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破春寒
谢遗再醒来的时候, 格窗之外西方天色凝成浓厚的紫,太阳已然收束了最后一点晖芒,屋内光线昏暗,只隐约可以瞧见摆设的轮廓。
谢遗身上疼得厉害, 他心知谢忌打向他的那一掌已经收了力道,否则自己今日恐怕是睁不开眼睛的。
“醒了?”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 谢遗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床边是坐了人的。
他抬眸看过去,见是傅宸, 身上便一下子懒了很多,整个人慵散地放软了身子, 陷入了高床软枕的温暖中, 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傅宸却不答,只是盯着他,问:“身上疼吗?”
屋子里光线太暗,谢遗瞧不见傅宸眸中神采, 闻言,轻轻点了一下头, “疼。”
傅宸道:“从那天至如今是三天了。”
“我竟然昏迷了三日。”谢遗叹息般道出这一句, 又朝傅宸笑了一下,“我能醒过来,想必你在其中助益良多吧。”
傅宸也瞧不见谢遗脸上的笑, 只是听见谢遗用半是郑重半是玩笑的口吻说出这番话, 心下不由生出些极其微妙的情绪。然而这情绪很快又被心中升起的怒火遮掩过去, 他眉间起皱, 目光带上了一丝不赞同,沉声道:“你可想过若是你醒不来呢?”
谢遗道:“我能醒过来。”他语气笃定,也不知道是在笃定谢忌那一掌不会置他于死地,还是笃定傅宸必定会尽全力救他,亦或是两者都有?
傅宸一时竟觉得口拙。
只听见谢遗问:“天这样黑,怎么不掌灯?”
傅宸抿了抿唇,去将灯点上了。
谢遗窝在被子里,悄悄伸手在胸口伤处轻轻按了按,一种尖锐而沉闷的疼痛骤然袭来,让他下意思地蹙起了眉。还好,只是疼,胸口没有被打得凹陷下去。
傅宸点燃了灯火,一转头,就见谢遗拧紧了眉恹恹靠在床上,心下生出些怜意,问道:“又疼了?”
“一直疼着。”谢遗心道只是方才疼得格外厉害罢了。
傅宸叹了一口气,温声道:“我叫萱萱去熬了药,待会儿就能端来了。”
谢遗轻轻“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傅宸抬眼细细打量过谢遗。
屋子里点了灯,亮堂了许多,他也能看清谢遗如今的模样了。
这时候的青年不像平日里那般穿着一身女子衣裙,而是仅仅着了雪白的内衫,乌黑的长发铺了满榻,愈发显得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唇瓣也是缺乏血色的淡粉,几乎要和肌肤融为一色。
他的手脚腕虽然是纤细的,却还是比寻常女子要粗些,平日里为了伪装女子,都会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对的是傅宸,便随意上许多,裸在外面一节随便人看了。
傅宸目光忍不住三番五次朝谢遗裸在外面的胳膊上看,只觉得那颜色扎眼得很,如空山新雨后洗净尘埃的无名白花,芳香柔软,楚楚娇夭,叫人想要采撷攀折。
他这样一想,顿时被自己肮脏的心思骇了一跳。
他虽然是喜欢谢遗的,但是因为幼年时谢遗传道受业解惑的恩情,平日里他对谢遗却还是敬重居多,“采撷攀折”这等心思还是首次动。
难道是见对方病了、脆弱了,自己就忍不住想要孟浪轻薄了?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瓣,目光游移了一瞬,又开口谈起正事。
“如今武林众人已经查出了‘你的’身份……”他加重了“你的”这二字的读音,“你既然醒过来了,想必明日他们就会登门探望。”
谢遗慢慢眨了下眼睛,面上闪过一丝了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议论我的。”
傅宸将事情娓娓道来:“那天你刺杀谢忌后念出了祁阳沈家四个字,他们便猜想你与祁阳沈家有些联系,送你回来的时候问了月月红。月月红道你是三年前进的楼子里,身子一直不好,将养了两年才出来挂牌,又说你来的时候,自称叫做沈五妹,挂牌后就改叫了枕无寐。”
祁阳沈家是在五年前被灭门的,动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忌。那时候谢忌武功初成,便迫不及待前往了祁阳沈家报仇,等到谢遗得知一切的时候,江湖上已经传出了“祁阳沈家一夜之间被血洗满门,不知杀人者是谁”的消息。
祁阳沈家的家主沈解与妻妾一共育有三儿两女,最小的女儿自幼体弱多病,不常见人,因而知晓她容貌的人也甚少。
谢遗的打算便是要伪装成五年前被灭满门的沈家小女儿。在他的计划之中,“沈五妹”从当年的灭门惨案中幸存,隐姓埋名活了下来,三年前来到荆州,虽然不幸沦落风尘,却忍辱负重一心想要为沈家报仇。
白白得知他的安排时也觉得咋舌,声音软软糯糯感慨了一句“宿主大大,你的戏真多”。
只是,“沈五妹”这身份的好处是不必多说了,沦落风尘却清高自守的花魁娘子,与魔教教主之间有着血海深仇的正道遗孤,根正苗红又无依无靠,很容易得到武林众人的好感。更何况女性身份比男性身份更能让人放松警惕,纵然一时之间众人尚不能全然地相信他,也足够他利用这些人寻找鲛珠了。
不一会儿,萱萱端了刚熬好的药来,要喂给谢遗。
傅宸看那药还腾腾冒着热气,心下叹了一句“小丫头不知轻重”,忙伸手接了过来,转而放在了床边的矮桌上,对谢遗道:“冷冷再喝,烫。”
萱萱道:“麻烦傅公子您照看下姑娘,我在厨房煮了点儿粥,去看看火候。”她说完,也不管傅宸是什么反应,便匆匆忙忙跑出了屋子。
傅宸看着萱萱风风火火地离开,忍不住问了谢遗一句:“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冒失的人在身边,不怕耽误事么?”
谢遗失笑,他伤得太重,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力气,听上去软绵绵得如撒娇:“本来也不想找,那天看着月月红买丫头,小姑娘太可怜,就收下了。”他顿了顿,又道,“那时候,还以为是谢忌想要插到我身边的人,谁晓得不是。”
他们闲聊了两句,眼看药已经不烫了,傅宸便扶了他起来,端起药递到谢遗的唇边喂他。
谢遗就着他的手把药喝了。
“苦么?”
谢遗点了点头。他虽然喝惯了药,早就不将那些苦味当回事,但也并非意味着他尝不到苦味。
傅宸见他点头,就拿了松子糖喂他,道:“这药里头加了黄连,肯定是苦的,你再喝两天,就可以换一帖服用了。”
谢遗含着松子糖问他:“也苦吗?”
“自然是苦的,只是没有这个苦。”
谢遗本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傅宸会回答的这般详细,不由怔神一瞬。继而回过神来,他低声笑道:“便是苦也无关系的,我早就习惯。”
傅宸动作不由僵硬了一瞬,微不可觉地一蹙眉——谢遗已经喝惯了药了吗?
他本想问一句谢遗这些年身体是否一直不好,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问了也是徒劳,便熄了心思,道:“时候不早,我也当离开了,你好生休息。”
谢遗微微颔首,与他告辞。
傅宸才出了屋子,门扉刚合上,沈归穹就从窗外翻进来了。他进来的时候动作很轻,因为怕谢遗受寒,一进屋就忙转身掩上了窗户。
谢遗靠在床上,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见沈归穹进来,也只是懒倦地道:“你来了。”
沈归穹走进了床边去看谢遗,灯火从他的身后照过来,在床榻上拉开一片深厚的阴影,整个地罩住了床榻上的青年。
谢遗有些不适,出声:“你让一让,挡着光了。”
沈归穹却不动,也不说话。
谢遗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抬起脸看向他,问:“怎么了?”
沈归穹的面孔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谢遗瞧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察觉到他是有些恼火不悦的。
半晌,沈归穹终于出声,嗓音有些艰涩:“你叫谢忌动的手?”
谢遗轻轻点了下头,道:“自然,我需要一个更好的身份进入正道,去找鲛珠。”
沈归穹紧抿了唇瓣,额上绽起了青筋,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道才控制住自己心中情绪。他瞧着谢遗不见血色的面孔,既觉得心疼,又觉得恼火——这个人又何必要这样做?明明只要他一句话,自己就能为了他赴汤蹈火,更别说只是寻找鲛珠。
“你想要鲛珠,我帮你找。”
“单凭你一人,恐怕是不行的。”谢遗道,“我有别的事要你去做。”
谢遗如是这般向沈归穹交代了一番,最后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倚着垫在腰后的软枕小憩。他伤的太重,便是说话也是耗费精神的。
沈归穹得他嘱咐后却不想离开,站在床边垂眸盯着谢遗看。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谢遗这幅模样了,也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平日里那般高不可攀的一个人,一旦病了就鲜活上许多,仿佛瞬间从云端跌落,只要伸出手去,就会轻飘飘飞进你的手心。
可爱可怜。
他看谢遗看得正有些出神,门外忽然响起了两声敲门声。
沈归穹瞧了谢遗一眼,见他似乎对此没有察觉般仍旧闭着双眼,便走到门边开了门。
萱萱正提着一个食盒等在门口,里头一碗粥并两三样小菜,见有人开门,还以为是傅宸,然而一抬头,对上沈归穹的面孔,顿时惊讶失声,半晌说不出话。
沈归穹接过了她手中的食盒,正要关上房门,又想起什么一般,冷冷斜睨了萱萱一眼,低声道:“他休息了,你下去,不许声张。”
萱萱只觉得那一眼冷得如刀,呆呆站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