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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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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婉蕙虽中夜才睡下,翌日不到辰时便已起身,洗漱完毕,未及梳妆,先去殿外亲手给郭贤妃煎玉容汤。

郭贤妃日日都要服两次玉容汤,只要何婉蕙在飞霜殿,这碗药就由她来煎,因她心细,做事妥帖,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止是煎药,一会儿郭贤妃醒了,她还要服侍姨母更衣洗漱,替她梳发、上妆,甚至还要替她描花样子做绣活,让她好拿去讨今上的欢心。

对何家这位小娘子,飞霜殿上下交口称赞,道是连伺候贤妃多年的大宫女余珠儿都比不上她——故此余珠儿被赶出宫后,郭贤妃便召了外甥女入宫,一来是有个称心如意的人在侧作伴,二来也是排解胸中郁闷。

何婉蕙任劳任怨,对着谁都是笑意盈盈的,若是有谁道“小娘子辛苦”,她便说:“能伺候姨母是九娘的福分。”

煎完药汤,她盛了一碗出来,用小火煨着,然后回房中梳妆。

她住的是附建在郭贤妃寝殿东侧的朵殿,虽与椒泥涂壁、香柏为柱的正殿不能比,却也轩敞富丽。

她在檀木妆台前坐定,拿起铜镜,以指腹抚了抚背面的莲花童子,这是扬州进贡的水心镜,不是单有钱能买来的,哪怕是豪富之家,等闲也见不到,姨母却这么扔在朵殿里。

何婉蕙叹了口气,打开妆奁,奁盒里的簪钗环佩也都是姨母的物件,大多只戴了一回便弃置一旁,她在这蓬莱宫里能随意取来插戴,可却带不走。

姨母说圣人赏赐不便拿来赏人,戴出去也太过招摇,其实意思很明白——若是想过衣锦馔玉、僮仆如云的日子,便设法当人上人吧。

何婉蕙挑挑拣拣,挑出一支最不起眼的羊脂白玉花头金簪,用眼角余光瞥了瞥随侍一旁的宫人,见她果然露出了赞许之色,心中一哂,抬头对她温婉地一笑:“可否劳动姊姊,去百福殿问一问表兄的风寒可有好些?”

话音未落,她的婢女已经从香囊里取出一块银饼子递了过去。

那宫人笑道:“小娘子何必与奴婢见外,本就是奴婢分内事。”

说着接过银子揣进袖子里,便即去百福殿打探消息去了。

何婉蕙暗暗叹了口气,她在这宫里是外人,每有差遣便要使钱,姨母虽不算吝啬,但她赏下来的是宫锦彩缎器玩,何婉蕙打赏宫人内侍却都是真金白银。

久而久之,还真有些捉襟见肘,若是前程有望,这钱也不算百花,可偏偏……

想起祁十二郎,她不由蹙了蹙眉,这门亲事曾经羡煞旁人,祁家门第高,祁郎风神如玉、才学兼人,唯一的不足便是自娘胎里带了些弱症,原也没什么大碍,可谁知年岁渐长,那病症却越来越重,宫中尚药局的奉御都束手无策,尤其是去岁冬日以来,病势一日沉似一日。

她起初还求神拜佛祈求他痊愈,如今也没了念想。

这门众人称羡的好亲事,已令她成了长安权贵中的笑话。

为今之计,也只有回头走宫中的门路了。

她咬了咬牙,若非甘露殿那老乞婆从中作梗,一早便直说太子正妃不能是她,她早就是东宫主母了,耶娘又何苦退而求其次替她定下那病秧子。

好在都说祁十二郎已油尽灯枯,行将就木,想来就在今冬了——其实他这样苟延残喘着,于他自己也不过是熬日子,徒增痛苦罢了。

若是能早些尘归尘土归土,她至少也能封个良娣,如今两个良娣之位都叫人占了,却只好屈居人下了。

好在太子待她……她想到此处,眉头不由蹙起来。她与太子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是旁人能比,她一直很笃定,便是他娶了妻妾,她也不曾看在眼里。

可是昨晚太子的神情,却叫她莫名心烦意乱,凭着女子的直觉,她看得出沈七娘已在他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他们成婚不满两月,为何会如此?莫非那沈七娘真如传言中那般光艳无匹又手段高超?

她不禁看了一眼铜镜,镜中人眉目若画,身姿婉媚,论姿容态度才情,全京都谁人能及她?她虽未见过沈七娘,却也不信她能强到哪里去。

何婉蕙心下稍安,打开装胡粉的螺钿小盒子,她昨夜睡得晚,眼下的青影要留着,微显枯涩暗淡的肌肤却要稍微遮一遮。

就在这时,有宫人掀帘子进来传话,道贤妃醒了。

何婉蕙只得将盖子扣回去,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笑意盈盈的:“姨母今日起得倒比平日早些。”

说话间到了贤妃帐幄前。

郭贤妃刚起床,见了她道:“九娘快来替我梳个堕马髻,画个桃花妆,今日五郎要来看我。”

何婉蕙一听说表弟要来,脸色微微一白,勉强扯动嘴角:“不想能见到表弟,真是意外之喜。”

她这个表弟才十三岁,可心眼比筛子还多,一双狐狸眼似能洞穿人心,偏他还仗着年小口无遮拦、撒娇卖痴,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每回见了她,总要说些怪话令她难堪,偏偏郭贤妃将他看得眼珠子似的,一句“他年小,别与他计较”,她便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何婉蕙满腹心事地替贤妃梳妆打扮,又替她配了衣裳腰带鞋袜和簪环,佯装不经意地道:“未知表弟何时到?”

她打定了主意,若是尉迟渊一时半会儿不来,她便提出去探望表兄,郭贤妃想撮合她和太子,自是乐见其成,到时候她借着侍疾之名,便可避开这小魔星。

横竖他在这飞霜殿也坐不住。

谁知不待郭贤妃回答,便听门口传来个少年人的声音:“噫,何表姊也在么?我这趟来得可真巧!”

别的少年在这个年纪,嗓音大多如老鹅般不堪入耳,尉迟渊却与众不同,他的声音仍旧如泉流漱玉般悦耳动听。

可这么好听的声音落在何婉蕙耳中,却如一个晴天霹雳,她胳膊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

一个晃神,五皇子已经到了近前,歪着头一言不发地端详她。

尉迟渊的眉眼与母亲有几分相似,母子俩的瞳色都比一般人浅些,可两人的眼神却是天差地别。郭贤妃的眼睛里透着几分憨蠢,而尉迟渊的眼睛却剔透如琉璃。

他的容貌不如兄长俊美,却有股子妖冶气,偏生转眼之间又能露出孩子般的纯真来。他的舌头像是淬了毒,可若是他愿意说几句好话奉承你,能叫你整个人浸在蜜糖里。

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听说已叫长安城里不知多少小娘子伤了心,可想而知长大了会是个怎样的妖孽。

何婉蕙叫他一双眼睛盯着,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脸颊里透出粉色来。

尉迟渊却忽然凑近她的脸:“表姊今日似有些憔悴,粉也上不匀了,可是为我表姊夫的病寝食难安?”

何婉蕙咬着腮上软肉,勉强扯出个笑来:“五皇子说笑了。”

尉迟渊微微眯了眯眼:“怎么是说笑,表姊夫生病难道是什么可笑的事?”

何婉蕙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

郭贤妃忙打圆场:“五郎,你怎么又与你表姊啕气,难得见一面,为何提这些伤心事招她?”

尉迟渊立即敛容,作个揖道:“表姊莫哭,表弟与你赔个不是。”

何婉蕙福了福:“五皇子折煞我了。”说着抽出帕子拭眼角。

尉迟渊嘴角一勾:“该当的,表姊有所不知,我们尉迟家的男子都有一种家传疾症,见了女子落泪便要胸闷气短,尤其是表姊这样的美人泪,更是一滴也见不得。我虽不如阿耶、阿兄那般病入膏肓,病根却是一脉相承的……”

话还未说完,郭贤妃一个香囊冲他扔过来,笑嗔道:“这刁钻古怪的孩子,连你父兄都编排上了!”

尉迟渊一探手,灵巧地将香囊接在手中:“阿娘疼我,故而只用香囊砸我,若是扔一颗眼泪过来,儿子怕要如表姊夫般一病不起。”

郭贤妃无可奈何,板下脸来道:“不许再说这些浑话!”

尉迟渊乜了何婉蕙一眼,见她已将嘴唇咬得发白,便不去理会她,对郭贤妃道:“阿兄呢?听闻他病了,我特来瞧个新鲜。”

郭贤妃手心发痒,又要砸他,奈何手边没有趁手的东西,只好咬牙骂道:“你要气死阿娘了!”

正说着,方才受何婉蕙之托去百福殿问安的宫人却回来了。

何婉蕙道:“表兄的风寒好些了么?”

那宫人答道:“回禀何娘子,殿下昨夜已经回东宫了。”

何婉蕙闻言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回东宫了,他一听说沈七娘来探病,竟连身体都不顾,三更半夜都要赶回去。

这消息仿佛一掌掴在她脸上,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浮现出来——尉迟越已经不是她一人的了。

郭贤妃诧异道:“三郎不是还病着么?怎么突然回去了?”

何婉蕙苦涩地一笑;“姨母,若是阿蕙没猜错,应是为了太子妃娘娘……娘娘昨夜来探病的时候表兄正睡着,娘娘坐了坐便走了,后来阿兄醒来,我便如实告诉了他……”

郭贤妃气得肠子都打了结,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什么好。

尉迟渊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一旁架秧子起哄:“噫,阿兄与阿嫂真是琴瑟和鸣,我一直道他不解风情,看来也看人,只要棋逢对手,呆子也能摇身一变而为情种。”

一边说一边若有似无地瞟了眼表姊。

何婉蕙脸涨得通红,眼中盈盈有泪光,却因他方才一番言论不敢哭出来。

尉迟渊顿了顿又道:“阿兄回了东宫也好,我正愁找不到借口去瞧瞧新嫂嫂呢,听五姊他们说,阿姊是个天仙似的美人,也不知有没有表姊那么美。”

他莞尔一笑道:“便不如他们说的那样也无妨,只要她不镇日地朝我阿兄落泪,可就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了。”

郭贤妃方才正生闷气,叫他几句怪话一说,忍不住扑哧一笑,何婉蕙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就在这时,忽有内侍进来禀报,道太子身边的黄门来找何娘子。

何婉蕙两眼倏地一亮。

郭贤妃也欣慰地看了外甥女一眼,一叠声道:“快叫他进来。”

几个黄门走进殿中,一个手中捧着匣子,另几个捧着彩缎绢帛若干。

几人向贤妃、五皇子行了礼,捧盒的那人对何九娘道:“这是殿下叫奴送来给何娘子的。”

何婉蕙接过来道:“有劳中贵人。”

她方才受尽尉迟渊的挤兑,眼下好不容易扳回一城,自然要叫他瞧瞧,便即打开盒子,待看清盒中的物件,笑容却僵在脸上。

郭贤妃愕然道:“咦,这不是你送给三郎的香囊么?”

何婉蕙羞愤难当,眼泪终于还是夺眶而出,不过她还是哽咽着解释道:“姨母,这是贺表兄和表嫂新婚的……”

她想合上盖子,却已经来不及了,尉迟渊眼明手快地一捞,把那对香囊取了出来,翻来覆去看了会儿,笑道:“表姊这礼送得当真是好,阿兄阿嫂佩在身上正可睹物思人,时时刻刻都念着你的好,阿嫂必定爱不释手呢。”

何婉蕙两道泪痕将脸上胡粉冲出两条沟,看着煞是可怜,她不理会尉迟渊,只怔怔地问那黄门:“表兄可有话带给我?”

黄门道:“殿下说,有劳何娘子费心,但这份礼他与太子妃收下不合适,枉费何娘子一片苦心,他与太子妃十分过意不去,这些彩缎请何娘子笑纳。”

不等何婉蕙说什么,尉迟渊已经笑出声来:“有趣,当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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