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璧微瑕【三更合一】
明明如月的琉璃灯在谢遗的身后亮着, 照的他雪白的衣袂影影绰绰, 轮廓模糊,像是整个人都要溶进那过分明亮的灯光中去了。
他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屋中两个人的心上,溅起百般滋味。
雪白的衣袖终于从混沌的光晕中流水一般抽离出来, 长到拖曳在地的衣摆, 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缕湿色,最终停在了谢如青的面前。他的衣袖自然地垂下,只轻轻一摇曳,就有深夜露水的寒气,涟漪一般缓缓荡了出来。
谢如青只是仰起头, 静静看着他, 方才的诧异早就已经极快极快地于眉梢眼角散去,只余几近漠然的冷静。
谢遗此刻青丝未束, 乌黑的发凌乱地散落了满肩, 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薄的中衣, 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床上下来。
可是偏偏, 不见丝毫柔软慵倦, 天生微微上挑的眼角甚至有着一缕极其轻薄的冷意, 如深秋时节的蒹葭上露水凝结成的雪白的霜。
“姊姊。”他轻声喊她,有一声浅淡的叹息从胸腔里溢了出来,消逝在凉薄的空气中。
谢如青垂下了眼帘, 没说话。
谢遗看向了王景明, “还请景明公子能稍回避片刻, 我想和姊姊说些话。”
王景明早已从刚才见到谢遗的震惊中回过了神。
他盯着谢遗,目光在对方裹挟了些微冷意的眉梢掠过,用尽了力气才使自己不至于失态。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说:“好。”
然后站起身。
谢遗低垂着睫羽,雪白的面孔平静冷淡。
雪亮的电光就在那刹那撕裂天幕,照的他的面孔有一种诡异而又微妙的美丽。像是从民间诡谲的奇闻异事里走出的妖魅鬼怪,摄人心魂。
王景明看见,谢遗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多谢”。
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他的声音太小了,被追着电光火蛇而来的雷声,彻底盖住了。
其实,说或是没有说,听见抑或是没有听见,并不重要。
王景明擦着谢遗肩膀而过的刹那,只觉得有一种极端浓重的凉意从谢遗的身上传了过来。
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可是,他还是偏过头,看了谢遗一眼,像是才察觉到他身上衣衫单薄。
他张了张嘴,想要提醒谢遗一句,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谢遗在王景明之前坐下的位置跪坐下。
屋子里并不暖和,冰冷的空气触碰上谢遗的肌肤,竟不知道是哪个更凉一些。
谢遗看着眼前的女人,她依旧美丽,五官明艳而不妖娆,也许是不曾婚配的缘故,她的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娇媚气息。
他顶替着谢无失的身份,曾得到了她毫不避讳的关切照顾,可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目送着她死去,无力施救。
“我来看你。”他已经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太奇怪了,然而却依旧是艰涩低哑,像是从喉咙里压抑着挤出来的,“你……”
一语未竟。
谢如青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堪称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你来的正是时候,毒.药很快就要发作了。”
她雪白的面孔被烛火映着,浅褐色的瞳孔有一种琉璃似的质感,精美又易碎。
那一瞬间,有眩晕感飞快地漫过谢遗的脑海,他的心脏跳动着,像是要突破那单薄的血肉骨骼,破胸腔而出。
谢遗愣愣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是平和的,清澈如同山间泠泠淌过的溪水,只倒映出谢遗的影子,不见一丝一毫的喜哀。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阖了下眼睛,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了。”
他本来是想要劝说她归顺秦执的。
谢如青提起了桌上的茶壶,慢慢地斟满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了谢遗。她说:“我就要死了,”又轻轻笑了一下,“可是,临死之前,仍旧是有些放不下你。”
谢遗呐呐着喊了一声“姊姊”。
她端起了桌上的茶,递到唇边,低头想要啜饮一口。可是目光垂落,只看见丝丝缕缕的血迹晕散在澄澈的茶汤之中,于是长袖舒展,遮掩去动作,仰头将那盏混合了自己鲜血的茶饮尽了。
她姿态优雅而散漫地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谢遗竟没有看见一丝血痕。
“你来的正好。”她的脸色愈发惨白,可是眼中有什么诡异的情绪流露出来,宛如一只庞大的怪物,随时可以破水而出,吞噬尽一切。
谢遗有些慌张,他不知道这时候还能做什么,只是怔然地看着她,呢喃着,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来的时候,他询问秦执,谢如青是否一定要死。
那个男人走在他的前面,明明有灯火照着,背影却像是被黑暗吞没了。
“倘若她可以放弃谢家……”
他的话没有说完,可是谢遗却懂得他的意思了——倘若谢如青可以抛弃世家,归附于秦执,是不必死的。
可是,她不肯。
她心甘情愿为世家去死,却不允许谢遗为任何事物去死。
“你如今是在秦执的身边?”谢如青问。
谢遗竟然有些心虚,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谢如青却掩唇一笑,说:“好。”
谢遗诧异地看着她。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谢如青仰起了头,咽下了喉头涌上的一口血。
她忍着肺腑里灼烧一样的疼,连眉也没有皱一下,只是用极其平淡的声音,说,“谢家有我一人以死守护尊严便够了,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一句,她像是被堵在喉咙里的血呛住了,重重地咳嗽了起来,鲜血止不住地淌出,一瞬间浸润了半面衣袖。
“姊姊!!”谢遗惊惶起身,想要去扶她,却被谢如青挥手制止了。
谢如青终于止住了咳嗽,她伸手拿衣袖去擦唇角的血,可是怎么也擦拭不干净,也是便也不擦了。
她转头看向谢遗,身体因为疼痛颤抖着,连声音也不再平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这一刻,谢遗反而诡异地平静下来了。
他看着谢如青,盯着她的眼睛,缓慢而慎重地点了下头。
“你不能……你不能爱上秦执,也不能……爱上……王景明……”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竟然有些想要笑。
她要谢遗活下去。
她又要秦执和王景明,一辈子爱而不得。
谢如青无声地笑——
这世上,从来都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最能叫人爱着恨着的。
谢遗,自然要做那个最好的。
就这样吧。
那些人,一个都不能得到谢遗。
谁都不能!!
片刻的停顿之后,她像是攒足了力气,声音忽而尖利起来,“你要记得,是谁害死你的姊姊的!是谁害死我的!!”
她的声音凄厉,像是杜鹃啼血,又如夜枭在笑。
她尖声说完这句话,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取干净了,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目光渐渐涣散开。
谢遗忽然嘶声喊了声“姊姊”,扑过去,抱住了她的头。
她的头枕在谢遗的怀里,还有微弱的鼻息。
沾满了咳出的血迹的手,慢慢地攥住了谢遗的衣袖,她仰起了头,看着谢遗,唇瓣开合着,像是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遗低下了头,耳朵贴近了她的唇。
有微弱的气音,慢慢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留了、东西……给你……那、能让你活下去……”她附在他的耳边,冗长的一段话。
直到彻底说完那番话,她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头一歪,倒在谢遗的怀里,彻底地没了声音。
屋外一声惊雷响起,本应当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屋中,烛花已经燃出了长长一截,火光暗淡如豆。
谢遗抱着怀里渐渐冷去的尸体,怔怔坐着。
谢如青,死了。
在留给他那些东西之后,死了。
他的眼睛酸胀刺痛,有什么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却又在顷刻之间,变得冰凉。
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呢?
明明,他什么也无法回报。
他声音很小地叫了一声“姊姊”。
没有人回应他。
突然之间,又像是被从昏沉如深潭水底的梦境中惊醒了,他放下了怀里的人,动作僵硬又缓慢地,站了起来。
“我答应你。”
他说。
声音那么轻。
又那么重。
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去。
雨下的那样大。
被风吹进廊中,打湿了他一身。
血迹被水一浸,在他雪白的衣上晕开成团、成星、成如花蕊一般的点。
“谢遗。”
他转身要走,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谢遗缓缓转过头去。
他的眼角,因为刚刚哭泣过,还沁着一线菲薄的红。有一种别样的,脆弱又冶然的美感。
王景明站在门边,看着他,唇瓣微启吐出二字:“节哀。”
谢遗会怎么想呢?
杀人凶手,用这样可笑的悲悯姿态,对他说出“节哀”二字,应当是极其嘲讽的吧?
他会不会,怨恨地扑上来,殴打他,甚至掐死他?
王景明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收紧了。指骨因为太过用力,已然泛白。
他盯着谢遗,像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
可是谢遗只是点了下头。
像是在说“知道了”。
然后,沿着长长的宫廊沉默地离开。
王景明靠着门,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刚刚被抽离了躯体,遗留在这具身体里的,只有污糟浑浊的烂泥一团。
他一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低低地笑了出来。
——谢遗。
他的唇瓣翕动,想要叫住他。
可是这两个字,在舌尖柔肠百转地滚了几遍,始终没有被吐出。
他想问一问,谢遗如今还想不想,要他的那块玉佩。
若是还愿意要,那就给你吧。
他想要走上前去,走到谢遗的面前,伸手触碰他微红的、带着湿意的眼角,说上一句“你别哭”。
他想要抱住谢遗,揽着他削薄的肩头,将那块玉佩放在谢遗的手心里,说上一句“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你别难过”。
可是,他只是站在门前,衣衫被风吹的猎猎扬起,目送谢遗的背影消失在宫灯无法照见的转角。
一动不动。
谢遗彻底的病倒了。
他稍有起色的病情,再一次加重了。
这一次,他的身体如被斩断了根的树一般,以无法挽救的颓势衰败下去。
谢遗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巨大的、看不见尽头的梦魇中。
帷幔堆叠的锦绣卧室,精致优雅的宫灯摆设,宫里的御医和陈大夫紧紧蹙起的眉,还有秦执惊慌失措暴躁惶恐的面容,一切一切在眼前被扭曲成了怪异的光与色彩。
那些嘈杂的声音,像是在争吵,又像是在怒骂,谢遗一句也听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又或者说,他连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的都不清楚,浑浑噩噩不知多久,终于久违地有了一线的清明。
那时候,他被扶起,正靠在一个人的怀里,一杯水抵在他的唇边,湿润了苍白干裂的唇瓣。
他慢慢地喝了点了,然后抬起头,去看自己是靠在了谁的怀里。
映入眼帘的是秦执的侧脸。
秦执像是几日几夜没有好好安睡过了,眼下青黑,形容枯槁。
可是在注意到谢遗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小心翼翼地轻声喊着谢遗的名字,又问:“你感觉怎么样?”
谢遗低下头去,就着他的手喝完了那杯水。
一句话也不说。
秦执见他喝完了水,又叫人去倒水来。
谢遗却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秦执没有动了,扶着他躺下,遣人去请陈大夫来。
再转过头去,就看见谢遗已经阖上了眼,雪白的面孔上,细长的眉微微蹙起,像是有些疲倦。
白白的声音在谢遗的脑子里回响着:“嘤嘤嘤,宿主大大你要不要紧啊?你都昏迷了许多天了……你有没有事啊?”
谢遗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倦意,他本来不想回答,然而听着白白哭的可怜,还是打起精神说了一句:“我没事。”
“……真、真的吗?”白白继续嘤嘤嘤,“白白都担心死了……”
谢遗慢吞吞道:“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些事。”
“昂。”
是啊,突然想明白了。
谢如青再好,也只是他生命里的过客了。
他有他需要为之努力的——他死去的亲人,他年幼的侄儿,还有他齐魏的江山。
他已经失去那样多了,所以此后,也没什么不能牺牲的了。
这一次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将一颗柔软的心,生生碾碎,锻炼成寒凉冰冷的钢。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望向了床边。
秦执还守在那里。
“陛下。”谢遗叫他。
秦执看着他,嗫嚅着唇瓣,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谢遗视若无睹,只是问:“我的姊姊呢?”
秦执的瞳孔飞快地收缩了一下,转眼又恢复正常,他说:“已经安葬了。”
谢遗“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像是真的睡着了。
秦执次日再来的时候,谢遗已经能下床了。
谢如青死的那一夜的大雨连绵着下了几日,本不该是这个季节该有的。
可是,礼部像是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可以让自己松一口气的理由,说是长公主所做作为触怒了先祖,以致天象有异,因而不配以长公主之礼厚葬。
凑巧,在长公主被草草安葬之后,这雨就停了。
雨接连下了几日,刚停不久,地上还是湿滑的。
谢遗站在廊上,廊下是杂芜的满庭萩草,有极其鲜嫩的新绿从黄黑色的枯草中透了出来,盛着剔透的露水。
冬末春初,天气正冷。
秦执老远就看见谢遗雪白的衣袖被风吹的飘摇。
宛如一朵盛开在优雅夜色中的雪白昙花,为风恨吻,蜂蝶簇拥,却于最盛放之际走向无可奈何的衰败,片刻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他依旧这样容色美丽。
却又这样孱弱。
就好像和从前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秦执只要一想到陈大夫和那些御医们说的话,就觉得五内如焚。
直到秦执走到跟前,谢遗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要跪下去。
然后就被扶住了。
谢遗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坚持着跪了下去,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雪白的衣裳沾上了尘埃。
天色昏沉,未曾散去的乌云就像是要压下来一般,带来泛着潮湿水汽的压抑。老树嶙峋光秃的枝头,有谢遗叫不出名字的鸟,扑腾着翅膀,盘旋一圈又落下。
谢遗就这样,低垂着眉眼,跪在秦执面前,说:“请陛下容草民离宫。”
漫长的沉默。
周遭的人屏息凝神,等着君王出声。
而最后,秦执只是嗤笑一声,声音冰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准。”
于是就看见,谢遗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如濒死挣扎的蝶。
呵。
你一定,很厌恶孤吧?
要如何与毁灭你的家族,杀死你的姐姐的仇人共处一室呢?
谢遗苍白的唇紧抿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开口,声音还是平静:“是。”
秦执的语气略微和缓了些:“如今外界尚不安稳,仍有逆贼流窜,你出去,孤不放心。”
“是。”他应下,声音刚溢出唇瓣,就被乍起的风吹散了。
谢遗低垂着睫羽,漆黑的、静谧如深潭的眼眸中,有那么极其隐晦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已经知道了。
原来,秦执喜欢他啊。
可是就像是谢如青说的那样。
——你不能爱上秦执,也不能爱上王景明。
像是志怪故事里突然得了机缘,开了灵智的妖。
一夜之间,那些天真全都被摒弃。
秦执拉着他往殿中去。
谢遗没有反抗,驯顺地跟从着。
他们穿过长廊,走进了昏暗阴幽的室内。天尚未黑,因而谢遗没有叫人掌灯,殿中光线暧昧,层叠的帷幔被玉钩半挽起,营造出幽深诡秘的气氛。
秦执叫人点上了灯。
烛火轻佻地跃了一下,而后就被灯罩罩住了,平稳地燃烧着。柔软的光一寸寸漫过黑暗,终于照亮了整个大殿。
宫女们裙摆也未浮动一下,安静沉默如游鱼一般,陆续地退了出去。
谢遗一手掩住了唇瓣,断断续续地小声咳嗽着,他被秦执按住肩膀,在软榻上坐下。
帝王却微微屈膝,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谢遗察觉到他的动作,忙伸手扶他,眸中神色惶惑:“陛下,不可。”
秦执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让他坐稳,然后,半跪下去。
也许是谢如青已死,世家已倾,时局大定,秦执再没了心腹之患,眼下自然也不如往日那般克制守礼。
他握住了谢遗的脚踝,替他除去了鞋袜,撩起了宽松的裤脚,去看他的膝盖。
也不知道是他天生细皮嫩肉,还是刚刚那一跪实在是跪的太用力了,膝上莹润的皮肉透出了些青紫,在灯光之下显得有些可怖。
秦执拧眉:“疼吗?”
谢遗慢慢地摇了摇头:“还好。”
秦执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谢遗的伤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掌中握着脚踝,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想躲,又无处躲。
谢遗的声音响起,细弱的,如游曳在冰凉的雪水融的山溪中的一缕娇怯纤细的绿植,有那么些微不可觉的缠绵意味在其中:“陛下。”
秦执怔然了刹那,又回过神。
抬头看去,只觑见谢遗乌黑的睫羽被灯火一照,在雪白的面孔投下柔软的阴影,脸色平静地堪称漠然。
仿佛刚刚那一声低唤,只是秦执的错觉一般。
可是旋即,就听见了谢遗如呢喃一般的低语,轻飘飘的:“我好像,做了一个好久好久的梦。”
“我险些以为,我们还没有从那里出来。”他轻轻笑了起来,眼瞳之中竟然有了虚幻的笑意,“这些,只是将死之时,所经历的幻境罢了。”
帝王低下了头,胸腔里,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柔软塞满了,甚至有些酸胀发疼。
愉悦与难过,如双生的花,彼此纠缠着,在他的心房里生长蔓延,肆无忌惮。
“无失。”秦执忽然低声念出了谢遗的字,他的掌心压在谢遗受伤的膝上,施加力道,出口的声音冰冷,“你可以恨孤。”
疼痛能让人清醒,谢遗已经有些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了,他看向秦执,缓慢地摇头:“我没有立场去怨恨陛下。”
他像是在说——是我的家族罪有应得。
秦执站起身,他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拖曳在地上。
谢遗坐在榻上,视线追随着他,仰起了头。
只看见,秦执仿佛带着某种逼迫意味地前倾下身体。
他贴近了谢遗,有一句话,顺着呼吸洒在了谢遗的耳中:“无失,孤心悦于你。”
像是天地颠换,星辰逆转。
重华殿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大,那么大……大到看不见精细雕琢梁柱,看不见逶迤堆叠的纱幔。
他们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小得如同跌落尽茫茫海水中的两滴微渺的水珠。
在无垠的空间里,只有那么一句“心悦于你”,悠悠的回荡开,又悠悠地荡回来。
连成回声一片。
谢遗的瞳孔睁大了。
毫不掩饰的错愕惊讶,从里面渗了出来。
秦执等着他的回答。
被抄家灭族的仇人表白,谢遗会怎么样做呢?
大怒,羞愤,甚至是佯做逢迎?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个眨眼。
谢遗的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微妙而又残忍的恶意,若有若无地流淌出来:“陛下,不该如此。”
秦执眸中的光彩,在这样的一句话下,碎裂成千千万万的星光,无声地湮灭在空茫的黑暗中。
曾经的世家公子,用那样慎重的姿态,劝谏:“陛下应当要做千古圣明之君,我如瑕疵,不可染玉。”
他起身,跪伏在地,雪色的衣裳如瀑铺散了一地,像是一朵巨大的洁白的花。他的额抵着地,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我如瑕疵,不堪染璧。”
多么残忍。
秦执阖上了眼睛,说:“你不是。”
谢遗没有动,只有低哑的声音从衣袖下传出:“是或不是,悉仰仗陛下。”
他将秦执逼到了绝路。
身后,已是万仞绝壁,再退一步,就是尸骨无存。
秦执若是执意要他,那他便是永存于白璧上的瑕疵。
要秦执眼睁睁看着他,被千万人一遍又一遍地唾弃。
秦执垂眸看着他。
只要弯腰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谢遗。”他的声音嘶哑。
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自然是因为,我不愿意。
谢遗有些漠然地想——我不愿意爱你,所以也要剥夺你爱我的权利。
就算是,替谢如青报复于你吧。
“请陛下三思。”
阴影在地上静默了片刻后,随着衣料的摩擦声慢慢地远了,最终消失在了满殿通明的灯火中。
不知过了多久,谢遗抬起头来。
殿中只剩他一人。
有叹息,像是从深海的海底缓缓地飘荡出来,消失不见。
天彻底放晴了,谢遗的病也越发得重了。
初春料峭的寒气在枝头翩然擦过,惊扰了堪堪吐露的一丝新绿。清澈而璀璨的金色阳光,从云层里倾泻而下,被严峻寒冬摧毁的枝叶,开始柔软复生。
乔十一缓缓饮尽了杯中残酒,他淡绯的唇瓣沾了酒水,愈发显出一种瑰艳的色泽。于是那张比之眼前人稍微逊色的俊俏面庞,也因为这柔润的红显得出彩起来。
他搁下了手中的杯盏,眉梢微挑,笑吟吟道:“景明公子,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命的,何必要为难我的人呢?”
王景明瞥了墙角那人一眼,语调优雅漫不经心:“你说这是你的人?”
“自然。”乔十一道,“这人名叫云停,是在下买下的琴师……”
王景明却摇了摇头,淡淡道:“不久之前,你将他送给了谢遗。”他的语气已经温和,可是目光在一瞬间陡然冷厉起来,透出一种慑人的光彩,“陛下命臣肃清乱党,宁错杀,不放过……令行禁止。”
他将那四个字咬的极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来。
可是乔十一轻轻哼笑了一声,有些微的嘲讽意味在其中:“谢无失也是在此‘宁错杀’的行列中吗?”
“……他不是。”王景明沉默片刻,如是道。
乔十一弯起了唇角,眼眸中有什么极其微妙的情绪浮现,又在顷刻之间消逝不见,他声音极低的呵出一句话来:“我想也是。”
熔金一般的光透过窗,抖落了人一身的金屑尘埃。
乔十一翘首望向窗外,眼眸倒映着远处靛色群山,声音情绪莫明:“谢如青已死,关于谢家最后剩下的那些东西在哪儿,最应当被追查的是他才对。”
王景明没有反驳。
确实,谢如青在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谢遗。
她若是知道那些东西的下落,自然会告知谢遗,就算是为了让谢遗多上一样保命的东西也好。
乔十一忽然转过头来,笑了一笑:“可是,怎么舍得呢?”
谢遗啊,谢遗。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喜欢你呢?
他的目光又于倏忽之间锐利起来,逼视着王景明:“你舍不舍得?”
名满金陵的景明公子,只是低头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薄酒,说:“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听说,他病的快死了?”
王景明愣住了,半晌,又微不可觉地点了一下头:“嗯。”
“那可真要快点儿了。”他说,“人若是死了,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王景明沉默片刻,低声道:“他不会死。”
他对自己说——谢遗不会死。
乔十一又慢慢地笑了,有一些近乎错觉的、微薄的悲凉:“像他那样的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一个遗憾吧?”
王景明拂袖而去。
他去见了谢遗。
不同于上一次他孤身一人站在长廊上,这一次,他坐在亭中,身边随侍的宫女内侍就有六七人之多。
乍暖还寒的天气里,亭中安置了暖炉,驱散了料峭的寒气。
微甜的香料气味,在空气中浮荡游离着,沾上人的鼻尖,缠绕不去。
谢遗看上去病的越发厉害了,消瘦的肩头几乎勾不住衣裳,空荡荡的衣袖被风轻轻鼓动着。可是,他只要坐在那里,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就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美丽。
像是什么妖邪的花,越是濒死,越是开放得盛大。
王景明婆娑着手心的玉佩,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念出他的名字:“谢遗。”
谢遗缓缓抬起了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睛,雪白的面孔,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王景明站到了距谢遗几步开外的地方,嘴唇动了动,想要斟酌出合适的字句。然而无论他如何斟酌,那些话都是不合适的。
他最终颓然地放弃了,单刀直入地问:“你知道,谢家最后剩的那些东西,在哪儿吗?”
谢遗注视着他。
不知是不是王景明的错觉,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类似嘲讽的情绪流露出来。
“知道。”谢遗说。
“请告诉我。”
谢遗慢慢地弯起了唇瓣,说:“好啊。”
王景明忽然生出些悚然之感。
谢遗的眸光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一坛潋滟的酒,被月光一照,显出粼粼的瑰彩来。
他说:“请过来一些。”
王景明走了过去。
“可以给我你的玉佩吗?”谢遗这样说着,“作为交换,我可以将那些东西的下落,告诉你。”
王景明轻轻点了下头。
他握住了谢遗的手,抬起,将一件东西放在了他的掌心。
那是一块无暇的美玉。颜色清澈,质地细腻。
看上去似乎和别的玉佩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入手的一刹那,却有什么特殊的能量,飞快地沿着谢遗的手心蔓延至他的全身。
像是全身上下每一处纹理都被熨过了,衰败将亡的躯体竟然在那一瞬间生出蓬勃的生命力来。
也是在那一瞬间,谢遗的脑中,“任务完成”几个字被金色的光芒点亮了。
他眨了下眼睛,用力地握紧了手心里的那块玉,抬眼看向王景明。
“那些东西,在……”他低声说出了一个地名。
王景明轻轻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开。
却在转过去的一刹那,忍不住抬手掩了一下唇,咳嗽了一声。
他放下了手,一线鲜艳的红慢慢地隐没在了衣袖里。
恰好有微风乍起,卷起了雪色的花瓣落入了庭中,像是潮汐涌出的素白的浪花。
谢遗看见了,雪白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惊讶,声如喟叹一般:“梨花开了啊……”
春风像是在一夜之间吹遍了金陵,新生的梨花,是柔软皎然的白色,在枝头娇弱又怯然的绽放光彩。
王景明抬起了头,目光在雪白的枝头掠过,投向了无垠的天际。有不知名的鸟雀在山岚中飞过,化成黑色的一点,消失在了远处。
他慢慢地走出了亭子,唇却微微弯起,笑意浅淡。
可是身后却有宫女们的惊呼响起:“公子!!”
王景明一惊,仓皇回过头去。
谢遗乌黑的发如墨泼洒了一地,雪白的衣袖铺展开,有梨花散落其上,无声息地融成一色。
明明周遭那么嘈杂,他的心底却有死一样的寂静蔓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