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破春寒
白发红眸的少年依靠在软榻之上, 眼眸半眯,神情慵倦,此刻正静静听着下属的禀告。
他的衣襟大敞,袒露出胸膛和缠了厚厚一层雪白绷带的腰腹。坐下下方的几位长老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他的腰身, 暗忖谢忌的伤势到底有多重。
除了温无戚没人知道谢忌的伤势如何,只有些许风声传出, 说那是几乎可以夺去性命的伤。
可是谢忌伤后短短两日,便兴兵进入中原, 又令人不由得怀疑这消息是否可靠。
“教主。”坐下下首第二位的是西长老西孟华,此刻他饮尽一杯酒, 起身朝谢忌行礼,“不知教主准备何时进攻冀州?”
云州拿下,下一个要打的就是冀州了, 只是谢忌却偏偏按兵不动,不肯乘胜追击,此举实在是令人费解。
软榻之上的少年懒懒瞥向他,绯红的眼瞳中看不出丝毫感情,尽是冰冷。西长老被这目光一看,只觉得后背霎时间出了一层冷汗, 顿时低下了头, 不敢直视谢忌。
谢忌收回目光, 漫不经心地抬手示意西孟华坐下, 口中道:“不急。”
他声音冷淡, 不疾不徐, 却成功压住了在场一干人等浮躁的心思。
西孟华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在位子上坐下,又听见北长老开口:“还请教主指示接下来的行动,我等也好早做准备。”
谢忌没有出声。
几位长老等了片刻,没听见谢忌说话,不由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唤道:“教主?”
谢忌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
北长老大着胆子开口:“教主,我等……”
他一语未竟,已被谢忌打断:“派人去告诉他们,本座要谢遗,活的。”
他话一出口,满座皆惊。
“教主!”南长老经不住喊出了声,“教主这是何意?”
谢忌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道,“五日之内,若是本座见不到谢遗,便屠云州一州。”
“教主!不可!”
谢忌闻言,抬眸冷冷看了出声的南长老一眼,却是一语不发,起身离去。
只余下几位在场几位长老面面相觑。
南长老低声连连念叨着“荒唐”,西长老和北长老脸色也不大好看,唯有东长老约莫知晓些谢忌和谢遗之间的纠葛,当下老神在在,一副对此毫不在意的模样。
北长老向来圆滑,见东长老如此模样,不禁问道:“东长老对此怎么看?”
“既然是教主所愿,我等当然要听教主吩咐。”东长老道。
南长老闻言冷笑:“那谢遗是什么人,旁的人不晓得,我等还不知晓吗?”
东长老只是摇了摇头,不再和他争执,自己一人径直出去了。
北长老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东长老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言。
……
微生子羽面色冷凝,匆匆朝小院赶去,却在院门处驻步。他站在庭院外,庭院中的谢遗回过头,与他遥遥对视,青色的衣袂被风扬起,显出一种大病初愈的消瘦之感。
谢遗确实是病刚好,他体内金针已经有些移位,疼痛感与日俱增,微生子羽延请了几位大夫来看过,都说不敢取针。
白白告诉过谢遗,照这样的情况下去,短期虽然尚可忍受,但是时长日久总会疼得日夜难安。然而谢忌却不会给他拖下去的机会,谢遗心想不如早早了断,再拖下去实在是无济于事。
恰好如今微生子羽不得不将他交出。
“我已经知晓谢忌的事了。”谢遗走近微生子羽,道,“而今的局势非我出面不可,微生大人今日来的匆匆,怕是心中早有打算,既然如此,请带路。”
谢遗的声音平静地近乎冷漠。
微生子羽没有动。
谢遗正有些费解,却听见他慢吞吞道:“我虽然一直不肯信你,可是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信你一次了。”
只是,他并非真心想信谢遗。而是时局如此无奈,只能信一次谢遗。
谢遗等着他的下文。
微生子羽伸手,掌心是一枚普通的缝衣针。
谢遗视线落在他的掌心,不由瞳孔一缩——当初杀了季沧云的也是最普通不过的缝衣针。
微生子羽道:“你应当能用上。”
谢遗伸手接过,道:“多谢。”
微生子羽笑了笑,难得眉间凝聚多日的郁气也散尽,终于显出些他这个年纪应当有的朝气。微生子羽垂眸看着被谢遗捏在手中的缝衣针,道:“当日你我初见,我便对你的身份生出些许怀疑,可是却总寻找不出什么证据,却没想到,如今竟然会不得不信一次你。”
谢遗失笑,道:“若是此行真的事成,想必我也活不下去,届时还请微生大人与傅宸一道稳定时局。若是可以……便请大人在能力之内,帮一帮傅宸也好。”
他终究还是在三个人中选择了傅宸。
微生子羽将谢遗送至门口,一语不发。
谢遗扶着车辕正要上马车,忽然听见对街一道声音蓦然响起,嘶哑地喊:“谢先生!”
谢遗寻声看去,了然地挑眉。
傅宸站在街角,他的面孔是不见血色的惨白,俨然是伤势未愈的模样,一身如雪的白衣被风鼓荡而起,愈发显得他的脸色白得吓人。
“谢先生!”傅宸唤他,如墨的眼瞳中是几乎凝成实质的忧虑,“谢先生是要去见谢忌吗?”
谢遗点了点头。
“可是谢先生伤势未愈。”傅宸有些执拗地看着他,面上尽是不赞同。
却听见谢遗低声开口,声音那么轻,仿佛随时可以被冰冷的风吹散:“好不了的。”
“谢先生只消再等几日——”
“不必。”谢遗打断了他的话,“今日便可。”
傅宸上前一步,还欲再说些什么,谢遗却先他一步开口:“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因为我想要阻止谢忌屠城。”
傅宸停下脚步,看着他。
谢遗继续道:“谢忌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如今他为祸武林,我心中其实并无愧疚。”
这番话使得众人心头大震,便仿佛终于撕开了颜色锦绣的粉饰,终于表露出其下丑陋腐朽的真实了。
“即便今日过去,我会死在那里,也和整个江湖朝廷无关,这仅仅是我和谢忌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所以,你不必拦我。”谢遗睫羽低垂,柔软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捂一块永不会融化的冰。
他是那样冷的冰,叫人的心都被冻得发疼。
“你不必拦我,因为我谁也不为。”
傅宸听他说完,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说:“我早就知道。”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早就知道。”
他早就知道的,谢遗从未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放在眼中、放在心上,他谁也不爱,谁也不在乎,他只是想做,所以去做。
因为想要得到鲛珠,所以在江湖散布下那样的传言。因为想要杀了谢忌,所以现在他义无反顾地踏上前往云州的路。
傅宸猝然弯腰吐出一口血来,星星点点的红溅在他的衣衫上,像是雪地里骤然开出一枝颜色灼灼的红梅。
他身边侍女惊骇地喊:“公子!”
傅宸一手擦拭去自己唇畔猩红的血迹,拒绝了侍女的搀扶,一步步朝着谢遗走去,说:“我早就知晓,你谁也不为。”
可是还是甘心为你做事。
“我早就知道,你谁也不在乎。”
可是还是愿意配合你布下迷局,引武林众位同道入局。
“然而谢遗,这么多人死在你的局中,你扪心自问,可有一丝一毫后悔?”
傅宸想问的是,沈归穹因你而死,你可有一点后悔?
傅宸最想问的是,若是我也因你而死,你可会有一点后悔?
谢遗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不语。
傅宸也静静看着他。
青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微暖的日光,像是晕开的墨,终于,那团沉静的墨中起了涟漪。
谢遗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他只知道,这些都不能让他为之停留。
傅宸咽下了喉头上涌的血,很慢很慢地,说:“我知道了。”
他深深看了谢遗一眼,转身离去。
谢遗扶着车辕,坐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行到云州的城门之下便不肯再前行,谢遗被人从马车中搀出来,踩在残留了血与硝烟的地面上。
城门下,早有有人等候,谢遗整理了衣衫,走过去,声音柔和:“劳烦去禀告一声,就说,谢遗欲与教主一见。”
那人听见“谢遗”二字,便忙不迭地跑去通传消息了。
如今整个江湖都知道,谢忌想要见谢遗。
谢遗站在城门之下,高大的灰色城墙对比得他的身影格外微妙,仿佛天地之间一粒再小不过的浮尘。夕阳颜色如血,漂浮在远处群山之上,映红了半面天空,也映红了谢遗的衣衫。
白白忽然出声:“傅宸整合了剩余所有的江湖势力,和微生子羽联手了。””
谢遗点了点头。
白白继续道:“任务2完成了。
谢遗回忆了下任务2的内容,并不觉得意外。以如今的局面,江湖一众势力必定是需要拧成一股绳对付魔教的,只是能够让这些势力联合的人,江湖中实在不多。倘若真的要选一个暂时统领他们的人,必然是背景深厚却没有武功的傅宸了。
“也好。”谢遗道。
下一刻,一个身影自长街尽头出现,慢慢朝着城门方向走来。
夕阳的余光落在他白如雪的长发上,似乎化成血浸入了他的发丝间,将一头无暇的白发染成了妖异的红。少年抬眸之间,浸饱了血一般的猩红眼瞳,倒映出谢遗的影子。
谢遗似乎心有所感,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唇瓣微动,道出极轻的两个字来:“谢忌。”
谢忌朝他微笑,一种残忍的恶意铺天盖地地笼罩而来,他听见谢忌说:“沈归穹死了。”
谢遗没有出声,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仿佛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了。
谢忌在走到谢遗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的喉咙被谢遗用剑指着。
那是一柄如若雪山之巅最寒凉的冰雪所铸的剑,是一种什么也无法侵蚀的湛然的白,和谢忌的剑有九分相似。
不。
应当说,谢忌的剑,像这柄剑。
谢忌的神情微妙起来,他眯起了眼睛,打量着那柄剑,和握剑的谢遗。
“谢遗,是来杀我的吗?”
出乎谢忌的意料的,谢遗竟然承认了。
黑发黑眼的青年轻轻点了下头,“是。”
谢忌唇角勾起一抹笑,有些嘲弄地:“你是应该想要杀我。”
没有什么试探的机会,两个人飞快地交起了手。
谢忌伤势未愈,谢遗更是深受金针过穴的苦痛,双方动手,谁也占不了优势。
纵横的剑气撕裂了谢忌的衣裳,裸露出缠着绷带的腰腹,鲜血从腰间的伤口渗出,慢慢浸润了白色的绷带。
谢忌却像是察觉不到疼,不断挥着手中的长剑,精妙的剑诀在他的手中使出,却又被谢遗用同样的招式挡下。
无论是谁见了这场战斗,都会相信谢忌和谢遗之间的师徒关系。
他们用着彼此最熟悉的剑法去迎战对方,每一招,每一式,又会在对方的下一招下一式中重演。
然而,谢遗陡然变换了剑法。
他的剑势在一瞬间从大开大合的凌冽霸道转为了最柔软的细密连绵,织成剑网一片,朝着谢忌剑式最薄弱处攻去。
三招。
第三招,谢遗的剑尖,在谢忌的胸口划开了一道极为狭长的伤口。
幸而谢忌退得快,否则就是开膛破肚。
谢忌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来,他的腰间都是血,从白色的纱布上渗透出来。
谢遗却没有留情,继而一掌拍了过去,正中谢忌胸口,将人掀翻在地。
“谢遗。”谢忌倒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停下,他吐出一口血,看向谢遗,“你好狠心啊。”
谢遗以剑指着他,“交出鲛珠!”
谢忌一怔,旋即放声大笑:“咳咳咳,我倒是忘了!你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鲛珠吗?”
他又忽然怨恨起来:“除了鲛珠!除了鲛珠!你还在乎什么?”
谢遗只是重复:“交出鲛珠。”
谢忌一手捂着自己伤重的小腹,阖了阖眼睛,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谢遗沉默。
谢忌道:“那日我说,我今生想要的,是你。”
谢忌咳嗽两声,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他却连擦都懒得,道:“这句话,如今也还当真。”他顿了顿,喘匀了呼吸,伸手按在自己腰间的伤口上,道,“鲛珠在这里,你可以来取。”
谢遗提着剑走过去,他在谢忌身前站定,手中剑朝下划开了谢忌腰间的绷带,看见了他腰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谢忌的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极为绚烂的笑容来,说:“你来拿啊。”
谢遗抿了抿唇,半跪下身去。
谢忌笑容愈发璀璨。
下一刻,他笑容骤然凝固,绯红的眼眸在顷刻间失却了光彩,成了死寂的灰。他的手垂在了一边,边刃沁着微蓝的匕首从他的袖子里调出来,落在了地上,染了灰尘,
一点血红从他的眉心渗了出来,像是朱砂。
谢遗闭了闭眼睛,手指伸进了谢忌腰间的伤口,在一片黏腻腥稠的血肉中摸索到了一颗珠子。
他握紧了那颗珠子,抽出了手。
“任务完成。”
谢遗恍若没有听见,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掉了手上沾的血,然后抬起了谢忌的头,抱在了怀里,用衣袖去擦谢忌唇边的血。
他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
夕阳的光慢慢收束了,最后一缕余晖在天地间湮灭。
沙尘中静静躺着一枚染血的缝衣针。
与淬了毒的匕首相对着。
像是嘲笑着这场故事终究以彼此的算计落幕。
※※※※※※※※※※※※※※※※※※※※
啊,其实一开始不想让谢忌死的。
后来,我写嗨了。
这结局写的我真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