得叶崚最为意气风发之时,端坐在大殿龙椅之上,万民跪拜俯首,云青月记得百姓议论上天给他们送来了一个好皇帝,率将士摧外族锋芒于正锐,挽中原大地祸患于极危,活生生扭转了晋朝的颓势,让这个历经了两百年风雨,已经遍体伤痕的国家重换风采。

晋朝现在能这样,将士不必忧虑后方,文臣不必顾虑谏言,都是因为那位九五至尊。

因为天子叫做叶崚。

当云青月真的见到了病床上的人时,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有十来年未曾见过叶崚了。

但其实只有几个月的光景。

叶崚的年纪还不算是个老人,可他现在那么憔悴安静,须发夹杂着数不清的干枯银丝,简直和立在他床边比他大了一辈的李实是一个年纪的。

几乎可以说是苍老的帝王紧闭双目,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皇后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静静的望着他的丈夫,满面都是温柔的笑意,脸颊却是湿润的,她见到云青月,立刻侧身擦了擦脸,轻声唤道:“陛下,越王来了。”

声音是嘶哑的。

叶崚缓缓睁开双眼,吃力的转头望向云青月,头动了动,皇后和李实立刻来给他垫高了枕头帮他坐起,叶崚柔声道:“好了,皇后,你带他们都下去……我有话和……和越王讲……”

皇后点点头,带着跪在旁边的一众皇子公主们都先下去了,旁的内侍宫女也都出去,只留下了老内侍李实。

屋中瞬间安静起来,云青月看着叶崚,有一瞬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他坐到床边,道:“哥,我回来了。”

叶崚勉强笑着,道:“挺快的,吃了多少风?”

“没吃,玄英带我回来的。”云青月低声道,“我……一路上都……”

说什么?

说他一路上都心急如焚,害怕见不到叶崚了。

太不吉利了。

叶崚缓了缓,气若游丝道:“昨天……就请苏倾先生来看过了,可惜望舒在定北,太远了……见不到了……”

云青月一怔——他还以为苏倾没有在长安,这才没看见他人,结果居然是已经来过了,可现在苏倾不在,那就真的说明……

云青月看向李实,老内侍缓缓的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泪水。

“我是不怕的,死有什么好怕的,我又……没做过亏心事……”叶崚双目依旧是清澈的,“母亲和骏儿在底下等我呢,那叶岭他们应该也是,不知道到时候是个,咳咳,什么情景。”

提起母亲和早夭的长子,叶崚眸中流露出怀念的目光。

“叶岭他们一帮王八蛋,和你走的不是一路,”云青月给叶崚拍拍背,“你们见不到。”

叶崚缓缓摇头,云青月猜他肯定是在想,当初要是没同意把云青月送去镇西就好了,也不至于沾上一身兵痞习惯。

可要是云青月真的没去镇西,现在坐在叶崚面前的也就不会是那个能领兵布阵的越王爷,估计最好也不过是一个浑浑噩噩度日的闲散王爷。

叶崚叹道:“你就是太固执,当初用望舒那孩子来骗我也就罢,居然一辈子真的不成亲了……”

云青月道:“我成亲了,我和玄英行过嫁娶之礼,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拜过天地告过父母……你忘了?”

叶崚嘶哑道:“没忘,没忘,你啊……”

云青月当年给他的“惊喜”太大,不成亲不成亲的,一找找来个“天下第一”,还经历了那么多,要知道当年叶崚还不知道叶雅身世的时候,还暗自担心了好长时间,怕自家弟弟那个性子,怎么会招一位半仙待见,不得撞的鲜血淋漓。

结果云青月倒是没给他丢脸。

“青羽,不知他还肯不肯认我,要是不肯……”叶崚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自己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真是老了,以前的事全在眼前晃悠,想不看见都不行。”

一代帝王,躺在病床上时想的是什么?

是母亲、孩子和弟弟,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

叶岑的事情,没人能说得清谁对谁错,都是造化弄人,然而叶崚身为天子,他做的决定其实没有任何错,就连杀了叶岑的都应该算是云青月,可偏偏这事他记了一辈子。

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决不可感情用事,李实都以为叶崚这些年从未提过叶岑,是该淡忘了。

可他没有。

叶崚这样的人能当上皇帝,心里才是最累的。

叶崚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云青月和李实连忙帮他吐出喉咙里的东西,却是一口血,云青月刚想叫太医,叶崚的手颤抖着抓住云青月的手,道:“青月……阿驰……你帮帮、帮帮那孩子……”

叶驰在三年前就被立为太子,他虽然有一番手段胸襟,却毕竟不是从小作为继承人被培养长大的,气势和处事方针差了一截,无可避免,上面还压着几个兄长,处境算不上好。

云青月知道叶崚的意思,他是想让云青月回来,当辅政王爷,帮叶驰走稳当那条路。

可云青月还未回答,叶崚一把松开了他,他脸上全是冷汗,喃喃道:“不,不行……你不能被那孩子猜忌,你是他叔叔……”

一句话,道尽皇室悲哀。

古往今来,像叶崚这样的皇帝能有几个?可哪怕是叶崚自己,太子死后也暴躁疑心了很长一段时间。

太子叶驰的皇叔只有云青月和叶峧两个了,叶峧不明白政事,能“帮助”叶驰的皇叔只有云青月,叶崚再清楚不过青史上那些辅政王爷、顾命大臣的下场,就没有好结果的,人心隔肚皮,他也无法保证叶驰心中日后到底会是怎么想的,或者叶驰身边的人会怎么让他想。

云青月必定不会贪图江山皇权,更不会害自己侄子,就怕叶驰以后不信了。

“哥,我不当辅政王爷,但我和你保证,”云青月一字一句,沉声道,“我不允许任何人抢叶驰手里的江山。”

一瞬间,云青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塞外黄沙和无边草原的战场上,他依旧是那个杀伐果决,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而叶崚,还是那个他效忠的年轻帝王,头戴十二旒的冠冕,身着黑底金纹滚龙袍,一切都没有变。

可当年曾在朝堂上的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军队里的将军也没有云青月认识的了,那些从前总爱教训他的老头子们要不黄泉埋骨,要么告老还乡,来来往往的人们似流水般被青史推动着向前走,只剩千百年不变的江山朝堂依旧屹立,诉说着曾经尚且年轻的人们点将青史,长安一令的曾经。

也只是曾经了。

叶崚看着云青月,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道:“青月,你记得要好好的……哥要是死了,要是真死了……就护不了你了……”

史书中晋朝的中兴之帝,提到晋史就绝对无法忽略的皇帝叶崚,临死之际召来越亲王回京,他们所谈之事永远都是一团迷雾,史官们猜测叶崚必定对越亲王,这个他十分信任的弟弟布置了许多身后大事,用以稳固叶晋的江山。

可此刻云青月看着叶崚,听着他语气中的遗憾。

数十年前,风华正茂的叶崚总是来探望尚且年少垂髫病重缠身的叶巍,数十年后,行将就木的叶青风躺在病床上,和云青月互换了角色。

云青月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波动剧烈,动了动嘴唇,却是淡淡道:“你要是死了,我就没哥哥了。”

叶崚不能长时间说话,云青月搜肠刮肚的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没说的。

云青月十六七岁那阵,一直觉得叶崚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婆妈。

现在想啰嗦的变成他了。

又说了一阵子,叶崚该喝药,云青月便打算先离开了,叶崚却忽然叫住他,吃力的从枕边拿起那块他常年携带的,云皇后身体尚好时给他亲手做的长命锁,塞进他手里:“拿着,别让它陪我埋了,你的玉佩送出去了,总得有另一件东西保你平安。”

云青月眼睛一酸,差点维持不住神色,转身的一瞬间双眼通红。

云青月没有出宫,太子叶驰已经在廊下等了他许久,见他出来,恭敬的迎上来:“十一皇叔。”

叶驰的年纪和叶雅差不多大,他小时候和叶雅玩的很好,可他明白事之后云青月已经常年在外,所以叶驰不像他已经去世的大哥叶骏那样,和云青月关系好。

因此,他对于这位皇叔很是忐忑,云青月的事他基本都知道,却越发觉得看不懂这位皇叔。

要是他几年前他不会这样想,可他现在是太子,不得不小心谨慎的想多些。

云青月将攥着的长命锁收入怀中,点点头,看着已经在这里吹了许久春风的太子,两人都命跟着的内侍退下,他道:“放宽心些,你已经长大了,我没什么可教你的,记得好好照顾你父皇。”

叶驰一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云青月道,“有些话我现在说了,你也不用去想有没有别的意思,你是大晋未来的天子,天经地义的。”

叶驰打了个哆嗦,急道:“皇叔,本宫不是这个意思!”

云青月转头看向廊外,道:“我也没那个意思,你们还经历的太少了,不过这样很好……这个你拿着。”云青月在袖中掏了掏,掏出一个册子。

“皇叔,这是什么?”

“该怎么拿掉平南王府,”云青月淡淡道,“我和叶崚为此准备了好几年,该剪掉的羽翼都剪完了,该挖的证据都挖到了,你……之后,派兵去吧,不会出差错的。”

作为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项政绩,这份量不能再足够了。

叶驰下意识翻了翻册子,顿时觉得手中的这些纸有如千斤重,他几乎是呆愣的,问道:“皇叔,这么大的事,你和父皇都准备好了,为什么不办?”

“没有必要,我们已经到了不需要政绩功劳的年纪了。”云青月低声道。

叶崚和云青月此举当然是有深思熟虑的,四海清明的事再好不过,可叶崚已经将四境都打扫的太干净,叶驰上位后会让人觉得他毫无功绩建树,既然平南王府再翻不起什么浪,那便留给叶驰处理。

还有一个可能,是那个时候叶崚就觉得他已经时日无多了。

云青月觉得说的差不多了,便最后道:“别怕麻烦镇西和定北,他们能成为你的后盾,但也记得,那两个地方的人,一个是你堂叔,一个是你妹夫……”

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叶驰下意识的闭眼抬袖挡风,等到风过,他抬头,却看见云青月有些怔愣的,看着手里的一片桃花瓣。

估计是刚才被风吹过来的,云青月忽然笑了笑,他轻轻捏着那片桃花,对叶驰道:“我记得小时候曾在书上看到描写桃花雨的片段,觉得那真是天底下最美的场景了,可我因为生病不能出去,便磨着你父皇带我出去看桃花雨,你父皇一直都拿我没辙,便悄悄带我出宫。后来看见那一大片桃花林,等了许久也没有风过来,我想我就这么点愿望也达不成,当时特别想哭,你父皇挠头想了许久,带着人去摇桃树,实在不行还拔起佩剑用剑风去强行制造桃花雨,那棵树都秃了一半……后来他被看那片桃花林的老大爷数落了许久,半个字都不敢回嘴……”

叶驰从未听过那样威严强大的父皇还有这样的窘迫往事,顿时睁大了双眼。

云青月说着说着,声音忽然轻了下去,叶驰听他喃喃道:“这个时候……长安里还有开着的桃花吗?”

桃花的花期很短,不过两三天就没了,而且皇宫里并未载种桃花,那这花瓣是从哪里吹过来的?

云青月有些怔愣,依稀听到有个人叫他,喊他:“青月。”

他回过头,一片皇宫清清冷冷,却没有见到那个唤他小名的身影。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那是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叶驰惊道:“皇叔?你怎么哭了?”

云青月怔愣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上是尚有余温的泪水:“我……”

远处忽然跑来了一个急的连滚带爬的内侍,他边跑边喊道:“殿下!陛下,陛下——”

“陛下驾崩了!”

太封二十九年三月十九,晋英宗叶崚,崩于景阳宫,享年五十四岁。

史书至此翻过一页新篇,鸣钟三万下后,属于英宗的时代落下帷幕。

按照守灵的传统忙了几天,下葬那日云青月才发觉自己好几天没合过眼了,看着那具九龙棺椁眼前直晃。

他心道真是不行了,以前比这更长时间不合眼,还能上马打仗呢。

云青月现在再看着皇陵,再看着那一片帝王埋骨处,终于能品出一丝凄凉来。

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云青月孤身一人折返回来,看着那墓碑上长长的一串名号,觉得陌生至极,只最后那几个“英宗墓”扎进他眼里。

却没有“叶崚”两个字。

云青月默默站了一阵,听见背后传来一个脚步声,云青月轻声道:“我记得我哥不叫英宗。”

影王停下脚步——他现在已经不再身着黑袍,失去了影麒麟的力量,恢复了常人一般的生老病死,这几年过去,身上终于又有了常人的变化。他复杂道:“你记得就行,这是要被后人说起的名号。”

“他一直觉得自己皇帝当的不好,”云青月道,“怕这怕那的,却从来没想过……”

他喉咙有些发堵,终于说不下去了。

“皇叔,”云青月哑声道,“我没哥哥了。”

影王道:“他在天上……看着呢。”

良久,云青月终于收回目光,静静道:“……我回去了。”

予霖还在等他。

那些曾经的时光总要远去,从今往后,他就再也没有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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