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说的不是一个玩意儿。”
祝宜臻蹙蹙眉,语气严肃,“我说的是一个胎儿。”
“一个胎儿。我自己怀的那种。你明白吗?”
整个靶场一片寂静。
卫珩静静地凝视着她,面色不变,眼睛微眯着,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至于旁边的祝亭钰,他已经吓懵了。
他和五姐是龙凤胎,同年同月同日生,前后差不到一个时辰,如今是一模一样的年纪。
从小到大,五姐会说话,他就会说话,五姐会走路,他就会走路,五姐开始识字,他就开始识字。
五姐说她有孕了,那感觉,就好像他也有孕了一样。
单从心理年龄上来说,祝亭钰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怀了个孩子时会是怎样的场面。
好在他吓懵了不要紧,在这种时刻,最关键的得是他姐夫卫珩的反应。
卫珩......
——卫珩没有反应。
他就像往常无数次听到前线传来急报时一样,只是微微沉了眉,沉吟着不说话,面上甚至看不见半丝波澜。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让下属们战战兢兢,捉摸不透。
可宜臻不是他的下属。
甚至约莫是他实在太久没开口,祝宜臻已经恼了。
她冷笑一声,拧着秀气的眉毛:“卫珩,你也不用这样犹犹豫豫的,反正你要也好,不要也好,这都是我自己个儿的孩子!”
“我没说不要。”
卫珩终于开口了,嗓音有些哑,语气却淡淡的,“平誉,你去请石大夫来,就说夫人被诊出喜脉,怕弄错了,让他再来探一探脉。”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会拿这样大的事儿来骗你吗?卫珩,在你心里头我就是这样的人是不是?”
卫夫人满眼的不可置信,“卫珩,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是没想到,我满腔的真心真意,竟换回来这样的冷待和猜疑,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与你。”
卫珩没说话。
“也不能全怪姐夫。”
一旁震惊了许久祝亭钰终于回过了神,下意识接了句,“姐夫他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主要还是五姐你前科太多了。”
“祝亭钰,你究竟是谁家的?”
少年耷拉下脑门:“你上回为了逃出府,还骗我说是因为姐夫和王厨娘的女儿在外头私会,你一定要去捉奸。”
“......”
祝宜臻哽了哽。
“那是你好骗。”她想了想,道,“你好骗我才觉得逗着你好玩儿。你看卫珩,他戒备心这样重,我什么时候骗过他?”
“卫珩,你自己说,是不是?”
卫珩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但是给她面子,没说话。
“我知道了。”
祝宜臻恹恹地垂下眼眸,“反正说到底,你们就是都不肯信我,我让石大夫再诊一次就是了。”
其实祝亭钰说的完全没错。
卫珩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祝宜臻这个姑娘,天生有股倔性,一旦想做什么,基本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倘若她对上的是旁人还好说,偏偏她对上的是卫珩。
卫珩是什么人物,任凭你是巧舌如簧还是诡计多端,到他面前都没什么用处,除非是他同情心泛滥,否则天塌下来都动摇不了卫将军的心志。
那祝宜臻有什么法子。
她只能胡编乱造走歪门邪道了。
“你先领他去书房等着罢。”
离开靶场前,卫珩看了全程不敢动弹的阳佟无一眼,对身边跟着的仆从吩咐了这么一句。
那仆从低头应是,没再跟着他继续往内宅去,只往前行了几步为阳佟无指路:“阳先生,这边请。”
卫府的外书房离靶场并不远,没走多久就到了。
实际上,卫府的格局在外人瞧来,实在是布置的有些怪异。
外书房就在靶场边上,另一边则是内宅的围墙,围墙上打通了一扇小门,进出极其的方便。
哪有高门府宅里,将书房和靶场放置在一处,还半点不避内宅的。
而进了外书房后,阳佟无才更觉得惊讶。
外书房极大,内里没有任何隔断,三面都置着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一眼瞧去都不用细数,便知道上万本定是有的。
不过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丰富的藏书,而是书房内的装设。
两张桌案,一张朴素又干净,仅有笔架和摊着的一本书。
另一张却琳琅满目,从笔海到香囊到胭脂什么都有,杂乱地摆放在桌案上,中间还有一幅才画了几枝树干的寒梅图。
那桌案旁还有一张美人榻,榻上置有白狐毛毯,一只家猪样式的花布枕头,几团绣线,一只不知是罩眼睛还是罩口的厚布条,还有一件明显是女子款式的外衫。
阳佟无心里有些猜测,却又因这个猜测觉得有些震惊。
毕竟这是外书房不是内书房,倘若也可以随意允许女子进入,甚至许她独占一方桌案和唯一的一只美人榻的话,那只能说明,卫将军对这位女子看重或是疼爱的很。
他试探性地问了句:“卫夫人也常来这书房么?”
领他过来的下人为他沏了壶茶,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那就是了。
虽然,那位卫夫人瞧着并不如何貌美无双,脾性似乎也不是极好,但她在卫府的地位一定极高。
最起码在卫将军心里的地位一定极高。
对于一位当家主母,这便已经十分够了。
而就阳佟无走南闯北这么些年的经历来说,如此疼妻子,并对妻弟也爱屋及乌的人,大多都不会是冷心冷肺,手段残暴之人。
他心底有了数,稍稍松了口气,也不敢随意乱看,只捧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哪里触了规矩。
毕竟在这种地方,不知者才是大罪。
就像方才他们说的行人道,来西北之前,阳佟无完全就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矩。
结果到头来,他被人撞了,反而成了他自己的错。
真是有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
书房的门是敞开的。
阳佟无坐在最外头的一只靠背椅上,这椅子的样式有些新奇,坐的极舒服,莫说是他这样的商户平民,便是与他往常在高门府邸里见到的那些,也都不一样。
不过经过这么几日的见识,他也多少有些习惯了西北的不一样。
他甚至觉得,就算自己此刻在卫府里瞧见了鬼怪,他都不会觉得有多么稀奇了。
“你先出去罢。”
正当他陷入越发凝结的思绪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淡淡的一道声音。
原是卫珩过来了。
面色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看不出他究竟听到是什么样的消息。
不知道他嫡妻是不是真的有孕了。
在这样的时刻,阳佟无自然是来不及细想这些,连忙起身行礼:“卫将军。”
“坐罢。”
男人微微颔首,在他面前坐下,倒也没多寒暄什么,直入主题,“听说你是黎州人士?”
“是,小的祖籍是在黎州。”
“你上次回祖地是什么时候?”
“也......也不久,两三月前才回过一次乡。”
“黎州如今怎么样?”
阳佟无斟酌了片刻:“还算太平。有祝大人管着,外头的流民进不了城,酆王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整个西南,黎州算是最安稳的地方了。”
其实主要还是托了地势的福。
黎州那样的地方,里头的人难出来,外头的人也难进去,地势崎岖,七拐八绕,流民们或许还没到城门口,就先饿死在山路上了,注定无法大规模攻城。
但除却流民,对黎州虎视眈眈的还有南疆的酆王。
他一直按兵不动,主要还是投鼠忌器,不敢真的惹怒了朝廷。
可黎州和南疆相隔如此之近,冲突是免不了的,这些年死在酆王手底下的无辜百姓,也不知有多少了。
这些,阳佟无并不敢说的太细。
毕竟如今管着黎州的父母官是祝明晞,也就是卫太太祝氏的父亲,卫珩的岳丈。
他如何敢在卫珩面前谈论他岳丈的坏话呢。
好在卫珩居然完全没有纠缠这个。
只是淡淡点点头,继续道:“我这里有个忙,可能需要你帮一把,听闻你是黎州昶县人士......”
阳佟无是第一次与这样大的人物朝着面说话。
难免忐忑紧张,又有些说不出的豪情和得意,连应声的嗓子都哑了。
不过很可惜,他才唯唯诺诺应了不到半刻钟,就被下人的禀报声打断了。
“夫人,夫人方才突然腹痛难耐,她说她不想再请大夫来瞧,只想见您。”
——这是小半时辰前,有丫鬟敲开了书房的门,战战兢兢向卫珩通传的话。
卫珩叹口气:“夫人为何腹痛?”
“夫人说,是她方才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自己亲手养大的骏马被抓走凌迟处死了,夫人说那马儿死前连一根草都没吃到,叫的极凄惨,她醒来后还难以忘怀,越想越不安,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腹痛难耐......”
卫珩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卫将军,其实说到头,也是小的没长眼,入城前,竟没去瞧城门口的告示便大喇喇在街面上行走......怨不得夫人和祝公子的,我这便再去给夫人赔个礼......”
阳佟无解释的有些语无伦次,一会儿“小的”一会儿“我”的,只听出了他的慌张和不安。
说起来,他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商队首领了。
以往到王府上与郡王对饮时,都能谈笑自若,落落大方,偏偏在卫珩这样一个才及冠的小子面前,失了稳重。
这不怨他。
许久之前,宜臻就曾对卫珩说过:“卫珩,你晓得吗,我听许多人偷偷说过,说你实在太吓人了些,从与你一打照面起,他们就立马拘束起来,就连说句玩笑话,都要斟酌许多次才敢说出口。”
“我之前还听见陈副将与我讲,当年他面见圣上,都没有这样紧张的。”
卫珩淡淡笑了笑,问她为什么。
“也不知晓是为何,你明明也不凶狠,长得也不吓人,卸了甲衣束了玉冠,再笑一笑,远远望着就像个极好商量的良善君子。”
小姑娘想了想,“但是再凑近了一瞧,就让人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卫珩继续问她为何,她却只摇头,说自己也不明白。
但其实宜臻是有点儿知道的。
因为卫珩眼睛里头没有情绪。
下属们向他禀报政事时,长辈们与他嘘寒问暖时,同僚们敬酒讨好时,美人眉目传情之时,他的眼睛里头都是淡淡的,毫无波澜的,仿佛在瞧着你,又仿佛只是透过你瞧你后边儿的景致。
他冷硬的如一块石头。神秘莫测,琢磨不透。
而这世上最让人害怕敬畏的,就是探不到深浅的事物。
和无所不知的神佛。
卫珩就像这样。
“不过还好。”小姑娘弯弯眉,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还好你不这样对着我。”
“不然我那时候,一定不会随你来西北。”
......
“卫大人,祝公子已经请了大夫来瞧过了,小的并无大碍的,只受了些皮外伤。”
阳佟无见他不说法,越发的忐忑起来,“躺了这么两日,伤也都好了,说到底,本该也是我向祝公子和卫夫人赔礼道歉......”
卫珩打断他:“这事儿你不必再说了,与你无多大关系。”
“你回去告诉你夫人。”
他偏过头,眼底尚还带着几分无奈,对着门口处跪着的丫鬟吩咐道,“她的枣子还好好,就在马厩里养着,不会送走的。”
“......是。”
其实卫珩也不是最开始便那么反对宜臻骑马。
甚至宜臻来西北后得到的第一匹马,都是卫珩赠与她的。
那是一匹十分难得的汗血马,被取名叫做玉兔,宜臻极喜爱它。
可骑了不到半月,便被卫珩强硬地拿了回去。
怪谁呢?
只能怨怪她自己。
是宜臻自己之前有次去山上画画时,跃跃欲试地爬到了一颗橘子树上,想远眺山头的景色,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其他方面到没什么大碍,但卫珩估计应该是摔到小脑了,平衡感变得极其差,有一段时日,在平地上走着走着,毫无征兆地便往前栽去。
若不是卫珩总在旁边盯着,她能不能平安活到如今还难说。
所以这样的状况,卫珩怎么还敢放心让她骑马。
这也就导致了,每每宜臻把自己的马儿养到膘肥体壮可以参加在马场里肆意狂奔时,他就会寻各种缘由将她的马儿截走。
而后为了安抚她,又还给她一匹将将成年的良驹,让她重新再养。
宜臻虽然也委屈,也发过脾气,但她到底不再是个任性的小孩儿了,心底里也知晓自己的情况。
委屈完了之后,倒也听话。
唯独今日,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原因,竟然格外的无理取闹。
......是的,她是确实有了身孕。
一个时辰前石大夫亲手诊治出来的喜脉。
一个时辰前——
石大夫被平誉匆匆忙忙请到了卫府上。
甚至在听说是夫人有了身孕之后,胡子都白了一半的花甲之年,走的竟比平誉还快些。
石先生原是江南的一名江湖游医,生平最不喜拘束,在认识卫珩前,从来都是天南地北四处云游。
他不重口腹之欲,不在乎荣华富贵,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即可,给富贵人家诊脉时,千百金银也收,给平民百姓医治时,倒贴药材钱也医,潇洒的很。
是以这么多年,不论他被多少人誉为是妙手圣医,不论开出多么丰厚的报酬条件,也没人能留得住他。
只除了卫珩。
为何?
因为卫珩有个天上才有的药材库。
卫珩能给他寻来患有各种疑难杂症的病患供他诊断医治。
石先生虽只求衣蔽体,食果腹,但也绝不是故意要苦着自己的清修道士。
倘若有处神仙地,能让他静心研究病例,能帮他解决一切后顾之忧,还不拘束他的人身自由,只要求他暂且留在西北。
——这样的神仙地,他是脑子被磕坏了才不愿留下来?
而且卫夫人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与他脾性相投,且一手画画的极好,能帮他录下各种药材的形态,还有耐心能陪着他这个臭棋篓子下一整日的棋。
石先生本无儿无女,但日久天长的,也早就把宜臻当做是自己的孙女儿一样看待了。
如今听说宜臻有孕了,他自是比谁都要上心些。
“......是滑脉没错。”
他摸着胡子,缓缓道,“从脉象上看,应是才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也难怪你们到如今才发觉。”
两个多月,没错。
两月前匈奴王离世,几大部族之间内讧的极其厉害,卫珩乘着这机会,亲自领兵上阵,夺回了好几座城池,杀得匈奴落荒而逃,生生给卫珩冠上了一个“人间罗刹”的名号。
一直到昨日午后,他才领兵回的元庆城。
换句不那么清白的话也就是说,卫将军已有两个多月未和他夫人同过房了。
发现不了他夫人已有身孕的事儿,尚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但祝宜臻因为心思没在这上头,所以并未听出石大夫话里的意思。
她等石大夫诊完脉开完安胎的方子又收拾好医箱出去后,倚在贵妃榻上瞧着卫珩,似笑非笑,眼波流转间全是挑衅和不服气。
卫珩站在原地,十分冷静地与她对视。
最后还是祝宜臻先忍不住了:“卫珩,你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你想听我说什么?”
“......石大夫方才说我是真的有孕了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依旧十分冷静,“两个多月,正巧我这段时日不在府里。”
“......那你就真的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好好养胎,多歇息,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做,不拘时令蔬果。”
“......”
“你也莫慌,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
卫珩说完这句话,见她就背对着窗边风口,怕她着凉,就伸手拿了件貂毛厚毯,盖在她身上,语气缓缓,“是人都会有子嗣的,就像你饿了要进食,困了要补眠一样,自然的很。现在只要保持心情平稳,听大夫的话泰然处之,那便是最好,很不必太过慌乱不安。”
“我不慌。”
宜臻顿了顿,语气比他更缓,更平静,“只是这络子也是我花了好几日精心打的,你再嫌它长的难看,实在很不必把它给揪成一团穗穗。”
男人手上的动作就是一止。
——果然,那只原本挂在腰间的络子已经不知何时被他用着蛮力全扯散了。
里头的玉佩不知掉到何处,布料千疮百孔,抽绳乱成一团,瞧着情形十分狼狈。
一点儿都不像是“心情平稳”“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模样。
“原来是你做给我的,抱歉,我方才才注意到。”
卫珩松开手里的络子,抬起眸,面色依旧无比镇定:“行,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处理些要事,到午膳时过来陪你一起用。”
“......午膳已经用过了。吃的是梅花汤饼,豆腐羹,野兔肉和龙井竹荪,你忘了吗?”
“是,你说的没错。”
他点点头,泰然自若道,“我想起来了,那道豆腐羹做的还不错,很嫩。”
“你午膳用的不是豆腐羹。”
“我骗你了。”
宜臻眨了下眼睛,乖巧又伶俐,“咱们午膳吃的是涮羊肉,你忘了么?”
“......”
那他是忘还是没忘?
英明神武卫珩,老谋深算卫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卫珩。
在这一刻,忽然陷入了一个泥淖。
而脑子一片空白,全然无法思考。
前世今生,几十年,他第一次听见自己有了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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