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副本·圣杯问答 14
地平线泛起了一层暧昧不明的浅色。
乌鲁克以南接近幼发拉底的河岸上, 有为了防止冬春泛滥期的到来而修建的高渠与建筑水阀, 沥青粘合的泥砖饱经风霜，爬满了细密的绿叶植物和一些柔嫩的藓菌。
界定美索不达米亚的巨大河流一改往日的汹涌，在这黎明到来前的夜色下非常平静。
穿过森林，恩奇都跳到河流的上方接通水渠的山崖上，把藤丸立香放了下来，却不让他面朝河流的下游。
“我无法感知它什么时候会到达这里。”
他面色不渝，对少年说话的口吻罕见地生硬起来，“但是它溶解灵魂的能力连掌管冥界的女神都无法阻止，你不能直视它, 立香。”
藤丸立香把视线放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他顿了顿, 又问：“但是，乌鲁克的市民怎么办？河流旁边的森林里还有军队和敌国的祭司控制的魔兽窥伺着, 北壁也还有胶着的战况。吉尔伽美什太强大了，急速的消耗让这些结盟的小国不得不在今天进行最后一战。”
“乌鲁克腹背受敌，南壁是防御最弱的一面，居住了许多无辜的市民。”
恩奇都显然犹豫了。
原本认为战争不过是人类之间如兽群争夺地盘打架一般的自相残杀，是由吉尔伽美什的暴虐、大地失去了神明的恩赐、人类对抗神明的约束等种种原因所致。
但在与人类的接触中，神造的泥偶才发现了人类与野兽的不同之处。
恩奇都安静地站在山崖上，绿色的长发在风中舞动, 前方是会威胁星球与人理的邪神, 身后的远方是即将有人类交织的战场。
如果是之前的恩奇都, 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面对邪神，对人类的行为静待其发展，继续自己讨伐吉尔伽美什的任务。
藤丸立香像是感觉出了他的犹豫，转过头和那双因为魔力流动而变成金绿色的眼睛对视，那双眼眸流光溢彩，像是有盛着生命的光河在碧绿的湖底流淌。
少年又问了一次：“恩奇都，你在为什么而战？”
——大地。
——因为失去了神明的恩赐，大地就会陷入荒芜，所有生命都会……
像是身体中某一部分程序出现了故障，恩奇都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果断地回答出这个问题。
接触到了人类的社会，自藤丸立香之后，人偶在意的名单上又排上了一些人类——因为物质的交换与协助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在人格上的收获却很难作出对等的回报。
当平原上的战火纷飞，活在战争的人民日夜恐惧，舒尔帕克只是一个商人往来的小城，人们在紧张的氛围中迎来了丰收的节日，夜晚点起的篝火依然可以照亮夜空。
那时候恩奇都和藤丸立香坐在广场的一角，少年听到人偶奇怪地问：“为什么大家还能那么开心呢？”
“啊？”
广场中心的火光映在藤丸立香的脸上，给夜风中的人类刷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他琢磨了一下措辞，不确定地答道：“可能这就是苦中作乐吧。不过战争还没有到来，人们还有时间好好的活在和平之中，为什么要去为恐惧烦恼？”
说完少年就想到恩奇都的视点一般都比较奇怪，有些心虚地问：“恩奇都会觉得这样的行为很愚蠢吗？”
人偶摇摇头，“我会觉得很矛盾。”
战争中的舒尔帕克人民都非常恐惧，但他们在节日夜晚露出的幸福却又是真实的。
恩奇都若有所思起来，他一直觉得人类很矛盾。第一个让他产生这种看法的人类就是藤丸立香，对自己露出的目光陌生又熟悉，对这个时代的神明反对又宽容，强大与弱小的概念在他的身上共存。
少年好奇地询问过他：“恩奇都在城市里奔跑的时候都遇见了什么？”
人偶想了想。
“今天去帮助人们给小羊接生的时候，羊的幼崽舔了我的手，它的舌头轻得不可思议，周围的人却为了它的诞生送了我许多礼物，这好像和因为要追求我送给我的东西不太一样。”
“神庙里最老的神官用很奇怪的口音唱着兽语，我没想到安努（天空之神）的神官居然告诉祭祀们人类其实和野兽一样，老去后要回归大地。”
“难民给城市里带来流行的病灶，载着草药的商队却把商品免费赠予所有人。”
“大神官死了，饮宴的时候人类把他的尸体做好防腐，然后放在舞女的大腿上，人类们就像是狮子在见到同伴的尸体反而更能对着驴子下口一样，大口的饮酒与食肉。”*
……
他们在无数灾难、战争、疾病、死亡之中艰难而矛盾地生存，明明的非常弱小而短命的种族，却又从未断绝在这美丽而残酷的星球之上。
耳边有河流静静流淌，树林里有风穿过，前方邪神迈着死亡的步伐逐渐接近他们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隔绝在水面下，淤泥与藤条含混地搅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用无法理解的语言在其中低声呢喃。
可恩奇都一愣，注意力却从河面收了回来。
他仿佛在某一刻突然透过了少年的眼睛去注视世间，一切豁然开朗。
人类不需要神明。
藤丸立香的存在足以证明人类的文明之火延续到了五千年之后，哪怕在他所在的时代里也出现了无比强大的敌人。名为盖提亚的魔术王要将现有的人理作为养料烧却，异变了八个人类文明作为扭曲历史的转折点，试图毁灭这个星球。
可如今少年依旧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们会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上下求索迷茫不已，但只要能在黑暗中发现一丝可能，人类就能划破黑暗，绽放出最灿烂的光辉。
恩奇都想，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跟随着藤丸立香走出森林——
旷野上所有的声音霎时安静了下来，人偶听到了自己回答：“为了人类。”
为了那道遥不可及、近在咫尺的光辉。
他要阻止战争，也要阻止邪神。
藤丸立香凝视着恩奇都的眼睛，像是碧绿的湖水透彻见底，神之造物拥有了完整的人格，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点亮。
“那让我来帮助你吧。”
少年笑起来，眼睛闪闪发亮。
“我们难道不是伙伴吗？”
大地蠢蠢欲动。
只要恩奇都动动手指，土地就会协助他和即将登场的邪神开战。
但藤丸立香却提议由人偶去阻止战争，自己来消灭邪神。
这样的建议，就算是相信人类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恩奇都也会好脾气地对少年投以拒绝的微笑，并且要求他必须拿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人偶轻柔的嗓音当中显露出不容拒绝的强势，讲述核心记忆里面本土神明曾抵御对星球之外的敌人的记录。
“曾经在黎明时期降临的异星之神带来的大灾害几乎重创了这颗星球，星球之外的神明往往有着模糊的概念，如果邪神还有其他攻击性的装置，你要怎么阻止它？”
人类在邪神的面前只是它的食物，就像魔兽面对新生的兔子从不会怜悯。
“我没打算阻止它，恩奇都。”
藤丸立香告知了他自己与女神做出约定的事情，“怪物只有一个，战争是有成千上万个人类参与，我没有办法凭一个人的力量能制止战争，但或许可以尝试一下杀死……嗯，落单的邪神。”
“有女神的帮助”这个解释让恩奇都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他不确定道：“两柱女神的力量不一定足够，如果她们能靠谱一些能做到有效的阻拦就好了。”
“但是艾蕾什基伽尔要怎么在大地上行使权能？”
黎明将至，诸神皆知，冥界的女主人是作为固定冥界的钉子而诞生，绝无有离开冥界的可能。
人偶的语气温和，但是态度很强硬，作为一直被他保护的藤丸立香知道自己一定需要拿出一个值得他改变主意的理由，恩奇都才会同意这个作战。
“既然是伙伴，我总不可能让你一直孤军奋战，敌人们都拥有邪神这个杀手锏，那我也不能再吝啬我的底牌。我有办法让艾蕾来到大地行使权能，这一点还需要你相信我。你也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
“这也是我的一个能力呀。”
他从没有向恩奇都隐瞒自己可以使用礼装的能力，虽然在情人节礼装之外能使用的礼装寥寥无几，但礼装“花开冥界”本身就是艾蕾什基伽尔赠予他的礼物，那是艾蕾什基伽尔的梦想和期望，现在他拥有实现的可能。
恩奇都仍旧不放心：“你的灵魂像是折断了的芦苇，在河面上飘得越来越远，很有可能再也无法回到河岸旁。”
藤丸立香这一次刚到来苏美尔的时候人偶就说过同样的话，魔力过度消耗会导致神代浓郁的魔力反扑，让他脆弱的灵魂魔力过载。
如果是达到召唤英灵的消耗量，那藤丸立香的灵魂就会在英灵显身的瞬间爆炸。
“可是这个自爆毫无意义啊傻子才会做。让艾蕾来到大地上不属于从者召唤，这个你可以放心。”
他劝说后又反问：“而且除了这一个办法，还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存在吗？”
少年抬起手指，装满礼装的书本熟练地出现在半空，簌簌翻页，照亮二人的脸庞。
恩奇都深看了一眼出现一线曙光的天边，如果自己现在赶去乌鲁克南壁，时间完全足够。由他去阻止战争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请你相信我，恩奇都。”藤丸立香扬起对方熟悉地笑容，“因为我也是这么信任你的。”
人偶垂下眼睛，没有否认，流向地脉的魔力像是树木收起自己扎下的根一样顺从地流回到恩奇都的身上。
“在未来也是这样吗？”
藤丸立香告诉他：“从来都是。”
天之锁再度化作绿色的流光。
河崖上的少年看着他再度穿林渡河，升上高空中，如流星般飞往人类的战场。
藤丸立香闭上了眼睛，转身面对水波粼粼的幼发拉底河。
几乎是在恩奇都到达战场的同时，他面对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黑色阴影。
远处的城市有最新鲜的血肉，但它看见了离自己最近的祭品，人类少年孤身一人站在河崖上，只有灵魂的形态像是一盘美味的珍馐，它决定将他作为开胃菜先行食用。
邪神缓缓从水面升起，令人疯狂的低喃絮语即将冲击人类脆弱又紧绷的神经。
藤丸立香自从在夜风里知道恩奇都无法同时处理邪神和阻止战争的时候，他就决定好了。
自己无法召唤从者，仅凭艾蕾和伊斯塔尔的力量又不足以杀死邪神。但在神代浓郁的魔力中，他还有一个选择，是他仅能使用一次的底牌。
熟悉的金沙再度从他的指间落下。
受到召唤的从者凭依了藤丸立香，强化了他的躯体，赋予他非人的特性，然后将意识的主导权交给自己的御主。
太阳升起，王者的皇冠加冕在少年的头上，让他拥有了直视邪神的能力，迎战这来自星球之外令人疯狂的怪物。
藤丸立香缓缓睁开眼睛，等他看清水面上的邪神时，立刻高举起手中的武器。
“你是什么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