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寻找
寻找
“到了。”
话音刚落,司机踩下刹车。
后坐力强,余势大,池先声的身体紧贴椅座,猛然一晃,控制不住往前冲,起身,空无着落,忽的戛然而止,又弹了回去。
他胸前系安全带,勒出衣褶,像用力捏住肩骨,重重擦过,生疼。
大脑懵懵的,仿若晃过拳头,狠狠捣了胃一拳,发胀,闷得难受,想吐,吐不出来。
池先声咬紧牙,几次深呼吸,强行压住不断上涌的恶心感,下了车。他抬起手,死死捂住嘴,蹲在马路缘边,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后背浸出一层冷汗,湿了内衫。
街面干净,无杂物,有墨灰色小石子,两三粒,与任意路边所见到的无不同,非驴非马,一阵风就能吹起。
行人往来,各色鞋履,各样步伐,池先声只短暂停留,一只蚂蚁回巢的功夫,就恢复。他站起身,蹙紧眉梢,嫌弃地轻轻按了按胸口,空气富裕,缓过来些,接受时刻共存的身体,提步进方家营。
网吧,身份毫无遮掩,或者说措手不及,总之是初次正式见面的场所,料想戚野在这里,可能性较大。
熟悉的混杂味道涌入鼻端,一人趴在柜台上,手中拿铁尺,几寸长,刻度线模糊,边缘生有锈迹。
他杵着头,竖起铁尺一角,盯紧台面,目光落在粘标签纸处,保持一个动作,反反复复,百无聊赖地刮蹭纸边。
“林居。”
池先声念他名字,语气平静,一颗悬着的心沉了沉。
“啊。”林居望过来,啪地一声,放下铁尺,语速迟钝而又自然,“几个小时?”
“不上网。”池先声犹豫着,没直接问出口,“来找人。”
“是男是女?什么衣服?我看有没有印象,直接指给你。”
池先声摇了摇头,“不知道他穿什么衣服,我挨个找吧。”
“……祝你好运。”林居神色萎靡,拿起铁尺,再次磨了起来。
网吧不大,几排电脑挤在中间,一半空座,本是密匝人群,却显空荡。池先声从头走到尾,看了两遍,没一个是他,连背影都不像。
“没找到吗?”林居出了吧台,眉心顶着一颗硕大的青春痘,跟在身后,“再瞅瞅?”
“不了。”池先声尽量语气轻松,“我仔细找过。”
没关系,扑空而已,很正常的情况,他告诉自己,一帆风顺只存在于想象中,不可能事事如意,他早就明白的。
“别急别急。”林居上前一步,挡住出口,“你再等等,说不定要找的人正在来的路上,你一出去,可能就会错过。”
池先声半信半疑,手里握着旧手机,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有静音,不是手机故障,不是关了消息提示,它毫无响动。
“我饿得小肚子都要弃我而去了,到现在为止,午饭还没吃,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林居目光真挚,“正好你来了,能帮忙看一会儿网吧,我去楼下吃个便饭,马上就回,说不定到时候,你要找的人也来了,岂不是两全其美嘛。”
穿过小门,池先声弯腰,钻进柜台,垃圾桶即将刑满释放,全是芒果皮,一地烟灰,角落里都藏着烟蒂。
他视若无物,坐在老板椅上,空间狭小,屏幕暗淡,而灯光温柔洒落。池先声沉默地注视手机屏幕,犹豫着,要不要再发一条消息,否则太奇怪了。
同时,第七次,视线扫过地板,满眼的黎草色烟蒂,他忍无可忍。
“我回来了,咦——”林居走近吧台,目瞪口呆,“认识戚野后,不知有多少年,我再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地面!”
池先声拎两个垃圾袋,一手芒果皮,一手纸烟灰,提起嘴角,不经意问:“地上很多烟灰,戚野刚离开吗?”
“离开有几个小时了。”林居撇撇嘴,“中午说是去吃面,之后就没回来,亏我一直等他!”
“——猛汉的拉面吗?”
“你也知道这家啊,想都不用想,戚野就没去过别处吃面。三年前,那条街有一群乱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他用武力镇压之后……”
池先声深吸口气,压下心思,听林居手、脚、嘴同上,讲完一段可歌可泣的兄弟情。拎两个垃圾袋,转身道别,直奔面馆。
“哎,我记得你。”
过了饭点,猛汉老板闲得很,脚边立一麻袋绿豆,抓出几把,洒在桌面,一粒一粒地数,“上次跟戚野一起来过,上上次,和一个戚野唯恐避之不及的人来过。”
空气里有豆子香气,白帘遮挡,水蒸气冷凝,成白烟,雾气腾腾。
池先声颔首,不光记得前两次,他还记得第一次的经历,心想再也不要来。
“戚野中午来过这里吧?你知道他之后去哪了吗?”
“坐。”老板答非所问,慢悠悠地挑拣绿豆,见他坐下,忽然啧了两声,“别坐我这桌啊,要不然一会儿还得收拾。”
池先声问第二遍,在隔壁桌落座。
“吃什么面?”老板仍答非所问,数出一堆绿豆,装进青瓷碗,“算了,最终还是我拍板,问了也是白问,今天就给你尝尝我新研究出来的绿豆拉面。”
他起身解释,“我不是来吃面的,只是想找人。”
“来我店里,没人能不吃面就走。”老板的声音从帘布后传出,“再说,关于戚野的行踪,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池先声揉了揉胃,一路忽视掉的恶心感、呕吐欲,此时此刻,再次传来。他接了半杯温水,小口抿着,但愿能缓解几分。
等待时间里,再次取出旧手机,看呼吸灯便知,未曾亮起。
“你说要找戚野?”老板端来面,坐在一旁问。
池先声嗯了一声,碗大如海,口大底小,满满的汤,满满的面,光是看着,已经饱了。他拿起木匙,喝点热汤凑合。
“为什么要找戚野?”老板一针见血,手中极轻,拨开绿豆。
池先声盛起汤,晃都没晃,送到口中,不动声色道:“因为你逼我吃面。”
“哈?”老板手一抖,绿豆飞了出去。
落地前,他抬手接住,递去,“开玩笑的,对你来说,原因也并非很重要吧?”
“真是个半点乐趣都不懂的小鬼。”老板抬抬眼皮,捧着绿豆进了里间,声音拉长,“南区,宏鸿便利店。”
见老板回到帘布后,池先声立马放下木匙和面钱,仰着头,一口灌下温水,出了面馆。
路途崎岖,弯口多,难找,仅凭他一己之力,不知要何时才抵达。所幸,戚野带路,曾来过。
“你说什么?”便利店老板一手小鱼干,一手豆腐干,塞了满嘴,含糊不清地问。
“你知道戚野去哪里了吗?”池先声再次重复。
“戚野去哪了,我也想知道。他一走,我的收音机就坏了,平时坏了,戚野也会来修,可是今天下午,他的电话突然关机,联系不上。我每晚习惯听一出黄梅戏,才能入睡,今天晚上却睡不着了,我好难过啊,就连吃最喜欢的食物,竟然都开心不起来。”
老板身后,收音机摆在柜台上,眼不见心不烦,老板身前,一筐撕开的食物包装袋,堆积成山。
“要不要……我帮你修修看?”
他迟疑地说出这句话,老板瞪大双眼,一块豆腐干跳了出来,“吧唧”一声,掉在玻璃台上,老板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
“好像有只小蜜蜂,偷偷钻进去,嗡嗡嗡,嗡嗡嗡,一直在叫,我都不敢打开。”
“是正常的机振现象。音量调到最大时,扬声器传到底板,底板带动零件,造成频率振动,反复循环,就会发出嗡嗡声。”视线扫过货架,停留在杯垫上,池先声边解释,边取下,“遇到这种情况,在底座添加一个软橡胶垫,小蜜蜂就会飞走了。”
收音机恢复原样,在老板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池先声离开便利店。
线索断开,一无所获。
傍晚,近五点。
天光暗淡,呈现略带一点蓝的深灰色,华灯初上,远处挑起一圈灯火,隐约可见,淡淡的光,像秋叶。
他走在小路上,步伐缓慢,不时与放学归来的孩童擦肩而过,欢声笑语很是奇怪,不能理解。墙边生枯草,乱糟糟,不成样,枝叶都僵直,不知能否挨到夏天。
池先声漫无目的走着,经过小吃摊,回过出租屋,去过他去过的地方,见过他见过的人,好像在哪里都找不到,仿佛凭空消失。
便利店老板说,戚野的手机关机,联系不上,也无法回复消息。有一瞬间,池先声拿着新手机,很想打过去电话,问戚野,现在的戚野究竟去了哪里。
出了方家营,望着jfy基地,他站在路灯下,敛容长立。
戚野打游戏,吃面,在一家便利店消磨时间,这只是一部分的戚野会做的事。而另一部分,是jfy的戚野,现在正合了心意,被彻底遗忘。
池先声踏足其中一部分地界,却误以为是全部领域。终于想清这一点,他看了眼时间,不算晚。
道馆教练吹了声口哨,放学生们去休息,转头喝道:“你是不是吃火药了?这是沙袋,不是仇敌,操弄得再凶也没有,有劲儿没处使,尽糟蹋我沙袋是吧?”
“老子吃核弹了!”戚野一声低吼,几记直拳,狠狠地打了上去,沙袋猛烈晃动,未停止。
教练抹了一把脸,“得,三个小时打漏我三个沙袋的事先不提,让你陪练,把人家女孩子打得当场退学费也不提。可中午闭馆时,一秒都懒得等,你就踹门进道场,现在上头那位来问了,总要有个说法吧?”
“我日他妈。”
戚野简单回答。渐渐收了力,一把扯掉拳击手套,扔在地上,满身是汗,道服湿透,头发湿透,汗水顺着额角流向脖颈,源源不断,浑身冒热气。
他声音嘶哑,喉咙像一把火烧了起来,放根草都能点着,视线扫了一圈,“水呢?”
“喝了啊!谁让你练起来没完没了,我学生那边,都散了好几波了。”教练理直气壮,“道馆本来就经费有限,一提水五十来号人喝,每天抢来抢去,你一个人就得五六瓶,自己不知道带,还不赶紧抢,怪谁?”
要不是一开口,嗓子就一扯一扯得疼,燥得能冒烟,戚野准跟教练好好谈一谈。他转身,穿过道场,直接离开。
“你他妈的穿件道服出去,不怕被冻死?”教练在身后大喊。
哪怕有半瓶水,喉咙减轻干疼,戚野都会吼回去,老子瞬间烫化冰山!
出正门,戚野死死拧眉,眼皮半垂,位处郊区,方圆五百里,无一家便利店,是先困死,还是渴死?
路过长椅,一人低头盯手机,有着干净的少年脸庞。忽然望了过来,眸色呈灰,表情微怔,静默几秒,可能是看到他满身的汗和干裂的嘴唇,递来一个保温杯,青涩的声音问:
“喝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