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薛婉躺在舒兰苑的摇椅上, 津津有味地又翻了一页话本子,芷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一刻不得闲。
“走来走去的做什么啊?晃的人眼晕。”薛婉懒洋洋地问道。
芷荷气呼呼地瞪了薛婉一眼:“小姐,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着急?”
薛婉笑着放下书:“有什么好着急的?”
自今日一早, 薛平带着人回家,大门一关,薛家便炸了锅。
薛平要写休书,张氏带着两个孩子跪在正厅里哭, 连老太太和盈姨娘也都惊动了, 如今那正厅里可谓是热闹非凡。
下人们都凑在外围打探、围观,好不热闹。
只舒兰苑里,平静如常, 薛婉不闻不问, 直把芷荷和春樱都急的够呛。
只是芷荷是个急脾气, 主动开了口,春樱却躲在一边,又安排了两个小丫头去探听情况。
“大小姐,你就不想知道,夫人会不会被撵出去?听说老爷一回来就嚷嚷着要写休书呢!”芷荷气道。
薛婉却笑道:“你且放心, 这不过是爹爹的气话罢了。一来, 薛家丢不起这个人,二来,如今夫人儿女都在, 若是休妻再娶,那我、瑶儿、宁儿的婚事都得受影响,更何况,老太太也是会保她的。”
再者,妻子犯了错,或被“养病”被“拜佛”,或被“得了疯病”,多的是办法,又何必闹到休妻,惹的这般难看呢?
方才回来的路上,薛婉便细细想过了。
此事,于薛平来说,虽有辱家门,但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是沈淮安那里总是要有些交代。
至于薛婉,纵然险些闺名受损,但薛婉一度被贵妃看中,前程不会差,倒是薛瑶薛宁,若是张氏真的被休,往后薛瑶的婚嫁,薛宁的前途,都很受影响。
按着薛平那投鼠忌器,优柔寡断的性子,定然还在举棋不定呢,至于薛家老太太更不必说,素来是以薛家的脸面为第一重要的。
还有盈姨娘,那是个聪明极了的人,张氏这般没什么手段,又没有强势外家的主母十分不错,若是休了,难保下一任是个什么模样,所以综上所述,薛婉认为,张氏这一次是定然会被保下来的。
了不得就是个禁足,抄佛经,或者去庄子上修养之类的处罚,她也没什么可凑热闹的。
果然,不一会儿,春樱派去的两个小丫头来回话,说薛平发卖了几个同谋的下人,罚了王氏三个月禁足。薛瑶跟老太太去住,薛宁则要盈姨娘带。
芷荷不好骂老爷,只好骂张氏巧舌如簧,把所有人都忽悠过去了。
薛婉听此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
她起身,懒洋洋地回屋道:“若是老爷一会儿过来,就说我睡了。”
春樱微微一怔:“可小姐,这还不到午时……”
“无妨无妨。”薛婉挥挥手道。
她不想见薛平,只此而已。
见着人,是会忍不住伤心的,但若是不见,还可骗骗自己,不去想,也就罢了。
薛婉睡了一晌午,神清气爽的起床,果然听说薛平来过,又被芷荷和春樱挡回去。薛平大约也明白薛婉的意思,因此时觉得十分亏欠薛婉,因而也不生气,只派人送了一些话本子来。
“说是老爷听说大小姐喜好这些,便差小厮悄悄送来,还叮嘱切切藏好,不可叫老夫人知道。”春樱掩嘴笑道,“老爷心里还是有小姐的。”
薛婉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是喜欢看那些话本子,而是呆在后院里,实在无聊罢了。
薛平闪电般处理了张氏,盈姨娘暂时掌家,第二日便叫薛婉去她房中坐坐。
薛婉过去时,恰好薛宁也在永安居。
薛宁毕竟年幼,天性又有些柔弱,昨日被小厮从私塾叫回来,父亲要休妻,全家哭成一片,他受了惊吓,后来自己的铺盖卷又从张氏房里搬出来,丢进了盈姨娘那,加上如今天气本就不好,白日夜间冷热交替,薛宁病倒了。
薛婉去时,恰见可儿正蹲在院子里熬药,见着薛婉,忙福了福身子道:“大小姐。”
“这怎就熬上药了?”薛婉满脸的惊讶。
可儿忙道:“是宁少爷昨日染了些风寒,大夫说了,吃上两贴药,休息三日便无大碍。”
薛婉点了点头。
她挑帘进屋,只见屋内佣人来回穿梭,盈姨娘似在里屋陪薛宁,她贴身伺候的丫鬟见薛婉来了,忙请她上座道:“大小姐稍等一会儿,方才宁少爷醒了,朝着要见娘亲,姨娘正在屋里哄呢,一会儿便过来了。”
“不妨事的。”薛婉笑道,眼睛却忍不住瞄了一眼,只听见屋里有男孩低声的啜泣声,还有盈姨娘温柔软语的劝慰。
“少爷好好养病,待病好了,自然就能见着夫人了,您若总是病着,老爷也会不喜,顺便还得埋怨我不会照顾孩子呢。”
“我去和爹爹说,不叫他埋怨你,好不好?”薛宁细声细气地声音传来,倒叫薛婉吃了一惊。
这才不过在永安居过了一夜,薛宁竟就如此听她的话了?
薛婉不禁有些佩服,盈姨娘年纪轻轻,对笼络孩子竟也如此娴熟。
过了一会儿,盈姨娘才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却带着疲态,身上的衣裳也皱皱巴巴。
薛婉微微吃惊:“姨娘这是……”
“昨日宁少爷一病,我们姨娘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一夜,一直都没合眼呢!”盈姨娘身边的丫鬟碧青忙道。
盈姨娘摆摆手,笑道:“那可是老爷的嫡长子,阖府最金贵的,既托付到我这,我自然要好好待他。”
可儿端了药进来,盈姨娘看了一眼,示意她去给薛宁吃了。
自要接这烫手山芋,盈姨娘便做好了准备,郎中寻的都是京中最好的,一应药材,吃穿用度也是顶级,熬药的人都是自己的心腹,整个永安居一言一行,都不得出丝毫的疏漏。
忙成这样还坚持不懈要把薛婉叫过来,肯定是有些事情要说的。
薛婉好整以暇,等着盈姨娘开口。
“昨日在相国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好细问,只知道是夫人对不住大小姐,本是知道大小姐心情不好,不愿多叨扰,只是眼下却有点紧要事要处理,我又脱不开身,只好让大小姐过来。”盈姨娘说话温温柔柔,纵然脸色有些苍白,也挡不住一双秋水般的秀目,眉头微蹙的模样,连薛婉瞧着都觉得心要化了,更不必说男人们了。
“盈姨娘但说无妨。”薛婉微微一笑。
盈姨娘见此,这才叹了口气道:“昨日我自老爷处拿了管家的钥匙和账簿,可我初掌这家,本就看不太懂,账房上说,咱们家素来节俭,账上的现银才不过三十两,昨夜请朗中抓药花了二十两,今早采买蔬菜、鲜肉又花了十两,管事的今日竟说我一上任就不知节俭,若是叫老太太老爷知道了,十分不好。”
薛婉听此,顿时笑了起来:“姨娘的意思是?”
“我知大小姐是有产业的,先夫人的陪嫁更是丰厚,这夫人禁足不过三个月,我想着,不若不管前账,另立一套账,这三个月的开销用度先从您的账里走,待夫人出来了,再算总账,如何?”盈姨娘笑了笑道,“此事说出来有些丢人,但我一个做妾的,实在不懂这些庶务,账本也看的稀里糊涂,只好如此了。”
张氏毕竟在薛家经营多年,上上下下的管家仆人,哪个不是她的亲信,如今她甫一失势,只怕账面上,采买上早就做好了无数个暗扣,等着盈姨娘一个个往下踩呢。
只可惜,盈姨娘却来了一招釜底抽薪,根本没准备走张氏挖好的坑,反而联合薛婉,把那些坑都留给了张氏自己。
“一时燃眉之急,我自然不能不出手,好歹我也是薛家的人啊。姨娘且放心,待我回去收拢一番,马上派人送银子过来。”薛婉答应地干脆利落,盈姨娘亦是千恩万谢。
如此过了几日,薛平本以为家中得鸡飞狗跳,却未料到竟然井井有条,晚上的菜竟然还比平时多了两个,不禁夸赞盈姨娘持家有方,又听说盈姨娘衣不解带的照顾薛宁,更是十分感动。
这日饭后,薛平本是准备继续做一些有益于家族兴旺,开枝散叶的活动,未料到盈姨娘却突然低声啜泣,一直言说还是别让她管家为好。
薛平十分惊讶问盈姨娘是怎么回事?
盈姨娘这才告诉薛平,她实在看不懂前面的账,账上的银两又不多,管家的也不肯多支,只好找薛婉借了一点,另立账册,这才勉强度日。
可这一日日开销渐大,她也不好老这般借大小姐的银子,不行还是把夫人放出来吧,纵然她不知道事情原委,但横竖也不会是什么大错吧?
眼看盈姨娘泪水涟涟,薛平却是愤怒,盈姨娘好歹也算半个主子,如今刁奴欺主,竟到这种地步,自然是背后有人撑腰呢。
薛平越想越气,马上叫来了管家账房,又是一通狂骂,盈姨娘又以不会看账为由,拉着薛平整整订对了好几夜。薛平白日上朝,晚上还要看账,账里竟还有张氏的挪用、管家给挖的坑,更是气得血脉喷张,冲进张氏那里与她吵闹一番,连老太太都惊动了。
薛瑶和薛宁又是一通哭,一通跪,张氏的软禁从三个月成功变成了六个月,而盈姨娘也大获全胜,彻底拿到了管家权。
至于薛婉,这一通隔岸观火,又过瘾又不上身,钱花的十分值当,给她枯燥的闺阁生活增添了许多娱乐。
而后又过了几日平静,便是叶老太公的寿辰,薛家竟也在邀请之列。
那日正是休沐,薛婉百无聊赖,正犹豫要不要去找韩三娘串个门,便见春樱匆匆忙忙进屋,说道:“小姐,方才叶家来人了呢。”
薛婉微微一愣,将茶盏搁在桌子上:“叶家来人?”
春樱点点头:“是啊,叶家老太公过七十的整寿,给府里下帖子,点名要阖府都过去呢。”
这话一处出,薛婉忍不住笑起来:“咱们那位夫人运气可真是不好。”
阖府都去,自然得是夫人小姐们一起都过去,内宅外宅各有交际,如今薛家这情况,张氏定然“抱恙”去不了,那余下的小姐少爷也不好再去,薛瑶听了,只怕要气疯。
“是啊,老爷本是要推辞的,可叶家说了,夫人抱恙也不打紧,只大小姐去便成。”春樱笑道,“听小厮们传出来的话,叶家那位管家话说的已然有些露骨了。”
薛婉微微一怔,是了,她都快忘了,她还有一番婚嫁要相看呢。
芷荷听着,也跟着着急,忙道:“那老爷怎么说?”
春樱掩嘴一笑:“自然是老爷亲自带两位小姐和宁少爷一起去了。”
“还有哪家去,你可打听过没?”
春樱道:“都打听了的,韩家孔家,也都是去的。”
薛婉笑道:“那倒也不错,正好出去散散心。”
叶家,按着薛婉如今来看,是实打实的好门第了,即便不是叶修昀,叶家其他的公子们,也都是不错的,这次又没有张氏阻挠,薛婉心下拿定主意,是要好好相看一番的。
“是啊,大小姐这几日瞧着心事重重的。”芷荷说道,“出去散散心也好。”
薛婉莫名瞧二人一眼:“我哪有什么心事呢!”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却都噗嗤笑出来。
芷荷从桌子上拿起薛婉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您这话本子看了三四天了,我瞧着啊,您是在相国寺瞧着沈将军英俊,如今更是不知该如何选了吧!”
春樱也是一脸纠结:“这确实是麻烦,沈将军和叶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小姐不好挑啊。”
薛婉佯装生气,起身各拧了两个丫鬟腰间一下,怒道:“好你们两个小丫头,如今开始促狭你们主子了!”
舒兰苑里一时笑闹,可永福堂却沉闷的犹如城郊的庵堂。
薛瑶一身素衣,跪在地上,手中举着茶盏,讨好的递给薛家老太太:“祖母请用茶。”
薛老太太哼了一声,从薛瑶的手里接过茶盏。
“我这次不过是身体有些微恙,叶家你当真不去了?”薛老太太苍老的声音传来。
薛瑶的手攥紧了衣襟,银牙紧咬,低头看着地面,强行撑起一个笑容。自张氏被软禁,她也被薛平狗血淋头骂了一通,到了薛老太太这,又去祠堂跪了一夜,不但愈发憔悴了,就连说话,也是细声细气,仿佛受了惊吓。
“孙女不去了,留在家中侍奉祖母汤药。”
薛老太太点点头:“嗯,你倒是个识时务的好孩子,那我这就派人去跟你父亲说。”
薛瑶的脸色微微一白,她自然不是真的不想去,只是她跟在张氏身边,早已摸透了她这个祖母的性子,若不这般示弱一番,她便是要拿捏你的,但再怎么说,她也是薛家的小姐,纵然父亲有些厌弃,也不至于真的毁了她的前途。
“祖母……”薛瑶禁不住开口。
薛老太太斜睨了薛瑶一眼,只见她泪水涟涟,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不禁讥笑:“怎的了?又要反悔?”
薛瑶忙道:“孙女怎敢!孙女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若孙女一人留在家中侍奉您,会否反倒显得姐姐和弟弟不孝顺?”薛瑶努力瞪大眼睛,显出一副无辜的模样,看向薛老太太。
老太太大笑一声,看向薛瑶的目光仿佛在逗弄一只猫儿狗儿:“你这孩子,太沉不住气,你娘也沉不住气。”
薛瑶忙讨好道:“祖母您是七窍玲珑的心肝,孙女怎么能跟你比?”
“你娘做出的事实在辱没我薛家清誉,这点我绝不会轻饶,但你到底是我薛家的女儿,日后嫁了人,在外头也是薛家的脸面,这次可是要让你长点记性的!”薛老太太近来身子骨愈发不好,只说了这一段话,便气力不济,一阵乱咳。
薛瑶忙捧起痰盂,薛老太太碎了一口痰进去,又歇了歇才道:“但薛婉性子如此桀骜不驯,若是嫁入豪门望族,只怕会反噬薛家,所以我会叫你去,该说什么做什么,你可明白了吗?”
“孙女明白了。”薛瑶连忙又叩了头。
“好了,你下去吧,我乏了。”薛老太太摇了摇手,说道。
薛瑶忙起来,福了福身子,这才缓缓退下去。
出了薛老太太的卧房,薛瑶脸上那恭顺的神色才渐渐褪了下去,她回到偏房,翠柳忙递上一盏茶,薛瑶气得作势要扔,却被翠柳一把拦下来。
“我的二小姐,可万万别置气!这是永福堂,您就得忍辱负重,待夫人出来了,咱们才有转机!”翠柳握着薛瑶的手,哽咽着说道。
此时,薛瑶已满脸泪痕,她自出生以来,有生母护着,薛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又人口简单,总共只有薛婉和她两个女孩,也是金尊玉贵的养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如今,张氏被软禁,她又让薛老太太压得死死的,就连下人都开始怠慢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薛瑶委屈地低声啜泣道。
翠柳忙安慰道:“二小姐,这眼下不就是个机会,您若在叶老太公的寿宴上有了些名声,夫人自然跟着沾光,等您找了个好夫婿,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还有谁敢怠慢了夫人?”
薛瑶听此,这才沉住气,轻轻点头:“对,你说的对,我得自己争气了,也就没人敢欺负我们母女了。”
翠柳眼看薛瑶冷静下来,这才放心,用温水绞了帕子,帮薛瑶擦掉泪痕,一边擦一边道:“说来咱们还是有些优势的,老太太对大小姐仍是不待见,若不然也不会这般轻巧就放了您过去。”
薛瑶冷冷一笑:“她自然是瞧不上薛婉的。老太太本也是官家小姐,却嫁了薛家这么个不上不下的,祖父死的早,她年少守寡,爹爹也不曾立过大功,后来娶的妻子也不是她的喜好。她那么要强,论地位、样貌、财富,处处都比不过儿媳,又怎么会瞧上薛婉?她巴不得薛婉嫁的狼狈,才好证明陈氏比不过她!”
翠柳轻轻叹了口气:“这又何苦呢?说来若不是她太苛责大小姐,先夫人的嫁妆,本可以……”
薛瑶冷冷瞪着翠柳,让她生生将这些话又咽了回去。
“日后,这些话都不可以再说。”薛瑶一字一顿道,“叫我娘听到了,小心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翠柳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忙点头:“是是,奴婢知错了。”
待到叶老太公大寿那日,薛平还是带着三个孩子去了的。
薛婉和薛瑶照例由薛平先带着拜见叶老太公。
叶家人丁兴旺,叶老太公又活的长久,叶家三房足有百来号人,住在城东一幢大宅子里。
那是世代兴旺的人家,一应奴仆摆设,自与寻常人家不同。
薛婉和薛瑶被侍女们迎进去,一路瞧着奴婢们鱼贯而入,都是低头敛目,各做各的活计,人人腰间挂着腰牌,又穿不同颜色的服饰区分登记,十分分明。
薛平带着三个儿女,进入正堂,叶老太公坐在上首,叶家三房夫妇二人则分座两侧,满堂的布置、叶家人的气度,皆是器宇不凡。
薛婉等三个孩子上前,由薛平领着磕头行礼,给老太公祝寿。
三个孩子照例每人得了一个荷包,又被夸奖了一番模样俊俏之类的,原本是照着惯例要下去了,却未料到堂上一位夫人突然开口。
“这就是薛家大小姐啊,早几日入宫,就连贵妃娘娘也是夸赞不已的,说是满京城的闺秀,最蕙质兰心的呢。”开口的女子瞧着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保养得当,年轻时定然是个美人。
薛平忙介绍道:“这是叶三夫人,还不赶快行礼。”
薛婉心中了然,这正是叶修昀的亲妈,叶家三房的夫人,几次三番试探着想和薛家结亲的那个。
“婉儿拜见三夫人。”
叶三夫人瞧着眉开眼笑道:“好好好,这孩子我瞧着投缘,薛大人回头可要多让她来走动走动,我们叶家的女孩儿多,定能玩到一块儿去。”
薛平自然连连说好,不禁有些遗憾,若是张氏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今日她若在,定能好好应酬一番,说不得婉儿的亲事就可定下来了。
可他转念一想,只怕她若在此,反倒帮倒忙。
拜见过薛老太爷之后,薛平便去了前厅饮宴,薛婉和薛瑶则被丫鬟带到后院去,薛宁却是可怜,得一个人去和公子少爷们一处,连个领着他的长辈都没有。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薛瑶和薛婉,扯着薛瑶的衣襟道:“二姐,我怕。”
薛瑶正是烦闷,把手抽出来:“你到底也是十岁的人了,这样的场合还这么拘谨,真是白当个男儿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薛宁的眼圈立马红了,反倒是薛婉不忍,轻声安慰道:“别怕,若真的有事便叫小厮传话过来。
“嗯,我知道了大姐姐。”薛宁抹了把眼泪,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薛婉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此时,叶家前厅,宴席未开,叶修昀正在招待一群同窗好友,众人听说他院中新移了一种牡丹,一株花上开三种不同颜色的花,都吵着要看,故而齐齐跑到院子里。
果然,只见那牡丹花开正盛,姚黄、魏紫、梨花雪三色同在枝畔上,众人见了均是啧啧称奇。
有同窗好友玩笑道:“叶老三,这奇花异草素来不是你的喜好,怎这一次竟搜罗这样的名品,难不成是要给媳妇的聘礼吗?”
叶修昀一身的宽袍广袖,站在桃花树下,手中折扇轻摇,当真是名士风流。
他以扇子遮面,笑道:“也算是吧。”
“哦?如此说,你是要定下来了?”有人大喜道。
叶修昀笑而不答,只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家室。”
众人不禁哄笑。
有好事者继续追问:“可是上回成王府那位如花美眷?”
叶修昀一脸高深莫测,摇头晃脑道:“子曰不可说,不可说。”
一时之间,众人大笑,却也明白叶修昀是默认了的。
叶修昀平素里交往的好友,大多都是饱学之士,在朝为官的,也多是翰林、御史台之类的清流,如今有名花作伴,这些读书人便开始吟诗作赋起来,竟比外头还要热闹。
沈淮安到时,遥遥驻足,满京城的文人墨客,和他这般的行伍之人实在是不合的,只是李昭因之前得罪了叶老太公,特意叫沈淮安准备了一些贵重礼物送来。
沈淮安将礼物送到,又说了些客套话,便被人请到后院,恰好听说叶修昀一番高论。
他不禁莞尔。
据他所知,上辈子叶修昀娶得可不是一个貌美的女子,只是不知他此时说的又是何人,而自己这辈子,又能不能娶到上辈子娶的那个人。
想到这,沈淮安不禁蹙眉,有些事或许该加快些进度,否则,薛婉如今正是说亲的年纪,真的被说给了谁家,总是不太好。
此时,叶修昀已看到站在远处的沈淮安,他今日明显也是来祝寿,难得没穿盔甲,也不是贴身的劲装,一身的华服,但浑身上下的杀伐之气,却与他身边这些截然不同。
叶修昀心中感叹,一边是温柔乡,一边却是英雄路啊。
想到这儿,他与诸人寒暄之后,才慢慢走到沈淮安身边,挑眉笑道:“沈兄难得前来,可是有事。”
沈淮安脸上也难得有了些笑意:“不过是帮三殿下跑个腿,叶老太公历经三朝,为我大永朝鞠躬尽瘁,殿下也是十分敬佩的。”
场面话是说给旁人听得,叶修昀听沈淮安一本正经的吹嘘,眼里很是促狭,他道:“殿下能记得我叶家,是我叶家的福气,沈兄还请留步去内室,饮几杯薄酒再走。
沈淮安微微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说罢,并肩离开,很快屏退了身边的随从小厮,一边走一边问道:“听闻陛下准备关照你去南面,可是有明旨了?”
“快了,此事不急,陛下到底是舍不得四殿下,许他中秋过后,再行就藩。”沈淮安道。
叶修昀微微一愣:“如今可还不到五月,距离中秋可还有三月有余。”
沈淮安道:“是啊,夜长梦多,三殿下对此也十分担忧。”
叶修昀微微一笑:“但三殿下到底是没有纳了薛家大小姐,可见此事也稳了。”
薛婉的身份于前朝颇有些微妙,威北侯的最后一点骨血,陈家在军中经营多年,纵然满门战死,但各处的地方军也还是会卖一点面子。
四殿下不就藩,三殿下自然心怀疑虑,是否需要多一些军中的助力,如今这顾虑解除,薛婉也就可要可不要了。
尤其是皇上有决定叫沈淮安驻军江淮,明摆着是找人盯着四皇子呢。
沈淮安听叶修昀提起薛婉,眉目间柔和了些许:“不入皇宫,于女子来说,是件好事。”
叶修昀美滋滋道:“可不是。薛家那位大小姐生的可当真是活色天香,我娘原本看不中她的家事,又嫌她那继母百般推脱,十分拿乔,可后来听说她为了孔贞奔走,这才觉得她是十分仁善贤惠的人呢。”
沈淮安嗅出叶修昀这话中的滋味不对,抬头问道:“你什么意思?”
叶修昀不禁得意一笑:“你不知?我家欲聘她为妇。”
刹那间,沈淮安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按住剑柄,长剑差点出鞘。
叶修昀愕然地看着突然间满脸杀气的沈淮安,挥了挥手:“沈……沈兄……”
他突然间有些疑惑,和沈淮安这样阴晴不定的人结盟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毕竟此人一副准备杀了他的样子。
沈淮安收起浑身的杀气,面无表情地转头道:“无事。”
沈淮安记得许多事,他两世为人,戎马半生,记忆里大多是塞北一望无际的草原,边城穷苦的百姓,还有薛婉或张扬肆意,或温柔娴静的笑容。
他人生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与薛婉有关,哪怕是薛婉死后,也是一样。
那一日薛婉在他怀里闭了眼,她苍白的脸仍旧带着讥讽的笑,仿佛在嘲笑沈淮安的幼稚和可笑。
沈淮安记不清楚他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也许是回到京城之后,又或许是在边城的时候,仿佛是一夜之间,薛婉有了心事。
她看他的眼神闪烁,带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复杂情绪。
沈淮安不懂,薛婉也不提,两个人渐渐的,就有了生疏,似乎如履薄冰。
那一年,他为新皇平叛,辗转江南,四皇子李政被他们逼退在金陵城,城破之日,李政携妻儿宫人悉数自尽。
凭着这样的战功,李昭封了一个忠勇侯给他,他带着薛婉回京受赏,可薛婉并不想去。
薛婉不喜欢京城的繁华,更不爱那里的拘束,她喜欢金陵的细雨喜欢南方的烟雨长廊,她想和他留在这里,哪怕是解甲归田。
沈淮安问薛婉,京城里有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薛婉笑着摇了摇头。
彼时沈淮安不懂她眸子里的悲伤,后来才明白,她不想见她的父亲和继母。
他的阿婉,实在太心软了。
岳父薛平差点丢了官,但因为他这个好女婿,最终免于处罚。沈淮安带着薛婉去拜见薛平,也见到了张氏和薛瑶。
薛瑶那年十八岁,因接二连三的国丧守孝,竟然耽误,一直没有出嫁。
薛婉亦不提她与家中的龃龉,只是薛瑶,含笑告诉他,曾经薛婉只不过是利用他。
他半信半疑,而后,他想到了薛婉对京城的抵触,想到了薛婉日渐的闪烁其词。
他试探着问薛婉,若有机会,可叫她先离开京城,他有机会再走,可好?
薛婉拍手称那是最好不过了。
他拂袖而去。
自此,他流连青楼,李昭送他的妾,他悉数收下,薛婉的脸上日渐没了笑容,但她从不曾问他一句,他们二人就这样僵着,竟也各自安好了许久。
她似乎总是过的很好,和京城的贵女们唠唠家常,整日里串门,有时候还会打马球、踏青,她依旧笑的肆意,与和他在一起时,没有什么不同。沈淮安每次悄悄瞧她,都会升起一股无端的愤怒,却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受这五脏六腑的煎熬。
薛婉向来都是傲然于世的寒梅,哪怕是冬日最冷的时候,也可灿烂绽放,而沈淮安之于薛婉,根本就是可有可无。
后来,薛婉开口,问他要和离书,他愤怒又害怕,数日不敢归家,这世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害怕签这一纸和离书的了。因为那时候,薛婉和他就真的没有半点关系了。
李昭也曾问过他,是否和妻子感情不合,沈淮安并未隐瞒。
新皇是需要臣子有一点把柄和瑕疵,夫妻不合倒也无伤大雅,更何况薛婉家世普通,大多数人都说是沈淮安薄情寡义,对糟糠之妻不好。
可沈淮安不知道,李昭心里却打了另一个算盘。
那日新皇赐宴,参与的不过是几个心腹大臣,李瑾瑜突然出现,盛装打扮,坐在李昭下首,神色间十分羞涩。
李昭问他,可有合适的郎君可给李瑾瑜做驸马,沈淮安不明就里,提了一些人选,却都被李昭否了。他问沈淮安,为何不考虑自己。
沈淮安微微一怔,轻声道:“臣有妻。”
李昭似笑非笑:“若是妻子病逝,续弦再娶呢?”
那一刻,沈淮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他掀桌而起,飞奔回侯府,薛婉依旧是那么沉着冷静的样子,他放下心来,他的薛婉足智多谋,怎就会叫人下毒。
可他却不明白,薛婉怎么就会饮下那杯毒酒。
薛婉死了,死在他的怀里,可下地狱的却是他沈淮安。
三月后,李昭下旨赐婚沈淮安为驸马。沈淮安提议,叫李昭纳薛瑶为妃。
婚礼是在同一日,李瑾瑜十里的红妆,一百八十台的嫁妆,从宫里一直延绵到侯府门前,沈淮安一身红衣,看着李瑾瑜走到自己身边。薛瑶被一顶小轿送入皇宫。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可没有第三拜,只有皇城之中,喊杀声震天。
沈淮安拔剑,刺入李瑾瑜的胸口。
鲜红的盖头落在地上,李瑾瑜嘴角溢出鲜血,她问他为什么。
沈淮安说因为你该死。
所有伤害薛婉的人,都该死。
那一日,马上要就藩的王爷李武以清君侧之名,率禁军攻入皇城,杀李昭,夺帝位,混乱之中,刚刚入宫的薛瑶也被人刺死。
沈淮安一路从侯府杀进皇城,他手中的剑卷了刃,一步一步踏入皇城。满城的文武百官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有叶修昀站着,他皱着眉头问他:“你搞什么?”
李武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看他。
“沈卿从龙之功,想要什么?”
沈淮安道:“臣无欲无求。”
后来李武真的做了皇帝,半年后,沈淮安下了大狱。
沈淮安在天牢里等来了一杯毒酒,一杯和薛婉一模一样的毒酒。
这真的很好。沈淮安想,所有伤害薛婉的人,都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三合一大章奉上~~谢谢大家,本章会有红包掉落,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