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破春寒
云如墨染, 天色晦暗。低矮的山陵隆起的弧度于或浓或淡的岚霭中蜿蜒连绵,与天几乎要融成一色。
雨已经小了很多,却仍是连绵地下着。抬着步辇的人似乎浑然未觉天上正下着雨,细密的雨丝在他们周身一寸处被无形的内劲弹开, 丝毫未湿衣裳。冰凉的雨水顺着步辇的顶往下淌,三两滴溅入了步辇之中,在锦绣绸缎上洇开了一晕深色。
辇轿中的少年白发红眸、貌如妖邪, 此刻正静静望着不远处混战成一片的教众和禁卫军。
因为身体的缘故,谢忌一贯不喜阳光,更加钟情阴雨天气,只是而今这场雨连着下了许久, 也不免觉得厌烦。隔着雨幕看了会儿, 他便收回了目光,身子朝后仰去,整个人靠进了身后柔软的软枕之间。
明空和尚一行人已经从墓中出来了, 他们本想趁着外界正乱从此地离开, 然而向来都是各自为政的武林众人此时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很快被拥挤的人群散开,混进了魔教和朝廷的厮杀中。
三方乱做一团, 谢遗夹在人群当中,因为受了内伤的缘故只能靠着身边的傅宸照顾。
谢忌一垂眸, 便从人群中认出了他。
侍立在旁的侍女注意到他的视线, 目光也落在了人群中的谢遗身上, 她微微蹙眉, 语气带着几分询问的意味:“教主……”
依照谢遗的计划,解决了这群朝廷的走狗后,便是魔教与正道人士们短兵相接,而后,再来一人横空出世,解正道之围……
可是谢忌不想。
“锦苏。”谢忌出声唤她。
侍女低头应声。
“依你之见,本座若是此时想要入主中原,可是好时机?”谢忌挑眉看她,似笑非笑。
“教主雄心壮志,奴婢自然愿效犬马之劳,可是……”锦苏咬了咬唇,脸上流露出些许犹豫来,“谢先生说此时尚不可,更何况……”
谢忌轻轻摇头,声音依旧柔和,却有几分不容置喙的肃杀:“本座不是问师父何时入主中原,而是问,本座若是此时入主中原。”他将“本座”二字咬得极其重。
锦苏不由失色,她抬眸小心翼翼瞥了谢忌一眼,恰好与之对视,便如被烫着一般飞快地收回了目光。上方,谢忌一声不出,显然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锦苏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人的野心,与当年的沈归穹一般无二。
她垂下眼帘,思及多年前所见——
谢遗鲜少靠杀人来立下威信,但是十几年前,他斩前任魔教大长老于剑下的场景,即便如今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叫人心惊。
前任长老诸淮风应是当时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当时的武林中,梅若霜还没有练成碧海青天,白凤山庄庄主也还不是慕容决,正道只有明空和尚、无忧师太、慕容雀、萧有恨四大绝顶高手,而诸淮风同时对战其中二人可以不落下风。
只是,即便如此,不过三十招,诸淮风仍旧是被谢遗一剑穿心而过。
锦苏想,十几年前,谢遗就能在三十招内杀了诸淮风,三十年后,武功不可能不进反退。
谢忌若是执意要和谢遗作对,恐怕要步上沈归穹的后尘。
她心思百转千回,也不过是短短瞬息的功夫,然而,上方谢忌似乎已然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慢悠悠笑道:“本座,也不想留不听话的狗。”
极轻的一声“咔哒”,女人的颈项以不自然的角度向后扭曲,眼瞳因为错愕微微张开,脸上甚至没来得及流露出什么表情。
“阿蓝。”
听到谢忌叫出她的名字,少女这才松开了手,眼看着锦苏倒下去,转头看了谢忌一眼,复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等候着谢忌接下来的吩咐。
谢忌的目光遥遥落在谢遗身上,唇角不自觉上扬,流露出几分笑意。
他可不是沈归穹,会那么轻而易举地暴露自己,若非有万全的把握,怎么敢杀掉谢遗特意留在自己身边的人?
雪色云锦堆叠在软榻之上,水光映过金丝描绘出的鹤,在这样暗沉的天色里竟然显出几分流光溢彩,与人一种奇异的奢靡之感。
下一刻,那奢靡的白色落在了人群中。
一只手握上了谢遗的手,将他带离了傅宸的身边。
“谢遗。”谢忌声音柔软,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谢遗的脸色微微泛白,因为受了内伤的缘故,唇色远比平常要寡淡,便显得他睫毛格外黑,睫羽之下的眼瞳更黑。
谢遗:“你现在来做什么?”
谢忌握着谢遗手腕的手愈发用力:“自然是带你走。”说话的功夫,谢忌便折了刺过来的一剑,剑刃被内力震碎,飞溅出去的断刃插入了周围人的喉咙。
谢忌顺势揽住了谢遗的腰,提起轻功,踏着一人送过来的一剑掠身而起,雪白的衣袂在空中翻飞如鹤羽,几个起落后回到了辇轿之前。
他让谢遗坐上去,又弯腰替谢遗除去沾了泥土的鞋袜,接过了身边侍女递过来的细绢,替他擦拭干净脚上水迹,这才自己也上了辇轿。
谢遗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谢忌慢吞吞道:“鲛珠到手,你还要留在这儿吗?还是,你根本就是一直在骗我?”
下一刻,谢忌又笑了起来,瞳若桃花潋滟生彩,“谢遗,我知晓你不会骗我,我们回去吧。”
谢忌话音未落,难以抗拒的困乏之感泛上谢遗的脑海,他眨了眨眼睛,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只有谢忌那双因为缺乏色素呈出淡绯色的眼睛。
……
谢遗缓缓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他曾在魔教住了十余年,这间屋子里就是他那十年的卧房。
他猜想谢忌是下了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将药下在了那儿,又是何时下的?总而言之,眼下他被谢忌带回了魔教。
他坐起身,正要抬手掀开被子,就察觉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白白!”
发光的白色小团子飘过来,声音发虚:“宿主大大……”
谢遗伸手在胸口处摸了摸,除了这一除,还有几处地方正隐隐生出绵延不绝的痛感,他问:“怎么回事?”
“是金针过穴。”白白弱弱道,“是谢忌找人做的,好像是为了治你的内伤。”
“不是。”谢遗虽然没有学过武,但是用过这么久的绝世武学bug,总会有所获得,他如今就察觉了自己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当即要求白白打开绝世武学。
真气刚在体内运行便被打乱,谢遗猝不及防喷出一口血来,吓得白白赶紧关了绝世武学bug。
果然——
谢遗心知谢忌对他的身体做了什么,可是他不精于此道,不知道谢忌究竟是用的什么手段,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决。
层叠的纱幔被人撩开,白衣的少年踩着一地昏暗的影子缓缓走近,最后在谢遗床边坐下。他目光温柔地看着谢遗,也不嫌脏,直接用自己的袖子去擦谢遗唇边的血,道:“你受了内伤,应当好好休养。”
谢遗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冷得像是被冰水浸过:“谢忌。”
谢忌微微歪头,过于妖异的面容因这有些无辜的姿态,显出几分奇异的魅惑之感:“谢遗,你想说什么?”
“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遗想知道吗?”谢忌垂眸微笑,森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像是被落雪压了一下,“我只是太喜欢谢遗而已。”
谢遗只觉得背后生寒。
可是谢忌却似乎很是愉悦,他伸手轻轻点上谢遗胸口的一处穴道,脸上笑弧扩大,声音也愈发缠绵:“这里,埋了一根针。”他的手继续朝下,“这里,还有这……”
谢遗捏住了他的手腕。
谢忌住了手,抬眸与谢遗对视几秒,又低下了头。他凑过去,唇瓣轻轻碰上了谢遗握着他手腕的手,嫣红的舌尖倾吐,轻轻舔舐过谢遗的指缝。
谢遗只觉地指尖发烫,匆忙松开手,收了回去。
“呵。”谢忌舔了舔自己的唇瓣,道,“谢遗还记得你是在哪儿救得我吧?”
谢遗手指下意识地弯曲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谢忌笑道:“我在那儿,看到了好多。”
他俯下身,将人整个笼罩入自己的影子里,一手轻轻点在了谢遗心口,又顺着他的心口处朝下而去,“可是我只想和你做。”
谢遗感受到谢忌的触碰,皱了皱眉:“我不想。”
“试试嘛。”少年尾音上扬,一如幼年时撒娇的模样。
然而谢遗说不想就是真不想。
不但脑子不想,身体也不想。
谢忌给他弄了会儿,谢遗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到后来连看也懒得看了。
谢忌只能挫败地停手,“真是想不到。”
谢遗懒得和他折腾,已经闭上了眼睛,又忽然想起来一事:“鲛珠呢?”
他当初拿走了那个盒子,可是醒来之后身上衣物已经全被换过,装着鲛珠的盒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忌听他这样说,脸上不由露出几分不悦:“你就只想着鲛珠吗?”
谢遗睁开眼,问:“在哪儿?”
“我偏不给你。”谢忌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遗,笑容柔和,“我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开心。”
即便现在得不到你,也能拿捏住你想要的东西,总有一日,你还会是我的。
谢忌这般作为,不禁让谢遗想起了之前的沈归穹,难道自己养的孩子,一个接一个都有这样的想法?又或者是他教育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