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相慰(一)
飞鸟四散,一树树绿叶被风高高卷起,白玉强压心中慌乱,沉声:“为何?”
幺婆婆满眼是泪,话声哆嗦:“今日我跟丑奴进城,本来样样都好好的,啥事没有……谁知回村的时候,竟给野柳村的一帮男人堵在村口的岔道上,那帮混账,土匪一样的,个个手里操着家伙,上来就把丑奴给劈头盖脸地揍了一顿,非说什么丑奴奸污了他们村中的妇人!……丑奴为护着采办回来的那一背篓东西,愣是没还手,硬生生给他们押走了去……小玉啊,丑奴万不可能做那等丧尽天良的事!别说现在他有了你,就是以往没你的时候,他也是最老实、最本分的!这当中必有误会,你可得快些想个法子,去替他分辨分辨哪!……”
深山寂静,幺婆婆的哭诉跟风声一起响彻四野,白玉将掉在草丛里的拐杖捡起来,还回给她,问:“野柳村怎么走?”
幺婆婆哽咽着说了路,突然清醒,把白玉抓住:“你要做什么?自个去吗?怎么使得?”
白玉只道:“有多远?”
她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慌乱、焦灼,却反而驱散了幺婆婆心内的慌乱与焦灼。
“不远……就、就八里路。”幺婆婆答,答完,手上一空,再去摸,虚空里空空荡荡,喊,也已经是毫无回应了。
幺婆婆怔在茫茫山影里,半晌大喊:“小玉,当心哪!”
***
野柳村是个人口旺盛的大村,村民多为孙、周、刘三姓,三姓之中,又以孙氏独大,族长孙老大爷一脉之下更有子孙就任于县城衙门,令其在村内处尊居显,威望非同一般。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虽不体面,用在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村寨之中,却是恰如其分。野村市井,小事小非多如牛毛,真个计较起来,家家都有厚厚的一本鸡毛账,然无论拌嘴翻脸的机会如何之多,在孙氏一族人面前,其余两姓向来都是慈眉善目,平易近人,至于旁姓散户,则更是低声下气,唯之马首是瞻。
这天,进城做长工的孙家四郎提前收工,沽了酒回到家中,半斤下肚后,将妻子一望,实觉“小别胜新婚”,便也不顾青天白日,胡天胡地地便要亲热起来。
哪想妻子周氏竟是百般不肯,各种推脱。
孙四郎一怒之下,将其生生“剥”开,就着那丰腴处便要咬去,猛然看见上头竟已经有红痕占领,再看周氏脖颈,更是旖旎一片,一愣之后,酒意全无,雷霆大作。
周氏自知四郎脾性,忙一把将其大腿抱住,挥泪控诉:“当家的!我……我给人糟蹋了!”
孙四郎又是狠狠一震,红眼追问,问完后,把自家棍棒一操,冲出家门直入孙氏大房。
一个时辰后,以孙家大郎、四郎为首,二房、三房以周氏娘家弟兄为次,其余旁姓汉子为末,杀至东屏村。
再一个时辰后,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昏迷不醒的“罪魁祸首”被押入孙氏祠堂。
半村百姓围堵于青瓦白墙的祠堂大门之外,嗑着瓜子,嚼着舌根,等候族长孙老大爷登场。
一等,就等到天彻底黑下。
孙老大爷由他最疼爱的玄孙搀扶入场,孙四郎原本坐在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笼旁,见孙老大爷驾到,霍然起立,却还不及张口,孙老大爷手一抬,示意他少安毋躁。
其余晚辈亦纷纷噤声,恭敬地向两旁退开,给孙老大爷让出一条道来。
小玄孙扶着孙老大爷穿过人群,孙大郎将点好的三炷香呈上,孙老大爷接过,在孙氏祖宗牌位前上了香,这方入座了。
孙四郎五内如焚,便要请大爷爷替自个做主,孙老大爷手又一抬,将他一腔悲愤硬生生按压回去,随后便有一人拎个水桶从侧走来,在孙四郎旁边的铁笼前停下,手一抬,将桶内冷水尽数泼进了铁笼之中。
被囚在铁笼内的人浑身一颤,醒转过来后,忙抓紧护在怀里的破烂背篓,慌张地拭去上面的水渍。
冰冷的月光从天井外照下,那人硕大的身躯在昏暗逼仄的铁笼内挪动,虽是困兽,却依旧令堂内众人深吸一气,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些微。
只有孙老大爷斜眼看着,面不改色。
陈丑奴揩净背篓上的水,坐直,发现脑袋被冷冰冰的铁杆顶住,撩起眼皮,被打得充血的眼角不住抽疼,他皱紧眉头,竭力睁开另一只没有负伤的眼,瞧见一层层鸦雀无声的人影,以及灯台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孙老大爷。
可孙老大爷的眼睛却是不模糊的,在影影绰绰的烛火里,他苍老的双眼如宝刀一样锋利。
陈丑奴敛回视线,看看面前的铁杆,想想先前的恐吓,眼皮垮下来,身体也坍下来,抱紧背篓坐回去。
众人见他萎靡,纷纷重振旗鼓。祠堂门口的妇人、小孩也全力以赴钻挤进来,瞪直眼睛,向他盯去。
他现在被关在笼子里,他们不再怕他,他们对他这个人,尤其是对他藏在乱发后的脸生出了破天荒的兴趣。
他们恨不能数出他脸上究竟有多少条疤来,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光线太暗,白瞎了他们此时的勇气。
孙老大爷接过小玄孙奉上的茶,呷下一口后,终于发话了,先是“啧”一声,然后道:“到底还是出事了。”
孙氏儿孙听他发话,吊在喉咙里的一口气齐齐松开,个个肚皮都鼓了一鼓,孙大郎忙拉四郎上前跪下,诉尽悲愤,吐尽委屈,堂内众人一时同仇敌忾,恨不能立刻回家抽刀过来,将铁笼里的禽兽剁成肉泥。
“都说了是个祸害,这果然……唉!”
“就因着这么个怪物,家家户户提心吊胆地过着……”
“还不知有多少……被他糟蹋过!……”
“……”
孙老大爷眼珠子向天上一瞟,长叹了声,竟是一副痛色:“把周氏叫来。”
孙四郎哽咽道:“大爷爷,慧娘没脸见人,在屋里嚷着要上吊,亏得大嫂劝着……”
孙老大爷打断:“她大前夜就该死的。”随后重复,“叫来。”
孙四郎无可奈何,把泪一抹,掉头去了,过不多时,围拢在祠堂门口的人墙从外一层层让开,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在孙四郎和孙大嫂的簇拥下,哭哭啼啼地走将进来,甫一至堂下,立刻“嘭”一声跪倒在地,哭喊:“大爷爷!我没脸活了!您可得替我做主哪……”
满祠堂的人摇头咋舌,慨叹唏嘘,孙四郎又气又恨,又悲又羞,抱着周氏肩膀埋头忍泪。孙老大爷冷眼瞧着,一撩眼皮向孙大郎示意,孙大郎领会后,忙把孙四郎拉到一边,附耳提醒了一句。
周氏一下子无所依附,愈发哭得惊天动地来。
孙老大爷任她哭,硬是等那哭声疲软得快不成气了,方道:“人,我们都给你带来了,认认吧,是也不是?”
孙老大爷一开口,堂内顿时鸦默雀静,周氏屏住哭声,向右前方的铁笼子望去一眼,仅只一眼,便如触电般战栗起来,眼神躲躲闪闪:“是……是他。”
堂内众人齐齐倒抽口气,孙老大爷眼皮子一耷,继续审:“大前天夜晚?”
周氏点头。
孙老大爷:“村口秸秆地?”
周氏僵了僵,继续点头。
孙老大爷还待再问,孙四郎已经听不下去,叫道:“大爷爷,我求求您别问了!刘老汉当晚亲眼瞧见那禽兽从咱村口慌慌张张地走过去,要不是他,他慌什么?他大半夜跑到咱村来干什么?!”
他刚喊完,人墙里紧跟着便钻出个勾腰驼背的老大爷来,笑嘿嘿道:“我作证,我作证!那天晚上呀,月黑风高的,我出门净手,隔老远便瞧见一堆秸秆丛在那儿动。我正琢磨着是哪家的鸳鸯呢,想去看看,又不敢去看看,打算作罢吧,好家伙,里头突然一声尖叫,随后呀,动静也没了,再过不久……”他拖长尾音,炯炯有神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溜达过去,“我便瞧见东屏村的那陈丑奴……”眼珠子一瞟铁笼,窃笑重现,“急吼吼地从秸秆地上头穿过去咯!”
他笑得促狭,也笑得冷峭,不等孙老大爷盘问,又道:“当时我还纳闷呢,这是哪家的姑娘呀,眼睛这样瞎,胆子这样大……万没想到,竟是四郎家祸从天降,好端端的媳妇给人掳去糟蹋咯……”
孙四郎两眼通红,大郎忙喝道:“够了!”
周氏委顿下去的哭声又卷土重来,嚎得一个祠堂里杀猪似的聒噪,孙老大爷这回也不等了,耷拉着眼皮向刘老汉求证道:“刘老弟,你确信不曾看错吧?”
刘老汉嘿然道:“咱这十里八乡,有几个像他这样牛高马大的人哪?是他,准没错了。”
孙老大爷略一点头,继而长出一气,瞥向那昏黑的铁笼子,众人自知他要下论断,当即整齐划一地把气收了。
孙老大爷道:“人,是东屏村的人,但事,是在咱野柳村犯下的事,论理,还是得归我们管。”
夜风吹在针落有声的祠堂里,把灯台上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一众人的脸也随之亮亮昏昏,使得那无表情的面孔,也变得有些狰狞可怖起来。
孙老大爷道:“杀,是杀不得的,咱孙家祠堂毕竟也不是官府,没那生杀大权。就把筋都挑了吧,关在笼子里,省得以后邻里邻村的再遭殃。以后一日三餐,由孙家派人送,人,也由孙家派人看管,就当是……老孙家替子孙积德了。”
孙老大爷一言甫毕,堂内众人不约而同眼睛放光,正欲拍手颂“英明”,那幽幽惨惨的铁笼子里突然响起个低沉的声音。
众人一愣,齐齐望去。
那人勾着头,蜷缩在笼子里:“不是我……”
月色里,那声音像给金石磨过。
众人一凛。
“不是你?”孙老大爷眼神淡漠,“那你得拿出证据。”
愣神的众人反应过来,一时炸开锅,然锅水沸腾不过一刻,紧闭的祠堂大门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堂内众人如遭雷劈,纷纷巨震,掉头看去,两扇实木旧门訇然中开,一道窈窕人影跨过门槛,漠声道:“他没有罪,为什么要拿出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帅不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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