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沈淮安真正醒过来, 已过了晌午,他的手指和眼睛动的越来越频繁, 叫他的名字也渐渐有了反应。
于是所有人都聚在他身边,不厌其烦地叫他名字。
沈忠叫他“少爷”,叶修昀唤他“沈淮安”, 周瑾之则恭恭敬敬地叫“沈大人”,一时之间五花八门的称谓一遍遍响着。
薛婉因说了太久的话,嗓子已有些嘶哑,便坐在一旁和纪海棠一起, 听着三个男人趴在沈淮安床边, 一遍遍地唤着他的名字。
足足喊了快一个时辰,却半点进展也没有。
纪海棠听得烦了,便转身道:“薛婉, 还是你来喊吧, 他们三个男人叫的我脑壳疼呢。”
薛婉心中却恨不得揍他, 无所谓地上前道:“沈淮安?”
她只唤了一声,沈淮安的眼皮又动了动,他睁开双眼,声音嘶哑地应道:“阿婉。”
一时之间,满场绝倒。
纪海棠拍着桌子狂笑, 薛婉亦是十分窘迫, 只得瞪了沈淮安一眼。
他仍然乖乖躺在床上,眼里带着茫然,难得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如今是白日还是夜里?”许久, 沈淮安突然问道,他耳力极佳,能听得进门外春风鸟鸣,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房间里,天光大亮,正是一日阳光最好的时候。
众人一时之间均面露惊讶之色,缄默下来。
沈淮安侧耳倾听,突然莞尔一笑:“我是不是看不见了?这么多人看着我,竟没人敢说话?”
还是叶修昀最先开口:“只是暂时的,等余毒清了,视力自然会恢复,是不是纪大夫?”他转头问道。
纪海棠点了点头:“是是是,暂时的罢了。”
说话间,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隐约的担忧神色。
沈淮安轻笑一声,也不戳破众人的话,只伸出胳膊道:“纪神医,该把脉了。”
他的胳膊仍然缠着绷带,纪海棠拆掉之后,只见数处溃烂已经结痂,可见那解药是起了作用的。沈淮安的胳膊因数日的昏迷,显得纤细无比,青筋根根毕现,瞧着十分脆弱。
“还行,是有些残毒未清,只是身子太弱了,你可以先用些白粥,慢慢恢复。”纪海棠下了结论,其余人跟着松一口气。
沈忠欢天喜地的去准备白粥,叶修昀和周瑾之轮流与沈淮安商议了诸多近来金陵城里的事。
薛婉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听着。
叶修昀虽说出身世家,但为人却格外的“接地气”,于政务上的处理十分成熟,而周瑾之不愧是商人出身,但凡与钱相关的,无人比他算的还精,可军务之类,他们二人却不敢轻易定夺,这些日子,沈淮安昏迷不醒,他们着实伤透了脑筋。
如今虽然沈淮安精神不济,却也只得强撑着,将事情都处理清楚。沈淮安经验老道,几乎不必多思考,三言两语,便将积压的军务处理完毕,叶修昀到后来,寻了笔墨,奋笔疾书,这病房俨然成了个小内阁似的。
沈淮安多日不出现,李昭和李政的人马都有些坐不住了,李昭那儿还好一些,有叶修昀敷衍,但扬州的人马却开始频频调动,如今沈淮安虽是大难不死,可眼睛看不见,也十分棘手,若是被李政刺探出虚实,定然挥军攻打金陵。
三人聊得差不多了,沈忠的白粥也端了上来。
“少爷,喝点粥。”沈忠将碗递给沈淮安,正准备取勺子喂他,他却偏了偏头,眉头蹙紧。
“怎么了?”沈忠懵懂地问道。
沈淮安淡淡道:“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再喝。”
沈忠十分不配合,道:“你又看不见,你自己怎么喝?”
沈淮安脸色微变。他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人伺候,可沈忠那愣头青,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周瑾之和叶修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起身告辞。
薛婉见此,转头对沈忠说道:“你出去吧,我来。”
沈忠不明所以,但想来薛婉照顾他家少爷,他家少爷肯定高兴,于是也不多言,将那粥放下之后便离开了。
待人都走了,房间里只余下沈淮安和薛婉两个,薛婉便坐到沈淮安床边,拿起这碗白粥。
沈淮安的手局促地攥紧被子,喉结紧张地上下翻动,他看不到,只能拼命瞪大眼睛,瞧着竟比平时多了一些可爱。
薛婉瞧着沈淮安的模样,又生气,却又有些心疼,只得凶巴巴道:“张嘴。”
沈淮安乖乖张开嘴,被灌了一嘴的白粥。
他喝了一口,轻轻唤了一声:“阿婉……”
“嗯。”薛婉答道。
“我昏迷的时候,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沈淮安轻轻说。
薛婉浑身一僵,她料到了沈淮安也许能听到,但后来他一直不醒,她便也跟着疑惑起来,想他是听不到的,是以说的多了些。
“那又如何?”薛婉有点下不来台,冷冷说道。
沈淮安似乎更加紧张了,他浑身僵硬,结结巴巴地说道:“你问了我那么多话,我想回答你,可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你后来还说要嫁给别人,我就急了。”
“阿婉,我喜欢你啊,我当然喜欢你啊。”沈淮安摸索着抓住薛婉的一只手,攥在手里。
薛婉没有挣开,沈淮安的大手微微有些凉意,将她的手包裹在里面,他,她竟有些忍不住眷恋起这其中的温暖,薛婉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问道:“喜欢我?沈淮安你扪心自问,你那是喜欢我吗?”
沈淮安脸色苍白,浑身微微一颤,他的唇抖了抖,许多话都萦绕在他心里,可刹那间,竟还是难以启齿。
该怎么告诉薛婉,他的那些强势不过是伪装罢了,他一天比一天更爱薛婉,便一天比一天更担心薛婉不爱他。他煎熬着自己的内心,却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只能折磨彼此。
沈淮安发现自己看不见的时候,竟生出了一丝庆幸,许多话,若是对着薛婉的脸,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可此时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为何,竟当真流畅的说了出来。
“你从不曾与我提过一句喜欢。”沈淮安声音嘶哑地开口,“那一年在相国寺,若去的不是我,只是一个与我相似的旁人,你也都会同意的吧?那时候我只是一个百夫长,你怎么会倾慕于我,不过是阴错阳差罢了。”
沈淮安一边说,声音也激动起来,“阿婉,你远没有你想的那般情深,你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能过的很好。可我不一样,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要你,可我娶了你,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在你心里!”
沈淮安的双眼看向薛婉,他看不到,只是将自己的脸朝向薛婉所在的方向,神色间愈发显得茫然起来。
薛婉微微一愣,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却突然间听懂了。
那一年,在相国寺,两封伪造的情书,一段稀里糊涂的姻缘。她本以为只有她一人心怀芥蒂,却未料到,真正心怀芥蒂的,却是沈淮安。
“可是最后跟我成亲的人是你啊?”她皱着眉头,轻声说道,“我们一起离开京城,一起去边关,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若我,若我不喜欢你,我为何要陪你去吃那些苦。”
沈淮安一脸怔忪:“可是……可是他们都说,你喜欢边关,你只是想离开京城……”
许久之后,沈淮安终于将自己一直萦绕心头的疑惑说了出来。
薛婉气道:“沈淮安你这个王八蛋!虽然京城呆的没意思,那些闺秀还总是笑话我,但我到底为什么要喜欢边关?那里风沙那么大,饭都时常吃不饱,冬日里可把人冻成冰棍,我为什么要喜欢边关?”
沈淮安愣住了。
“因为你在那里啊!我吃那些苦,遭那些罪,都是因为你啊!如果没有你,我根本在那里呆不下一天!又怎会愿意陪你辗转那么久。”薛婉气得要命,恨不得将手里的粥碗扣在沈淮安头上,她气呼呼地站起来,转身便要走。
沈淮安吓坏了,他两只手胡乱在半空中抓着,勉强抓住了薛婉一个衣角,他张皇失措地说道:“阿婉,你别走!”
薛婉气得颤抖,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背对着沈淮安,突然间满心的委屈一起爆发出来。
却原来多年情深,患难与共,竟是这样错付的。
“阿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薛婉许久不说话,沈淮安突然间觉得惊恐不已,他感到薛婉的衣裙正从他的手心一点点滑落。
薛婉回眸看他,冷声道:“晚了,沈淮安,一切都晚了!上辈子你欠我的,如今这辈子算是还了,自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罢,薛婉转身便走,再无半分流连的意思。
自那日沈淮安醒过来以后,薛婉便搬回了薛家,再没去府衙露过面,可没过两日,就被纪海棠给找上门来。
“我说祖宗啊,你就算要甩他,要打他,也等他眼睛好了再说。如今倒好,自你走了,沈淮安便疯了,整日里不喝药,只喝酒,我们拦着,他就跑到房顶上去喝。一个瞎子,功夫偏偏还那么好,我们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要不你去看看?”纪海棠大咧咧说道,一副义愤填膺。
薛婉不想理会:“身体是他自己的,想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吧。”
纪海棠一时气结,只得循序渐进道:“你总不希望他余毒未清,最后还是死了吧?”
薛婉挑眉:“能喝酒,定然是死不了的。”
纪海棠崩溃:“是死不了,可他好歹是江淮巡抚!封疆大吏!整日的窝在屋子里,算怎么回事?如今所有的政务都是叶修昀和周瑾之在处理,叶修昀可说了,再这样下去,若是叫人知道他瞎了,那他就死定了!”
薛婉听到这儿,心中微微一动。
“快来,快来,我可是丁点都不夸张,你见着他便知道了。”纪海棠拉过薛婉的手,一路就这么往外跑。
幸而还是芷荷和春樱知道薛婉的性子,早早就把马车套好了备着呢。
春樱托腮看着薛婉稀里糊涂就跟着纪海棠上了车,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对芷荷说道:“我看咱们小姐是要栽了。”
芷荷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沈大人高啊。”
沈淮安自清醒以后,并不曾离开过之前的荒废小院,他看不见,骤然挪到陌生的地方反而行动不便,于是他便一直住在这小院子里。
薛婉走进院子的时候,只见一个酒坛咣当一声砸在她眼前,地上都是破碎的瓷片,沈忠端着药,站在房梁下苦苦哀求。
“少爷,您还是喝药吧,再不喝药您的眼睛可真的就要废了。”
沈淮安躺在房梁上,脚下踩着瓦片,太阳懒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他虽然看不见,却觉得惬意
酒自他嘴角滑落,没入衣领,他衣襟上沾满了酒,脸上微红,衣衫凌乱,浑身上下酒气冲天,却只觉得喝的还不够多,还不够醉人。
“瞎了就瞎了吧。”沈淮安喃喃道,他绝望而茫然地轻笑起来,“便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贼老天耍我而已。”
薛婉瞧着这般颓废的沈淮安,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转身出门,寻了一把梯子,闷不吭声地搭在小房子旁,身手矫健的蹬蹬瞪便踩了上去。
沈淮安连续大醉数日,听觉已无过去的灵敏,只迷迷糊糊觉得有人上来了。
他挥舞着手臂,嘟囔道:“你们都滚!别管我!让我烂在这儿!我要去阎王殿,问问阎王爷是不是有病!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婉夺过沈淮安手中的酒瓶,兜头泼了沈淮安一身。沈淮安只觉得一股凉意自上而下,他愣愣地张着嘴,似乎并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沈淮安,你就这么没出息?”薛婉大吼道。
沈淮安愣了愣,才意识到是薛婉来了。他突然间一阵恐慌,他虽看不见,却也知道自己此时狼狈不堪到什么模样,他想站起来,却摇摇晃晃地站都站不稳。
薛婉瞧他的窝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抬脚踹在沈淮安屁股上。
只听一阵乱七八糟的脆响,沈淮安连同屋顶上的瓦片一起稀里哗啦的跌落下来。
薛婉站在屋顶上看下去,只见沈淮安呆呆地躺在地上,似乎全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淮安,你有没有点出息了?”薛婉走到沈淮安身边,她从未见沈淮安这副样子,他向来是有勇有谋,运筹帷幄,何曾有过这般的颓然。
沈淮安听到薛婉的声音,惨淡一笑:“我要出息有什么用?权势、地位、成就、名声,阿婉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没得到过的?”
薛婉微微一怔,只见沈淮安一边说,一边笑,可两行清泪却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
沈忠和纪海棠不知何时退了出去,院子里只有薛婉和沈淮安两个人。
这是薛婉第一次见沈淮安哭。
他是个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男人。
打仗输了不会哭,受重伤也不会哭,有一次他麾下最好的副官战死了,他难过的屠了北蛮三城,阎王之名闻风丧胆,他也没有哭。
沈淮安想流泪的时候,总会想法子让自己先流血或者让别人流血。
可是现在,他就这样无助地坐在地上,两行清泪,浑不在意地流了出来。
“阿婉,我这一生已别无所求了。若不是为你,我又为何要重新行走在这世上。”沈淮安声音颤抖着说道,“阿婉,我早就活够了。边关那么冷,再没人为我缝一件棉衣。塞北的风沙那么大,再没有人用獐子皮熬油给我擦脸。沈淮安平生所求,不过如此,可我自己却亲手把它断送了。”
薛婉低头看着沈淮安,恍惚间竟有些不敢置信,眼前的人竟会是沈淮安。
他那么矜娇的一个人,向来把自尊看的极重,无论何时,在她面前,都得是一副强势男子的模样,可如今他竟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狈。薛婉嗅出了这其中的不同。
沈淮安是真的很绝望。
她突然间又有些不忍心。
天之骄子折断翅膀,自己躺进泥土里,大约就是如此吧。
“起来吧。”薛婉叹息般地说道,“你不必如此,起来吧。”
沈淮安却仿佛赖皮了,他伸手抓住薛婉的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越攥越紧,却倔强的不发一言。
于是薛婉俯身,将他拉起来。
沈淮安借机把薛婉死死按进怀里,薛婉拼命挣扎。
“沈淮安!你又干什么!”
“别动!”沈淮安颤抖着声音说道,“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
也许是被沈淮安声音里的绝望感染,薛婉听话地没有再动。
沈淮安抱着薛婉,这个日思夜想的女人终于能够被他结结实实抱进怀里,而不是午夜梦回剑的一场清梦。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薛婉的气息,想要让这一刻保留的更久更久。
“好了吧?”薛婉感到沈淮安的呼吸平稳了许多,终于忍不住开口。
于是沈淮安慢慢放开了她,轻笑起来:“好了,阿婉若你肯让我常常这样抱你一回,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薛婉心里想,谁稀罕你活着。
可她嘴上却道:“你总得好好吃药,早日把眼睛养好。历朝历代,也不会有瞎子坐上巡抚的位置。”
沈淮安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自动将这话算作薛婉对他的关心,他点点头:“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