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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大婚(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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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的大媒是宗正寺卿,竟陵王尉迟旷,这一世却换成了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卢思茂。

单看品级虽是前世更高,但竟陵王是个闲散宗室郡王,卢思茂却是实权在握的宰相。

沈宜秋见大媒换了人,越发确定这个尉迟越从里到外都是簇新簇新的,绝不会是上辈子那一个。看来重活一世,也并非所有事都一成不变。

沈老夫人却是喜不自胜,连孙女顶撞迕逆于她的事都暂且放到了一边,满面红光地道:“卢公出身名门,官居宰辅,德高望重,太子殿下请卢公为婚使,可见对我沈氏的看重。”

沈宜秋不敢苟同,尉迟越是捏着鼻子娶她,对沈家也未见得有什么好感,哪会操心这种事,多半还是出自张皇后的授意。

一想到张皇后,沈宜秋便啼笑皆非,按说她该怨张皇后拆散她好端端的姻缘,然而想起皇后上辈子对她的回护,又实在生不出什么怨怼来,只能苦笑——他们姑媳大约真是宿世的缘分。

卢尚书登门后不久,赐婚的旨意也到了,这婚事便成了定局。

婚期定在八月,竟比上辈子还早了一个月。

本来她和宁十一定亲,妆奁已在准备着,可如今突然不嫁宁家嫁东宫,许多东西便不合礼数了,须得重新备过。

沈宜秋得罪了祖母,沈老夫人不肯施以援手,只作壁上观,心里想着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从未经历过这等大事,不出几日便会左右支绌,只能向她服软,恳求帮助。

可沈老夫人却打错了算盘。

上辈子这些事宜虽未经过沈宜秋的手,但她本就是处处留心、时时留意的性子,看过一遍,心中便有了章程,加之执掌后宫多年,千头万绪都捏在手心里,这些小事自是游刃有余。

也不见她怎么奔忙,镇日在榻上躺着,偶尔动一动嘴皮子,却将一应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贞顺院的一众婢子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陀螺般转个不停,但却忙中不乱。

素娥和湘娥等人看在眼里,越发对他们家小娘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宜秋要嫁给太子为妃,最高兴的大约就是贞顺院的下人。往日因主人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他们在府中不知受了多少闲气,吃了多少暗亏,连去厨房领几样饭食,都得跟在后头捡人家挑剩下得。

忽然天降大运,仆婢们顿觉扬眉吐气,一时间个个挺直了腰板,走路带风。沈宜秋本想约束一二,转念一想,他们憋屈了这么多年,难得高兴一回,她又何苦败兴,便由他们去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素娥和湘娥正在院中指挥着小婢子们翻晒冬季的皮裘和氅衣。

素娥道:“以前看不出来,我只道咱们小娘子是有成算的,谁知她竟有这等能为,也难怪圣人和皇后娘娘要选她做太子妃了。”

她回头往廊庑上看了看,只见她家小娘子歪躺在竹榻上,团扇搭在肚子上,半阖着眼皮,头轻轻地一点一点,看样子正在打瞌睡。

素娥不由叹了口气:“只可惜了宁家小郎君……小娘子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不好受的。”

湘娥也有些唏嘘,咬了咬下唇道:“姻缘天定,小娘子与宁公子,就是差了那么点缘分。”

两人都觉意兴阑珊、索然无味,素娥转了话锋:“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的。昨日去库房领香丸,你猜我遇见谁了”

湘娥道:“什么都不说清楚,我如何能猜得出来。”

素娥笑着指指晴蓝无云的天空:“你再猜。”

湘娥顿时会意,她说的是原先与他们一起服侍沈七娘多年的大婢子青娥,她笑道:“是她呀。”

素娥嫌恶地撇了撇嘴角:“这会儿来找我套近乎,看意思是想求我和小娘子通融通融,让她回贞顺院来。”

湘娥道:“你答应了?”

素娥啐了一口:“我呸!小娘子当初没去成皇后娘娘的宴席,她看着没前程了,第一个拍拍翅膀另寻高枝,妄我们这些年当她是姊妹,现在见小娘子飞黄腾达了又来吃回头草,叫我叉着腰狠狠骂了一通,抹着眼泪跑了。”

湘娥性子沉稳,心肠又软,闻言道:“你这又是何必,不答应便是了。”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素娥柳眉一拧,满脸不耐烦:“又来了又来了!一早不知道烧香,事到临头来抱佛脚。见天地往咱们院里跑,跟四月初八赶庙会似的。小娘子说这叫什么来着?”

湘娥笑道:“门庭若市,车马阗咽。”

“对,对,就是这词儿,早上五房、七房才来过,这会儿又不得清净,今日也不知要来几拨人。”素娥嘟着嘴埋怨。

湘娥也觉甚是烦扰,站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的褶子:“我去前头看看是谁,你去叫醒小娘子,记得轻缓些,别唬着她。”

沈宜秋半睡半醒间听见素娥轻轻的唤声,便即醒转过来,无奈道:“又是谁来了?”

刚问出口,便有婢子来禀:“四房萧夫人来给七娘子添妆。”

沈宜秋坐起身理了理蓬乱的鬓发,吩咐湘娥:“请夫人到东厢坐,我换身衣裳便来。”

到得东厢,房中除了四房的婶婶萧氏,还有五个婢子,一个是祖母身边伺候的婢女芙蓉,另外四个是容貌娇媚、身段婀娜的豆蔻少女,都是沈宜秋的熟面孔。

芙蓉是沈老夫人身边除了海棠之外最得用的人,而那四个容貌姣好的女子,则是她祖母精心替她准备的侍婢,名为跟去东宫伺候她,实则是帮她争宠固宠用的媵妾。

这类女子,江南豪族多有蓄养,挑选相貌姣好的幼女,自小锦衣玉食地养着,请专人教授乐舞琴书,长成后一部分充作府中的伎乐、侍妾,一部分当作礼物馈赠同僚,剩下一些则陪着小娘子出阁,以便在主人娘子不便时伺候郎君,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可沈家这样自重身份的世族,少有如此露骨的。

沈宜秋前世只道祖母替她着想,将这些人照单全收,可尉迟越连她这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都不待见,对这些女子更是不屑一顾。便有心思活的,自作主张,大着胆子去自荐枕席,触怒了尉迟越,自己被逐出宫去,连带着沈宜秋也没落着好。

至于这个芙蓉,看着老成持重又忠心耿耿,却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背主求荣,落井下石,投向淑妃何婉蕙,献策献计,恨不能将她拉下后位。

沈宜秋一见这些熟面孔,便知是沈老夫人想求和,却拉不下脸来,找了长媳做说客。

她不动声色地向萧氏行个礼,叫了声“阿婶”。

萧氏站起身,亲昵地拉住她的手:“阿婶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可以帮手的,哪知道你小小年纪这么能干,这些事便是历练多年的主母也要焦头烂额,难为你安排得妥妥贴贴。”

沈宜秋道:“有劳阿婶费心了。”

萧氏又寒暄了几句,方才推心置腹道:“七娘,阿姑年纪大了,不免有些急躁,兴许待晚辈严厉些,可常言道,百善孝为先,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又怎么能与她计较呢?”

她顿了顿又道:“一家人免不了有些磕绊,可说到底同气连枝,这世上没有比自家人更亲的了。你年纪小,有的事还不明白。母家是女子的倚仗,尤其是后妃,不管哪朝那代,与家族总是共生共荣、相辅相成的。说句不恭敬的,譬如当今皇后娘娘,若没有张太尉,她在宫中的日子有这么舒心自在么?”

她说得苦口婆心,口干舌燥,但沈宜秋仍旧无动于衷,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显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萧氏被迫从中斡旋,本就不甚情愿,见沈宜秋这油盐不进的模样,越发觉得自讨没趣,心中不住地埋怨婆母。

不过既然受命,她也只得继续劝道:“别看阿姑待你严厉些,说实话,你这许多堂姊妹中,她最……器重的就是你了。”

她本想说疼爱,但是连自己都不信,便临时改了口。

沈宜秋依旧笑而不答。

萧氏硬着头皮继续道:“你看,阿姑心里还是疼你的。”

她一指芙蓉:“芙蓉是她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平日起居都离不了的,她也与了你,换了别人她哪里舍得?还有这些婢子,也都是阿姑精心替你挑的,我见着好,想替八娘要一个来,阿姑说你一个人在东宫不易,身边不能没几个得力的人,叫我们谁也不许抢。”

沈宜秋一笑:“既然阿婶这么说,我就私自作主,将其中二人送给阿婶。”

萧氏吓了一跳,忙摆手:“这如何使得?”

沈宜秋道:“祖母将人赏了我,这些人便是我的,我愿意给阿婶,祖母一定没有二话。阿婶不必客气,咱们都是沈家人,同气连枝,日后八妹出阁,有祖母挑的人帮衬着,我这做阿姊的便放心了。”

萧氏叫她噎得不轻,可又挑不出她的理,的确,沈老夫人将这些人给了她,她便做得了这个主。

可作母亲的,谁乐意给自己新婚的女儿塞几个妖妖调调、色艺双绝,一看就不安分的媵妾?

沈宜秋虎着脸,佯装生气:“若是阿婶再与我见外,便是看不上我。”

萧氏可不敢担这藐视太子妃的罪名,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强颜欢笑道:“那阿婶就替你八妹谢谢你了。”心里将婆母又骂了几十上百倍,不过人再她手底下,陪不陪嫁全由他们作主,大不了养几天送人。

沈宜秋又道;“这些人是祖母精心挑的,色艺都是一等一,必定能让八妹如虎添翼,阿婶切莫用作他事,辜负了祖母一片苦心。”

萧氏眼前一黑,她不说便罢了,偏这么叮嘱一句,也只好给女儿作陪嫁了,否则将来问起来不好交代。

沈宜秋又道:“阿婶别见怪,我与八妹、四姊三人情分非同一般,八妹有的,也不能少了四姊的分。阿婶先挑两个,剩下的两个便有劳阿婶送去给二婶,四姊刚议定了亲事,想来最晚明年也要完婚,正好与她作陪嫁。”

萧氏一听不止膈应她,二房也有份,心里立时好受了些。

沈宜秋看了一眼芙蓉道:“阿婶也说了,芙蓉是老夫人身边第一得意的人,老夫人日常起居一日也离不得的。这却是不能随便送与阿婶了,还请阿婶替我还给老夫人,祖母的心意,七娘心领了。”

萧氏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唯唯诺诺,晕晕乎乎地带着五个婢子出了贞顺院,这才愕然发现,方才自己一直被个十五岁的小娘子牵着鼻子走,毫无招架之力。

眼下想来只觉莫名其妙,她出身一等国公府,虽是庶女,但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可方才和沈七娘相对而坐,她却丝毫拿不出反驳的勇气。

萧氏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这七娘子真是凤凰命?要不小小年纪怎有这样的气势?

当下在四个美婢中挑挑拣拣,费尽心机挑了两个姿色稍逊的留下,送瘟神似的将另外两个送去了二房。

沈四娘前阵子刚定下一门好亲事,说的是安平伯府长房嫡次孙,本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沈宜秋忽然飞上枝头成了真凤,登时将她的风头抢尽,与东宫一比,伯府便黯然失色了。

这几日她正气闷,谁知沈宜秋得寸进尺,竟还送了美婢膈应她,饶是她平日智计百出,自诩女诸葛,此时也一筹莫展,只能气急败坏地摔了两只杯子三个碗,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哭。

青槐院却是另一番光景,沈老夫人本以为自己主动示好,孙女定然感激涕淋,必然会来负荆请罪,谁知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沈七娘,却等来了灰头土脸的芙蓉。

芙蓉将方才七娘子与四夫人的话学了一遍,沈老夫人听得双眼发直,连声骂着“孽障”不休:“当初就该将她扔在西北,叫她自生自灭!”

沈宜秋送走了四婶,打了个哈欠,正要回房继续会周公,才出东厢走到廊庑上,忽地又听有人叩门。

她叹了一口气,只得停住脚步。

虽然她不乐意嫁给尉迟越,可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旁人眼中是块惹人觊觎的大肥肉。

国朝储位之争司空见惯,太子往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叫人拉下马,可尉迟越几个年纪相当的兄弟无论手腕还是资历都无法与他抗衡,他又监国数年,羽翼已丰,将储君之位坐得稳稳当当,自本朝立国以来绝无仅有。

这太子妃的分量便非比寻常,只要不出意外,她便是将来的皇后。

沈家众人固然艳羡沈七娘的好运气,却也庆幸选中的是沈宜秋这个孤女——她没有父兄可以倚靠,可不只能靠着叔伯和堂兄弟了么?

因此心思活的便闻风而动,想赶着她还未出阁先结个善缘。

沈宜秋来者不拒,但若有财帛礼物,无论多少轻重,她一概不收;但凡有人请她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或是暗示她帮忙谋个一官半职,她便直言爱莫能助。

尽管她摆出车马不肯想帮,可还是有许多人存了侥幸之心,因此临时抱佛脚的人仍旧络绎不绝。

也不知这回是谁,她正思忖着,素娥已将人带进来了。

沈三娘僵着一张脸走进来,她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本就圆而平的脸越发像个发面团。只见她嘴唇干涸起皮,眼皮肿起,鼻尖发红,显是片刻前又哭了一场。

这三堂姊最是难应付,沈宜秋一见她这模样头皮便阵阵发麻,上前行礼叫了声“阿姊”,命人奉茶。

沈三娘面无表情道:“不必叨扰,我来与七妹添妆,稍坐片刻便要走。”

她嘴里说的是添妆,可眼神活像要取人性命。

沈宜秋叫她看得心里发毛。

沈三娘让婢女把礼物呈上,却是当日她赴花宴,皇后赏赐的若干匹宫锦彩段,此外还有一个木盒子。

沈宜秋一看这光景,便知道盒子里装的必是那对钿头钗。

沈三娘扯了扯嘴角:“这些阿姊用不到了,七妹要入宫,便送与你添妆吧。”

沈宜秋淡淡道了声谢。

沈三娘默不作声地僵坐了一会儿,忽然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沈宜秋,你没有话同我说么?”

沈宜秋只觉莫名其妙:“阿姊以为妹妹该同你说什么?”

沈三娘冷笑了一声:“你别装傻充楞。以前四娘他们说你不好,我一直不信,他们说你克亲,我还打心底里可怜你……”

沈宜秋脸色一变,冷声打断她:“我无需三堂姊可怜,你有这份闲心,不如操心你自己。你很想嫁太子么?善寿寺的梧桐看来是不灵验了,下回换荐福寺的文柏试试。”

沈三娘叫她戳中心事,嘴唇直打哆嗦,脸涨得通红,铅粉也遮不住。

沈宜秋不等她哭出来,冷冷对素娥道:“送客。”

素娥是从西北跟着沈宜秋来沈府的,与土生土长的湘娥还不同,她眼中只有自家小娘子,听见沈三娘那样往沈宜秋心口捅刀子,她的心也像刀绞一样。

那时候沈宜秋刚回沈家,从西北带来的下人,沈老夫人只留下她一个,连自小带大沈宜秋的乳母也因“行止无礼”、“言语粗俗”、“音声不雅”,被遣出了府。

那段时日,他们主仆几乎是相依为命。

沈宜秋第一次听说是自己克死了双亲,缩成一团一边抖一边哭的样子,素娥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她眼眶一红,当即拉长脸道:“三娘子请。”几乎是将她轰出了院子。

这样的纷扰持续了月余,沈家人碰了无数个软钉子,渐渐明白过来,沈七娘是只六亲不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只顾一人得道成仙,并不愿意携带鸡犬,只能望洋兴叹,在背后唾骂几句,却也不敢当面开罪于她。

贞顺院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转眼到了七月里,眼看着大婚在即,宫里遣了若干女史、傅姆和师姆至沈府,教导册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礼仪,沈宜秋的清闲日子便到头了。

好在她上辈子都经历过,一回生二回熟,礼仪虽繁冗,她学起来却也游刃有余、驾轻就熟,让那女史等人连连点头,心道皇后娘娘果真慧眼如炬,选出的太子妃端庄娴雅,行止仪态竟胜过许多入宫多年的嫔妃。

沈宜秋知道他们是张皇后信重的人,待他们也是礼遇有加,到八月大婚时,这些人与她已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不觉到了大婚当日。

黄昏皇太子便要来亲迎,沈家众人如临大敌。

沈大郎夫妇尤其紧张,他们要代替沈宜秋父母的职责,一应礼仪都不能出分毫差错,否则便是不敬天子,侮慢东宫。

可怜他们一心想将自己女儿嫁进东宫,终究替别人做了嫁衣裳。最可气的是那片弄巧成拙的五色梧桐叶,如今好似贴在了他的脑门上,同僚故友见了,都要笑着调侃一句:“沈郎,那梧桐叶可否借某一观?”

沈家其他人尽管叫无情无义的沈七娘寒了心,但沈家出了太子妃,毕竟是颜面有光的事,上至沈老夫人,下至马夫杂役,全都与有荣焉。

沈家的男子在心中盘算着一会儿见了太子如何与他攀谈,最好能出其不意、一鸣惊人,若是碰巧入了他的眼,平步青云便指日可待;各房的主母夫人和小娘子不能在前头观礼,心中遗憾自不必说,婢仆们只求瞻仰太子殿下一眼,本来偷奸耍滑的,如今争着抢着去前头干活。

阖府上下群情激昂,只有沈宜秋平静如常,仿佛置身事外。

若她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此时必定忐忑不安又浮想联翩,对那只见过一面,连样貌都没看清的夫君心怀憧憬,对未来的生活抱着希冀。

可重来一遭,她只觉得早起很困,褕翟衣和满头的花钗比记忆中还沉,压得她脖子疼。

再就是想到一天到晚粒米、滴水不得进,她只盼着能早点将这一天熬过去。

尉迟越却也丝毫不比她轻松。

他一大早天未亮便起床沐浴更衣,换上沉重得衮冕服,乘着金辂车到承天门,接受群官朝拜,然后拜见皇帝,繁冗的仪式和祭礼要从日出持续到黄昏。

尉迟越上辈子不满于张皇后越俎代庖替他选了沈氏女,对婚礼也没什么憧憬,只当这是寻常的庙祭、郊祭,便是繁琐些,跟着司礼官的指示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可这辈子是他自己选的沈氏,又颇费了一番周折,只想快些看到他千辛万苦娶来的妻室。

到了这一步,便如登山时距离峰顶一步之遥,最是焦急又难熬。

他只觉充当礼官的侍中大约是成心与他作对,故意将每个字都拖长。好不容易等老头说出“礼毕”两字,又嫌皇帝起身离座太慢。

眼巴巴地将皇帝盼走,尉迟越只觉自己等了足有一年,再也不愿耽搁,抄起礼烛,登上金辂车,带着卤簿,向沈府行去。

皇太子出宫亲迎太子妃,整个长安城有如鼎沸,真个是万人空巷,士庶争睹,尽管有金吾静路,却止不住长安百姓的高昂兴致。

尉迟越肃容端坐在金辂车上,端的是威仪赫赫。

沈宜秋在院中,听得鼓吹与车马声渐近,知道是亲迎的队伍快到了。

她便站起身,由着宫人替她将重重叠叠的褕翟衣穿好,领着婢子,缓缓出了院子。

司礼官在前方引路,傅姆时不时示意指引,师姆和保姆一左一右护持着她,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前院走去。

与此同时,尉迟越的金辂车终于停在沈府大门外。

尉迟越下了车,心里早已不耐烦至极,却不得不按照礼制与沈大郎答拜再三。

偏偏沈大郎想在太子殿下表现一二,在礼数之外就自行发挥,加了许多无谓的浮词,果然一番苦心没白费,叫尉迟越在心里牢牢记上了一笔。

幸好沈大郎也不敢造次,略作发挥,展现了一下自己斐然的文采便见好就收。

尉迟越迫不及待地从掌畜者手中接过一对大雁。

皇太子大婚用的大雁,自是膘肥体壮,悍勇不凡,虽然被五花大绑,仍旧不肯坐以待毙,就在尉迟越伸手去抓的当儿,其中一只突然爆起,扑腾着翅膀,照着尉迟越的手背就是狠狠一下。

尉迟越只觉手背像被锤子砸了一下,轻嘶一声缩回手,低头一看,只见已被啄出了血。

皇太子大婚见血,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吉兆。

掌畜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匍匐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

尉迟越瞪了那胆敢造次的肥雁一眼,然而他遇上的这只却是只不畏强权的雁中豪杰,冲他大叫一声:“嘎!”

尉迟越无法,心说难道我还和一只鸟计较?便问那掌畜人:“这只是公雁是母雁?”

掌畜人不知太子殿下问这个是何用意,抖抖索索地答是母的。

尉迟越点点头道:“那便不打紧。”

掌畜人也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不打紧,只稀里糊涂地知道,脑袋是不用搬家了。

尉迟越从怀里抽出条帕子,叫身边黄门替他草草包扎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提起两只大雁。

在场众人无不钦佩太子殿下的翩翩风度和雅量。

尉迟越同情地看了一眼公雁,娶了那样一只悍妇,想来也是雁生多艰。

他提着对雁,跟着礼官,领着随从,昂首阔步地绕过屏门,穿过过厅,来到沈家正院,一眼便看见头戴花钗、身穿褕翟衣的沈氏,在一众宫中女官、傅姆和婢女的簇拥下,款步从东房走出来。

待她站定,尉迟越打眼一瞧,不由皱了皱眉头,沈氏今日涂了厚厚的脂粉,她本就面如敷粉,唇似涂朱,眉不描而黛,如新柳远岫。

偏生一张清水出芙蓉的脸,叫人涂得五彩斑斓,两条柳眉被涂得又粗又浓,活像两条卧蚕,脸上不知敷了几斤胡粉,偏偏双颊画了两坨赤红,额头又涂了黄粉,再是天生丽质,也经不住这般糟蹋。

尉迟越此时的心情,就像是历经重关寻来一块美玉,却发现美玉上叫人用朱漆涂了只王八。

他腹诽沈宜秋妆容的时候,沈宜秋也在冷眼打量他。

尉迟越身着衮衣,头戴冕冠,他素来人五人六,此时人靠衣装,更是十分像样,说一句人中龙凤真不为过。

沈宜秋暗暗叹息,饶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尉迟越这副皮囊真是无可挑剔,换了任何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恐怕都难免动一动心。

可惜他们做过一世夫妻,对着这张脸生不出半点憧憬和幻想。

见他蹙眉,沈宜秋心道果然,这一世不知张皇后做了什么,他似乎更加嫌恶自己。

她记得上辈子尉迟越来亲迎时,虽然脸上也没什么喜色,但至少没有这样不加掩饰地露出厌弃之色。

沈宜秋暗自庆幸,如此甚好,本来她以为要让尉迟越彻底厌恶她,还得费上一番功夫,哪知道开局便如此顺利,她不由对未来的日子生出了一点向往之情。

尉迟越对自己的嫔妃向来宽容,不会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不受宠的嫔妃,也不会动辄将人打入冷宫——东宫也有僻静的宫院,但是因为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尉迟越压根不舍得费这个钱去修缮。

便是妃嫔犯了错,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多半就是罚俸和禁足。

惹得他不快了,他不想见到你,不再来你的宫里,那便等同于打入冷宫了。

别人唯恐不得君王宠眷,沈宜秋却是求之不得。

宫中有美酒佳肴,有琼楼玉宇,有林泉草木,有香草名花,喜欢读书的,藏书楼中汗牛充栋,一辈子也看不完,要说这样的日子难捱,恐怕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后宫女子的不幸,多来自于求不得,无论是名位还是君王的宠幸,一旦有所求,心中便有挂碍,一喜一悲都被别人牵动着,再没有自在可言。

沈宜秋走了十二年的弯路,直到一头撞在尉迟越的棺材上,才明白这个道理。

好在这辈子才刚开始。

思及此,她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满怀希望地上了厌翟车。

尉迟越看在眼里,心中微感得意,沈氏嫁给自己果然还是欢喜的吧。

他看了自己衮衣上的纹章,料想今日自己这端重英伟的风姿,定然已深深镌刻在了沈氏的心里。

两人各自乘了辂往东宫行去,沈氏族人在后面跟从相送。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广衢,一路行至东宫,天色已经黑透了。

东宫中灯火通明,沿途张灯结彩,纱幔飘浮,灯台错落,千枝万盏,如火树银花,将崔巍宫殿照得煌煌赫赫。

从沈家带来的仆从婢女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素娥等人仿佛走进了天宫一般,恨不得生出八对眼睛,却又不敢四处张望。

沈宜秋却早已见过此情此景。

尉迟越和沈宜秋先后下了辂车,进入内殿行同牢礼。

沈宜秋从早饿到晚,早已饥肠辘辘,便是同牢的饭食十分难吃,她也忍不住吃了个饱——上辈子她自然没有这个胆子,只浅浅尝了一小口,饿了一天一夜。

司礼官主持了两代好几位皇子、公主的婚礼,还从未见过新嫁娘行同牢礼时吃这么多的,不禁暗暗咋舌。

尉迟越已然不记得上辈子的情形,心说她定是心中欢喜,这才胃口大开。

至于为何欢喜,这还用问么!

两人各怀心思,一起饮了合卺酒,礼就算成了。

太子去前院宴客,沈宜秋则被傅姆、宫人们簇拥着入了内殿。

殿中早已设下御帐,一应陈设与沈宜秋记忆中一般无二。尉迟越吃穿用度上都不算讲究,东宫远不如蓬莱宫侈丽,不过也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沈宜秋扫了眼殿中列队跪迎的宫人,其中大多都是上辈子侍奉过她的人,有的忠诚,有的却暗藏了别的心思,这些不急于一时,一个一个清理干净便是。

此时她累了一天,只想赶紧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这么想着,她便叫素娥、湘娥和一众宫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去殿后浴池中洗去了一身疲惫,散了发髻,换上寝衣,沈宜秋便叫宫人们退至屏风外,只留了素娥和湘娥在旁伺候,掀开床帐,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竟是要睡觉。

宫人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这大婚之夜,岂有不等太子,自己先睡的道理。

素娥和湘娥也是欲言又止,未出阁时也就罢了,怎么嫁给太子了还这样。

正待要劝,屏风外传来一道娇柔的声音:“娘娘,奴婢斗胆,这……太子殿下尚在前院宴客……娘娘就此安寝,似乎于礼不合……”

沈宜秋睁开眼睛:“进来说话。”

那宫人起身绕过屏风,垂手立在沈宜秋床前。

沈宜秋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人行了一礼道:“回禀娘娘,奴婢贱名眉妩。”

沈宜秋点点头:“眉妩,你明日一早领了俸钱出宫吧。”

那宫人一听大骇,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奴婢知罪,还请娘娘念在奴婢初犯,饶奴婢一回,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多年,贤妃娘娘……”

沈宜秋凉凉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眉妩心惊胆战:“奴婢知罪,谢娘娘责罚。”

她知道太子妃这是杀鸡儆猴拿她立威,再无转圜的余地。她是郭贤妃放在太子身边的,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姿容出众,所有人都默认,太子大婚后便会将她收为媵妾。

她料想太子妃年纪小,又是个新妇,必定多有顾忌,便想着给她一个下马威,谁知这女子好生厉害,一来便拿太子身边的旧人祭旗。

眉妩无法,只好噙着泪退了出去。

沈宜秋扫了眼屏风外跪着的众宫人,淡声道:“我这里没什么别的规矩,只有两条,一,不可背主;二,不得打扰我睡觉。”

说完她翻了个身,将被子一卷,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上辈子她忐忑不安地等着尉迟越,又困又倦,却不敢合一合眼,强打精神撑到三更天,却等来一个传话的宫人,道太子殿下饮了酒,已在外院歇下了。

沈宜秋拥紧绵软的衾被,重来一次,她是不会这么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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