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次日是正月初一,傅清宁一早起来,先给兰草一家子发了压岁的红包,出来客厅只见温荣已经起来了,衣冠整束,坐在那里很悠闲地喝茶,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忍不住问道:“你不回温府了?要是有拜年的人来呢?”
“不要紧,守孝嘛,与人来往越少越好。”
“这样不好吧,万一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不是还有温泓和瑞月吗?有事他们会处理的。”
傅清宁觉得有些词穷了,“我看外面天气放晴了,你不出去逛逛吗,去跑跑马也好啊,老闷在屋里很无聊的。”
“那是,老闷着是很无聊,我知道有个好地方,不如我们一块去逛逛吧。”
傅清宁一滞,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温荣已经唤道:“兰草,给你家姑娘准备外出的衣服,我们要出去走走。”
兰草连忙应一声,先去找出傅清宁常穿的大红羽缎连帽雪毡,又拿了外出的厚底云香色牛皮小靴给她换上。
傅清宁纳闷道:“兰草,平时我叫你做点事情都使唤不动,怎么温荣一叫你就这么勤快。你到底是谁的丫头,为什么这么听他的话?”
兰草有些心虚地笑了,低声道:“姑娘,这不是正月初一吗?你辛苦了一年了,就好好地和温公子出去玩一日吧。”
傅清宁盯着她,忽地将手一伸,摊开手掌在她面前,“拿来。”
兰草眨了眨眼:“什么呀?”
“别装糊涂,他给你的红包。”
兰草陪笑道:“姑娘你怎么知道的,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利眼。”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包递了过去。
傅清宁打开拿出一看,是两张银票,便道:“出手还很大方吗,五十两银子。”说着便收了起来,“归我了。”
兰草忙道:“哎,姑娘,你别都收走啊,好歹还我几两银子吧。”
傅清宁斜了她一眼,“你卖主求财,不还。”
她将银票撺到怀中走了。兰草吁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怀中另外两张银票,暗道:“幸亏早有准备,留下了一半。”
傅清宁见门外什么不知时候已经停了一辆外表很普通的马车,赶车的车夫穿着皮袄戴着雪帽,也是极寻常的模样。
待上车一看,才知道内有乾坤,不仅锦茵绣垫极是温软,并还生着一熏笼的银炭。外头风雪严冬,里面温暖如春,没有丝毫寒意!
马蹄踏碎积雪,不紧不慢地沿路驶去。
落眼处都是高高低低地山坡,玉积银铺,并无半点杂色,远近树木更成了玉树琼林,银花璀璨,映日生辉。
马车行了半日,在一处山脚下停了下来,车夫从车下拿出一捆铁索,将四个车辘轱都绕上。傅清宁奇道:“这是做什么?”
温荣道:“马车要上山,路上冰雪太厚,所以要用铁索缠上,不然轮子容易打滑。”
傅清宁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的讲究。”
马车沿着山径缓缓而上,底下响起了铁索与结冰的路面接触的沉重拖曳声。
也不知行了多久,傅清宁都有些发困要打瞌睡了,马车突然转进了一个山谷,巨石高崖,和千百年古木掩映交错。
再行数里,眼前是一条大理白石铺成的小径,路旁花树成行,翠竹摇风,置身其问,宛如人间仙境,令人豁目爽心,尘虑皆忘。
园子里现出几幢屋舍,墙是黑石所筑,屋顶用白瓦覆盖,环舍一圈平台,俱是大片木板铺砌,檐浅廊宽,看上去精致却不奢华。
这里从屋里走出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向着温荣作了一揖,笑道:“主子知道公子和傅姑娘要来,特命小的来迎接。”
温荣便问,“四季,你家主子呢?”
四季道:“主子在后院与藜先生下棋呢。”
温荣诧异道:“藜先生什么时候来的?”
四季压低了声音道:“昨晚来的,两人下了一夜的棋,到现在还没下完,公子你来得好,正好劝劝他们,也该停手歇一下了。主子的身体可吃不消这么折腾。”
温荣皱了皱眉,对四季道:“你先带着傅姑娘去休息吧。”
又向着傅清宁道:“这里有一股天然温泉,吃完饭你可以去泡一泡,解解路上的寒气。”
傅清宁点了点头,四季忙道:“傅姑娘这边请。”
他领着傅清宁到了住处,里面幽香满盈,暖意融融,器品用具无不精美,连服侍她的那个叫小鸳的丫头,也是年正韶龄,明眸皓齿,是个水灵灵的小美人。
傅清宁心下暗暗称异,心想在这京城附近还有这样一个好去处,也不知此间的主人是哪一位人物。
用过午饭后小鸳问道:“姑娘要不要去泡一泡温泉,解解乏气?”
傅清宁还从来没泡过温泉呢,当下也不推辞,笑道:“好。”
小鸳领着她绕过木廊,走到后座靠着山崖而建的一座石屋,只见里面白烟缭绕,隐有热气冒出。
甫一进石屋,迎面便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琉璜的味道。
原来那温泉就在石屋里头,穿过一间浴后更衣的休息室,里面便是一处天然浴室,三面均是岩壁,已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浴池大约方丈,水深四尺,四边均有石级,这里股琉璜的气味欲发浓重,伸手一探泉水,竟是温暖异常。
下到泉中,只觉热气盈身,所有的疲乏都似已随之消逝,她浮在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几要沉沉入睡,突听小鸳道:“姑娘,可以起身了。”
傅清宁清醒过来,接过她手中的浴巾,擦干净身上的水滴,跟着她走了出来。小鸳微微笑道:“刚才姑娘差点在水中睡着了。看来是很劳累,奴婢略知按摩之术,不如姑娘躺下,让奴婢替你按摩一番可好。”
傅清宁笑道:“那就多谢你了。”
她在榻上趴下,只觉小鸳的双手极为妥贴地在她背上游走,不轻不重,力道刚刚好,竟是舒适之极,她不知不沉地闭上眼,慢慢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只见外面已是黄昏,小鸳坐在一边,见她醒来笑道:“姑娘醒了,刚刚温公子派人来问了,因姑娘睡觉,就没有叫醒你。”
说着,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给她穿上。
傅清宁步出暖房,只见四季候在外头,见了她道:“温公子还在和藜公下棋,姑娘跟小的来吧。”
傅清宁跟着他穿过石径,转过回廊,穿过一处假山,便已是另外一个院落,只见白石铺道,苍苔点犀,光滑平整的石桌边,有两人正在对弈,其中一人便是温荣,他手执黑子,似在沉思之中,对面坐着个身材瘦小身穿黄葛布衣的老者。
她也不敢打扰,便静静地站在一边。却见温荣思虑了良久,突将黑子往棋盒里一扔,说道:“我输了。”
那老者竖起两道浓眉,很不高兴地道:“不下也好,像你这么心不在焉的,下棋只是浪费时间。”
他将眼移向傅清宁,“女娃娃,你会不会下棋?”
傅清宁连忙摇摇头,那老者一副失望的样子,挥了挥手道:“快走吧。”
走到园门口,傅清宁回头一看,那老头还坐在石桌旁对着棋盘呢。她好奇地问道:“你从一开始来到现在都在下棋么?”
温荣揉了揉眉头,“可不是,早知藜老头要来,我一定选个别的日子,这棋下得我脑门疼。”
话音未落,忽听藜老的声音远远响起,“姓温的小子,说话别那么大声,我年纪大了,耳朵还没背,快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温荣一笑,忙拉着傅清宁走了。
半道上傅清宁轻声问道:“那个藜先生一定棋艺很高吧?”
温荣轻嘘了一声,小声道:“不,一点都不高,不仅不高,还很烂,十分之烂。”
傅清宁一愣,“可是你说你下很辛苦啊。”
温荣道:“可不是很辛苦,你要绞尽脑汁地输给他,还不能让他看出来。”
傅清宁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晩饭时傅清宁终于见到神秘的山谷主人了,居然是久违的明国公叶襄,难怪这么懂得享受。
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见过明国公。”
叶襄笑道:“傅姑娘别客气,明国公这种称呼把我都叫老了,我不喜欢,温荣唤我一声大哥,你也叫我大哥罢。”
温荣道:“清宁你别听他的,叫什么大哥,我可从没这么叫过他。他想占你便宜呢,你只叫他名字就行了。”
他这样明目张胆地拆台,连傅清宁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颇有些歉意地看了叶襄一眼。
叶襄不以为意,慢悠悠地说道:“温荣这个人脾气不好,你以后多忍耐一些,要是他欺负你了,你只管来找我,我会替你教训他的。”
他说话动听,声音又温和,人又长得那么俊美可亲,傅清宁脑中有些迷糊起来,觉得他真是天下第一的好人,自己确实要听他的话才好。
突然温荣拉了她一把,她才清醒过来。
只听温荣道:“阿宁你别理他,他就喜欢对小姑娘们甜言蜜语,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的。”
叶襄微微笑道:“阿荣,我和傅姑娘开个玩笑么,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温荣好象有点不高兴:“什么开玩笑,你别把你那套用在她身上。再来我要生气了。”
傅清宁有些尴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索性垂头不说话了。
叶襄笑了一下,转过了话题道:“小容也在京中,她一直很念着傅姑娘你呢。”
他口中的小容就是小容夫人了,傅清宁含笑道:“有空一定会来拜访。”
吃过晚饭温荣和叶襄还有事相商,傅清宁先行回住处去了。
也许是日间温泉泡得太舒适的缘故,她只觉浑身放松,床头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炉沉香,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她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里叶襄遣退了下人,说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藜师叔会来吧?”
“我正要问你呢,好好的你请他那个棋鬼来做什么?”
“我有事要找他帮忙,最近教里出了些麻烦。”
“什么麻烦连你都不能解决?”
叶襄冷笑道:“我也不是无所不能,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呢。”他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这份名单你拿去看看。”
温荣接过翻了一翻,神色渐凝,“这名单哪里来的?”
“你也很奇怪是不是?这份名单一旦落入他人之手,你想会怎么样?别说是你我,便是永华那里也会有□□烦。”
“有线索没有?”
“有些头绪,也不是太多,所以还要你来解决。”
温荣笑道:“我就知道你请我来准没好事儿,一来就给我个大难题。”
“什么叫没有好事儿,我看你最近也忑闲了些,很该多给你一些事情做。”
“谁说我很闲?手头一堆的事呢。”
“不闲你三更半夜去爬人家姑娘的墙。”
“怎么,碍着什么人的眼了吗?”
“不碍眼。就是偷偷摸摸的太丢男人的脸。要不要我传授你一些手段?”
“不必了,那些手段你自己留着用吧。你还有事没有?没有我先走了。”
叶襄道:“还有一件事——”他想了一想,笑道:“算了,那件事以后再说,我不留你了,快回去陪你的心上人吧,大概这个时候她正需要你呢。”
温荣脸色一变,“你又做什么了?”
叶襄懒洋洋地道:“你别紧张,没做什么,只是让人点了两只安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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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两人向叶襄辞别。
叶襄瞅着她微微笑道:“傅姑娘昨晚睡得可好?”
傅清宁愣了一下,不明他这样问的用意,只得说道:“还好。”
一旁的温荣立即看了叶襄一眼,递了个眼色。后者却只作不见,又道:“昨晚小婢疏忽,给你的房间多点了一支安魂香,这香一支能安魂,两支却要做噩梦了。你没事就好。”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傅清宁便想起昨晚那诡异的梦境来。
昨晚她睡得早,却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好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兵乱马乱的时候,到处都是惊慌失措逃难的人和随地可见的尸首。里面的场景顼碎又混乱,却象把她十二岁以后的人生又过了一遍。
她在欢喜和悲伤的情绪中辗转挣扎,竟然半点不能解脱。然后突然有一双胳膊环住她蜷缩的身躯,将她搂入了怀中。
她闻到那熟悉的男子气息,牙齿上下打着颤,想要开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对方紧紧地搂住了她,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僵直的身躯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重新陷入了沉睡之中。
因为那梦中的拥抱和抚摸实在太过真实了,以致早上醒来她还有些愣怔,出门看到温荣都有些心虚得不敢抬头。
现在听叶襄这么一说,原来是那两支香在捣乱,果然是做梦无疑。她心下悄悄松了口气,但一想到昨晚梦中的失态,还是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幸好叶襄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和温荣道:“我不送你们了,咱们回京见吧。”
告别了叶襄,两人坐着马车下山。
她问温荣:“叶襄要在这里住很久吗?”
“至少要住到雪化天暖,他身中寒毒,特别怕冷。”
“他怎么会中了寒毒?难道朱大夫都治不好他?”
“他也是受人暗算,那种寒毒很厉害,一旦发作便有性命之忧,朱大夫也只能保住他不复发而己。”
傅清宁心下暗暗叹息,心想位高者如国公叶襄也会被人暗算至此,差点丢了性命。虽说平民百姓有命如草芥,生存不易。位高权重者也免不了步步惊心,活着都不容易。
想到此她回首望去,只见积雪处巨石断岸,古木森然,已没有半点山谷的影子,一瞬间,居然生出一种人生渺渺,今夕何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