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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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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24.

沈清喻一夜辗转难眠,心中想的却全都是岳霄的事。

他知道若无岳霄相助,自己的复仇大计会更难继续,可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走下去的。

到了后半夜,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昏沉之中,脑子里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裴芸只给岳霄留了一夜的思考时间,自己干脆明日清晨便将事情去与裴芸说明白了,再过些时日便辞行。

次日起来,他方觉得自己昨夜的想法究竟有多么荒唐,可一时间他难以想出更多的解决方式,便一面起床更衣收拾,一面思索着这件事。

今日不知为何,院外一直闹哄哄地,不过山庄内弟子众多,偶尔也有嬉戏打闹,沈清喻本不曾多想,他方穿好了衣服要出门,便见沈睿文在院中端了个铜盆,正欲去打些热水回来,见他出门,便扭过头和他打招呼,沈清喻不由讶然,问:“大哥?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这几日沈清喻跟着岳霄习武,往往天光方明便已起身了,今日还起得晚了一些,外头天都已亮了,可就算如此,沈睿文是不该起得这么早的。

他刚问完话,还不曾听到沈睿文的答复,忽而听见外头噼里啪啦地一阵鞭炮喧闹,沈睿文吓得原地起跳,险些将手里的铜盆子都丢到地上去了,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说:“他们一大早就闹得没边了,我睡也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

沈清喻皱眉往院外看,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沈睿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飞快地洗漱更衣,要拉着沈清喻出去看热闹,沈清喻跟着他走了几步,发现是外头有几名弟子正放着鞭炮瞎闹,岳霄与凌自初等人都在此处,凌自初亦步亦趋地跟在岳霄身边,道:“岳兄,你要做了庄主,往后可别忘了你兄弟我啊!”

沈清喻心中咯噔一声,愕然两步上前,抓住岳霄的衣袖,问:“什么庄主?”

凌自初看上去倒好像比山庄弟子还高兴,一面道:“岳大侠要做庄主……”

岳霄知晓沈清喻对此事颇为担心,可是此处毕竟有这么多人在这儿,他便反握住沈清喻的手,低声道:“待会儿我再与你解释。”

沈睿文更是茫然:“庄主?什么庄主?”

他们闹得声响太大了,谈话间,裴芸江延等人也起来了,江延一出现,原还在闹哄哄胡闹的庄内弟子们霎时清净无声,甚至有几人瞅着空子便溜了。而裴芸蹙眉一看岳霄,岳霄便觉一阵心慌,以为师姐是要开始教训他行事作风过于高调,正准备提前认错,不料裴芸却与他笑了一笑,道:“阿霄,如今虽还未挑日子令你继任庄主,可在师姐眼中,你已经是山庄的庄主了。”

岳霄万万没想到裴芸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愣了片刻,心中暗想,师姐果然是生气了,这说的一定是反话,嘴上又急忙道:“不不不,师姐,我知道的,我不该……”

“没什么该不该的。”裴芸按住了他的肩,露出了意蕴深长的微笑,道,“不过呢,你既已是庄主了……”

她挥一挥手,便有数名仆婢捧上一堆来往书信以及分堂账册,数量极为可怖,一干人齐刷刷地站在岳霄面前,岳霄一时茫然,问:“师姐,你这是?”

“你既已是庄主,这些事,当然要交给你了。”裴芸微微笑着拍了拍岳霄的肩,朝他做出一个加油鼓劲的手势,道,“阿霄,你可以的哦!”

岳霄:“……”

……

山庄内的事务往来,本是由裴芸主持的。

岳霄在山庄时,虽学过如何处理山庄事务,却鲜少经手这些事,此刻看着满桌堆积如山的书信账册,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甚至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昨晚上的决定。

他方才说要与沈清喻私下聊一聊这件事,沈清喻便也跟着他到了书房,一面蹙眉出口询问,道:“你已经……答应了?”

“我父亲去世时,我便已决定这么做了。”岳霄道,“你不必多想。”

沈清喻却仍觉得有他的原因在内,他蹙眉许久,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不知该与岳霄说些什么才好,只觉得此番情意深重,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报答。

而岳霄将桌上的账册一推,揉着脑袋道:“不看了!我们先去练刀。”

沈清喻正胡思乱想,也未注意自己被岳霄拽着上了山,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忍不住便问:“你同我上山练刀,那些书信公函怎么办?”

岳霄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沈清喻一时无言。

岳霄又道:“孟前辈那日所说之事,我这几日便会派人随他一同离开山庄。”

沈清喻点了点头,却也只是支吾着说了一句:“多谢。”

“你何必与我客气。”岳霄笑吟吟道,“待师姐挑好了日子,我再修改门规。”

提及裴芸,沈清喻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他不免便向岳霄询问,道:“你师姐昨晚与你说那些话时……为何要我跟着你一同过去?”

他原以为裴芸是想警告他,好令他离岳霄远一些,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他想不明白裴芸的用意,也只好来问一问岳霄。

“她是想让你劝劝我。”岳霄道,“我师姐可清楚谁说的话对我有用处。”

沈清喻一怔:“让我劝你?”

他二人已行至断崖,岳霄正要回答他,便见着燕阳在断崖上朝他二人挥手打招呼。

自燕阳被张修远污蔑而被迫叛出凌空后,岳霄将燕阳带到山庄中,终于光明正大地问燕阳可要同他习刀。

沈清喻曾告诉燕阳贺逐风再三出言保他一事,故燕阳至今仍觉得坏的只不过是张修远兄弟二人,而不是他整个师门,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回不去了。再者说,若是错过了年少这几年习武的最佳时光,待年纪大了,哪怕是天赋异禀,想再有所建树,除非同沈清喻一般不要命地去修习什么魔功宝典,否则都难有什么结果。

燕阳出身名门正派,自幼耳濡目染,自然深知这个道理,岳霄与沈清喻又待他极好,他迟疑数日,便终于拜了岳霄为师,同岳霄习刀。

他早有根基在前,这些日子岳霄也只是让他跟着庄内其余弟子,先学庄内的入门心法,岳霄估算着他应有数月功夫方能稍有所成,便也不曾过多干涉,如今自然不知燕阳为何出现在此处,还有些惊讶,转而见燕阳身后冒出了凌自初的脑袋,他又顿住脚步,一时间竟想就此下山逃跑。

凌自初与燕阳二人是给他们送饭来的。

今日沈睿文有些事,便将送饭一事托给了燕阳,不想凌自初见燕阳要上山送饭,他立即便一同跟来了。而燕阳不知岳霄被公函困在书房之内,崖上空无一人,他正想要下山去,却恰好看到了结伴上山的岳霄与沈清喻二人。

凌自初见他二人出现,倒一反常态,没有同以前一般凑上去缠着岳霄,此时他一副要谈正事的神色,待燕阳将食盒递给二人后,便开口道:“清喻,你可还记得,师父曾说过,要去江湖上搜寻当年义父修习入歧时所用的至毒之物?”

沈清喻当然记得此事,他点了点头,一旁岳霄便也说道:“我正打算遣人护送孟前辈下山。”

凌自初却道:“师父好像已经找着了。”

沈清喻一怔,不免万分惊讶:“什么?”

孟景一路都在根据入歧的功法秘籍来研究当年凌行之的修炼法门,出关抵达玄霜山庄之后,此处藏书颇丰,更有不少先人所留的医学典籍地方志物,孟景一一看过,再结合当年凌行之云游天下时所行之处,终于得出结论,明白他当下该去的第一处地方是哪儿。

岳霄问:“他已找到了?”

凌自初:“至少有七八成把握。”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沈清喻,要沈清喻伸出手来,而他再度为沈清喻把脉,片刻后方开口说话:“清喻体内的毒性已散了五六成,故而如今体魄几已恢复至常,可余毒若不散,怕就算学会了入歧的内功心法,也不能发挥如常。”

凌自初所言,沈清喻早有察觉。

自拿到入歧至今已过数月,他照着秘籍上所记载的功法修习内功,数月功夫,哪怕再愚钝之人,多少也能有所进展。沈清喻却不一样,起初倒还算好,到如今他再精进,稍一动内息,便觉胸口发闷,丹田隐隐作痛。他也寻孟景把脉看过,孟景只说他是余毒未散,还需稍待时日,等体内毒性尽数化解便好。

可他等得越久,便越觉得这症状加剧,如此下去,哪怕他将那几篇内功融会贯通,也全是使不出来的招式,有何用处?当时孟景并未同他说如何化解余毒,如今凌自初也提起此事,告诉他只需继续照下修炼功法秘籍,武功再有精进时便可化解。

只是照他如今的速度,再过一段时日,他就必须用上孟景所寻的药草,方能有所长进。

沈清喻只好问:“孟前辈所说的东西,究竟在何处?”

凌自初将扇子合上了,笃定道:“在西域。”

……

想来报仇一事,最紧要的还是为沈清喻解开身上的毒。

凌自初与燕阳留在断崖上看他二人习武,沈清喻还与燕阳过了几招。他终于明白了岳霄所说那些话的含义,他丝毫看不清岳霄的身形,可若习惯了岳霄的速度,再去看燕阳时,便明显觉得燕阳要慢了许多。不过至今他也只是能“看得清”罢了,若到交手,他还真不是燕阳的对手,短短几招内便要败下阵来。

燕阳却极为惊奇,几月之前,沈清喻还是个一步一喘的病秧子,如今却已能勉强同他交手了,他师父教他的是要脚踏实地,扎实基础后按部就班一步步来,如何想这世上还有这种诡奇的玩意。

二人停手休息,燕阳忍不住便问:“小少主进步得也太快了吧。”

岳霄也赞同,道:“要不怎么说入歧是魔功呢?”

“有得必有失,你若习了这功法,还能有后便是祖上烧了高香。”凌自初极顺口地接过话去,道,“就算有了,也是血中带毒,能不能活过十岁尚不能说,毒发时也只能靠着继续学这功法缓解,更不用说还得被中原武林万千侠士当做魔头追杀了。”

他说到此处,忽而觉得不妥,悄悄转头看一看沈清喻的神色,以免自己说的话惹沈清喻不高兴。

可沈清喻并未觉得如何,只当他们是在闲谈,凌自初便放了心,正欲来个最终总结,引燕阳这个孩子走上正途,却不料燕阳口无遮拦,突然冒出一句:“那这岂不就是绝后功法了?”

凌自初一口水呛着,咳嗽半晌不能言语,燕阳这才回神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捂住嘴,惊慌去看沈清喻。

沈清喻微微蹙眉,却好像仍不介意他们如此说,而燕阳捂着嘴,目光在沈清喻与岳霄二人之间转来转去,心中倒还在想,若少主真同岳大侠在一起了,那这功法对少主而言,岂不是就等同于没有任何不良后果吗?

岳霄见气氛尴尬,恰时打破沉默,道:“该下山了。”

凌自初急忙拎着燕阳起身,点头道:“对对对,我先去回禀师父。”

他们便又顺着山道下了断崖,只是再无人敢说话。沈清喻当然知道他们在纠结什么,他本不介意,可他们的对话牵涉到这种事,他难免觉得尴尬,只好闭了嘴。一路到了山庄内,岳霄还未彻底接手庄内事务,他便去寻裴芸商量派人护送孟景前往西域一事。

此事与沈清喻大有关系,他便将沈清喻也一并带上了,不料裴芸答应得极为轻松,令他二人都有些惊讶,正是饭时,裴芸留他们一同吃了个饭,甚至还替沈清喻多盛了一碗汤,说他练武辛苦,这些日子该要好好补一补。

沈清喻惊讶不已,在他心中,裴芸本该是对他极为不满的,怎么今日突然便变换了态度?他战战兢兢吃完饭,心中是莫名的害怕,好在岳霄并未想在此处多呆,拉着他去挑人随孟景下山,折腾了好一会儿功夫,好容易将事情安排妥当,二人便各自回屋休息不谈。

次日他们送孟景与随行弟子下了山,此时已入仲春,关外却仍是料峭春寒,山间薄雪难化,沈清喻与孟景拜别。数月相处,虽谈不上如何亲密无间,可毕竟有一致的目标与要走的路途,分别之时,倒颇有些难言之感。

往后时日,他一面等待孟景的消息,一边继续随岳霄习武,从关外到西域路途漫漫,他知自己不该如此心急。只是书上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却实在没有那个忍辱负重的耐性。

他是拿命在刻苦习武,自然精进得极为迅速,数月之后,已能同燕阳一较高下。只是孟景一直未传来消息,他体内余毒不解,内功再难进展,甚至愈演愈烈,如今他只是动一动内息,便觉气息翻涌,丹田剧痛自不用提,如今他的刀法虽已有所小成,可也只能骗一骗普通人,若是遇上了内力深厚的练家子,他是一定要吃亏的。

而岳霄白日里陪他练武,晚上却还要处理山庄内的公务文书。孟景下山后不久,他便承了庄主之位,裴芸渐渐得将手中的事情移到了他身上。他每日需早起陪沈清喻习武,教导燕阳刀法,回山庄后还需挑灯到深夜,如此折腾了几个月,他倒是先瘦了一圈。

沈清喻一直觉得岳霄是因为他才接下的这个庄主之位,他心怀内疚,便总想替岳霄分担。岳霄自觉自己没什么事需要瞒着他,便真的将手头的事务分了一半给他打理。当年沈清喻在沈家中时,因为不能习武,沈契便教他如何协助姚怜青处理府中事务,如今他与岳霄二人分工处理,速度倒的确是快上了不少。

裴芸早有察觉,她偶尔也会翻看岳霄处理过的公函,原是担心师弟初上手时会有不妥,不料在文书上发现了两种字迹。岳霄好歹出身名门,字也是写得极好的,只是他惯常潦草,又颇为不羁,这一笔端正的小楷显然不是出自他手,稍一思索便可知道这是谁的字迹。

裴芸却并不如何在意,她早知岳霄与沈清喻是何等关系,也只是一笑而过,转而吩咐下人,记得多备些汤药补品,沈少爷日间习武辛苦,晚上都给他送过去。

如此一晃数月而过,至夏至前后,一日沈清喻同岳霄尚在断崖上练刀,忽见凌自初颇为欣喜地从山下跑来,手中还高举着一封信,隔着老远便朝他们大喊,道:“清喻,师父传信回来了!”

他拆信看过,孟景说已在西域寻着了溯阳之草,只不过当地形势复杂,仅凭他们几人,实在难以将东西带回来。

沈清喻与岳霄早已想过此事,在这江湖上,无论是至毒之物,还是灵丹妙药,一经现世,必定会有万人争抢,轻易难以取得,孟景不过是带了几名随身护卫前往西域,自然极为困难。他们早已准备好收到消息后便动身前往西域,干脆便这么结伴下了断崖,岳霄去张罗动身离庄一事,而沈清喻拿过那封信,仔仔细细看了数遍。

孟景只说他们在西域外一处名唤萨尔莫罗的城镇探听到他此番要寻找的溯阳花的下落,不过此物似已为当地某位富商所有,他们见不到那人,一时之间也无法交涉,只能写信回来,请岳庄主再派人前往。

信中孟景特意强调数次,说此事怕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若沈清喻他们要动身前往西域,一定要小心谨慎,他会在萨尔莫罗等候他们到来。

可他并未在心中说明他所担忧的具体是什么事,只说信中不好言明,最好见面之后再谈此事。

岳霄也看过这封信,他们对西域并不了解,而西域能人辈出,当地势力复杂,岳霄恐贸然行动会有危险,可大队人马行进速度缓慢,岳霄便同裴芸商量之后,决定由岳霄、沈清喻、凌自初、燕阳四人先行,江延稍后整顿,再多带一些庄内弟子赶上。

这数月之间,岳霄也对西域当地的江湖门派稍有调查。西域大多是胡人,风俗信仰也多与中原大不相同,故而中原江湖不少人均称其作邪门外道,又因西域胡人大多衣着大胆而觉其生性糜/烂,不屑与其来往。

如今西域实力最为壮大的门派应该是焚火宫,可这门派的具体情况,岳霄却也不甚清楚,一切只能等到了西域再说。

……

若只有他们四人结伴,便容易得多了。

当夜几人便各自回去准备行囊,次日午后,便已收拾妥当,准备动身。

自关外往西域,路途漫漫,哪怕是以好马日夜兼程,也至少需得两月光景。好在此时沈清喻已非当日初出关之时的无用病夫,此行反倒是凌自初成了需得其余人照顾之人,他不擅武,只是多少会些三脚猫的招式,好容易抵达边界出关时,便已被折腾得只剩下了半条命。

出关后不远便只剩黄沙戈壁,再往深处走,只能依靠骆驼与步行,凌自初实在是走不动了,岳霄便让燕阳留下照顾他,待凌自初恢复些许再赶上,自己则与沈清喻二人结伴,跟着商队朝萨尔莫罗前去。

戈壁风景壮美,沈清喻却无多少心情欣赏,他忧心忡忡,连带着说的话好像都变少了。

他们随行的商队只当二人是好友,沈清喻不怎么与他们交流,他不大听得懂那些人说的汉话,岳霄却是好奇,西域人生性豪爽,而岳霄酒量极佳,一来二去倒也他们口中问出了不少消息。

这萨尔莫罗是这一代最大的商贸城市,城中汉商甚多,也有商会,这些汉商大多是一名姓顾的巨贾带来的。可也正因如此,城内人员复杂,诸多在中原难得一见的暴行,在此处倒是无比寻常。

言至此处,那商队首领还开玩笑般指了指沈清喻,道:“像他这样白白净净的小公子,到了黑市上,那可是抢手货。”

岳霄便也淡淡与他笑:“他若到了黑市,谁敢对他动手,我就剁了那人的手。”

商队首领缩一缩脖子,像是不理解他话中的意味,只是嘟嘟囔囔道:“中原人,真可怕。”

……

十数日后,二人终于抵达萨尔莫罗。

岳霄在城门口与商队告别,本想去孟景在心中所说的客店寻他,不料方进了城,沈清喻眼尖,一眼便看见了已换做一副当地人打扮的孟景,在集市上搭了个摊子,正为一位当地大叔把脉看病。

那摊子边上插了一柄旗子,写得是西域番话,沈清喻看不大懂,另一面却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了汉医至此华佗在世几字,这沈清喻倒是看明白了,许是孟景觉着干等他们无聊,便干脆在街头重操旧业,生意倒还算红火,摊子前排了长队,而孟景身后还跟着一名岳霄派来保护他的山庄弟子,靠着刀柄昏昏欲睡,显然已对孟景的所作所为极为习惯了。

沈清喻走过去时,孟景正用说得极差的番话夹汉话同那个人讨价还价,沈清喻不过听了一句,便知孟景是在狮子大开口,他一时无言,终于明白凌自初究竟是跟谁学来的精打细算见钱眼开。

西域外风沙颇大,沈清喻学当地人蒙了脸,加之这些日子习武,不似当年病恹恹地总是佝偻着腰咳嗽,倒显得越发身姿挺拔起来,孟景乍一下没认出他来,见他挤到了队伍前头来,还同他说了一句极不标准的番话,沈清喻自然听不懂,于是孟景又切回汉话,道:“要看病,到后头等着去。”

沈清喻哭笑不得道:“孟前辈,是我。”

孟景吓得险些将手中的笔都丢了,他抬头一看,沈清喻便摘下遮挡风沙的面罩,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孟景却抢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甚为激动道:“少主,您终于来了。”

……

眼见岳霄与沈清喻二人到了此处,孟景连摊子也不想摆了,遣散众人后收了摊,一面与沈清喻道:“少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您随老夫来。”

他带着沈清喻与岳霄二人回他在此处落脚的地方,一面讪讪解释自己方才在做什么事,道:“老夫在此处等了数月,想着闲着也是闲着……”

沈清喻轻咳一声,道:“我明白的。”

“我们本在客店内落脚,可想少主你们赶到也需数月光景,便在外暂租了几间屋子。”孟景道,“好在此处汉人甚多,我们平日起居行动,也不算引人注目。”

从孟景所说之中,沈清喻得知这萨尔莫罗虽是西域城镇,却有不少汉商在此走动来往,而孟景信中所提到那位有溯阳花的富商,名唤顾祺祥,靠着将西域之物倒卖至中原发家,如今已是萨尔莫罗中最为富有的汉商了。

谈话间,他们已到了孟景在此处租住的院子,岳霄派来的那些山庄弟子大多在此处休息。孟景请二人进了屋,西域没有茶,他便为他们倒了当地的胡酒,让人去为他们准备膳食,一面与沈清喻谈起这个顾祺祥。

孟景也算调查了数月,多多少少得知了一些顾祺祥的身份传言,据称此人本是晋西人士,在江南一代发迹,贩起了私盐,攒了一小笔钱,被官府发现后便带着钱逃进了闽,干脆做起了拍花子。如此一段时日后,他靠着攒下的钱买了艘大船,出海到了外域,靠着买卖昆仑奴到富贵人家,赚了不少钱,自此便金盆洗手,说是不再碰这些行当,正正经经地做起了西域与中原的生意。

可即便如此,据说他私底下还是不干净的,孟景也调查过数次,顾祺祥将西域的货物带回中原时,偶也会将西域中样貌生得极好看的胡姬带回中原买卖,一次只带一两人,却都是绝色,而他挑中的人大多都是金发碧眼,中原甚为少见,那些富商觉得奇特,便会花高价购买,实在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因萨尔莫罗及周边数个城镇商贸繁盛,商人地位极高,与中原大不相同。顾祺祥是萨尔莫罗最富有的商人,故而在这一代拥有极大的权力。

孟景原想这顾祺祥是个商人,应当可以与他做这一笔生意,他还算留了个心眼,以假名想方设法地联系上了顾祺祥,约在临近城镇的一家酒楼内见面,不想顾祺祥根本未来此处,只是令他手下一位姓严的总管带话过来,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孟景这一笔生意。

当夜孟景从该城返回萨尔莫罗时莫名其妙遇上了劫匪,幸而身边有岳霄派去的山庄弟子保护,逃过一劫,再看那群劫匪,各个装备精良,实在不像是普通的暴徒。

孟景不由生疑,觉得这一切过于巧合,写信回山庄之后,数月私下调查,隐约查到另外一事,也许与溯阳花有关。

沈清喻不免皱眉,问:“孟前辈,你发现了什么?”

孟景叹了口气。

“还是那些劫匪。”孟景说道,“他们看起来装备精良,不像是普通的劫匪,而且各个都不怕死,实在令人生疑。”

“孟前辈怀疑那是顾祺祥的人?”岳霄笑了笑,道,“只要开了足够高的价码,选出几个死士并不算难。”

“不是死士。”孟景强调道,“那绝不是死士。”

勇而不畏死是死士,可被砍了数刀却仍不觉得疼痛,甚至濒死之时还只想砍杀孟景,这已非常人之举。只是当时境况极险,那些人不要命一样想杀了孟景,山庄弟子为了保护他,不得不将劫匪尽数歼灭,没有留下什么活口,故而孟景一直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他们自己也伤了数人,退回萨尔莫罗休整,低调了一段时日后,见没了危险,这才重新露面行动。

岳霄一时无奈,道:“你既怀疑是顾祺祥想杀你,还敢在街上光明正大地摆摊看病?”

孟景讪讪笑了一声,道:“顾祺祥这几日不在萨尔莫罗,我也是一时手痒……”

沈清喻问:“孟前辈,你确定是顾祺祥要对你下手?”

“不确定,但很可能是。”孟景说,“那次遇到劫匪后,我们返回萨尔莫罗,不久便又遇到了怪事。”

据孟景所言,这次的怪事,并不是针对他们的,应该说,这只是一个巧合。

他们回到萨尔莫罗之后,维持了一段时间的低调,而这期间,萨尔莫罗出了不少奇怪的事。

起初是有人在街头杀人,犯人如同发狂,力大无穷,数人无法制止,直至力竭而亡,孟景远远地看过,觉得那人像是为药物所控,可究竟是何药物,后续如何,他们就全不知晓了。

当地官府与顾祺祥手下的商会交之甚密,孟景担心自己调查这件事会引起顾祺祥的注意,从官府处自然得不到任何线索。

而他当时已闲来无趣在萨尔莫罗街头摆起了看病摊子,他本就是神医,来找他看病的顶多也只是些小病小痛,他很快便在当地有了不小的名气,机缘巧合下,不久后竟有人带着发狂的病人来找他诊治。

此症古诡,哪怕是如孟景这般的神医也从未见过,他起初只能判断是误服了何种药物,才导致了这人的癫狂,而他向病人亲属问询时,得知此人尚且正常时,曾去过顾祺祥名下的销金窝。

此处不禁赌,也不禁打斗,顾祺祥便以此为契机,在萨尔莫罗造了一处极大的销金窟,从美酒佳人,到各式赌场,甚至以人命相搏的斗场,无一不有。

事情牵扯到了顾祺祥,孟景便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他钻研数日,总算找到了缓解此症的解药,他也根据药性猜测,能致人发狂的古怪药物,也许就是溯阳花。

岳霄听他说完事情始末,倒还是愣着的,他挑眉道:“溯阳花不是只有一株吗?能做出这么多药粉?还分给这种沾不着关系的人吃?这顾祺祥……未免也太无私了吧?”

“溯阳花若是培育得当,养出一片不是什么难事。”孟景捋着胡子说道,“只是我们要的,是生了许多年的,最初那一株溯阳花,其余对少主而言,只怕药性不足。”

岳霄又问:“那些人吃了发狂,清喻吃了不会有事吧?”

“有我在此,岳大侠不必害怕。”孟景道,“入歧本就是以毒攻毒的心法,越是至毒之物,对少主的帮助也就越大。”

岳霄干脆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那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顾祺祥——”

“只怕没那么容易,若依孟前辈所言,顾祺祥是个商人,若无利益可图,他不会去养这么多溯阳花的。”沈清喻微微蹙眉道,“孟前辈不过是想与他做个生意,他便派人要杀了孟前辈,若无深仇大恨,何必如此?”

岳霄顿悟:“唯利是图之人的深仇大恨,怕是只有断人财路了吧?”

孟景说了这么多话,正是口渴的时候,他连喝了两杯水,方开口道:“少主,具体要如何调查,老夫是帮不上忙了,不过,老夫也可为少主提个建议。”

沈清喻点头道:“孟前辈请说。”

“虽是查了许久,可如今能称得上是线索的,其实只有那一条。”孟景道,“若是要查,也该从那处查起。”

沈清喻尚未开口答应,岳霄却已微微一笑,道:“美酒赌局佳人,岳某的确很期待。”

他话音未落,便见沈清喻略蹙眉看了他一眼,他只好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开,孟景不由发笑,起身到柜旁翻找片刻,从中掏出两包包得严严实实的药草,微微散出些独特奇异的香味,像是个香包,递到沈清喻手中。

“若是那处真有令人发狂的药粉,老夫怕少主会有危险。”孟景道,“这香料随身携带,便可解那药粉的毒性,少主,岳大侠,你们还是贴身带着较好。”

沈清喻当下便解下随身香包,将孟景给的草药换了进去,岳霄却还有些不信邪,微微皱着眉,问:“真有那么可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清喻帮岳霄装好了香包,递到他手中,道,“你还是带上吧。”

岳霄笑吟吟地接过沈清喻手中的香包,孟景还在场,他便故意凑到沈清喻耳边,道:“清喻送我的荷包,那是定情之物,当然要戴上。”

这数月相处,沈清喻似乎也已对他的油嘴滑舌习惯了,听岳霄如此说,也只是挑起眉,回敬道:“岳庄主的油腔滑调,的确无人能及。”

岳霄便也笑,压着嗓子低语道:“沈少爷放心,岳某此生只对你一人油腔滑调。”

他收下香包,将其挂在腰间,一面道:“这顾祺祥也算是个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了。”

沈清喻挑眉问:“如何?”

“自然是对他的这个销金窟——”岳霄拖慢语调,吟吟笑道,“充满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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