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宁松开手,雨过天晴色的薄瓷杯盖“咔嗒”一声落在了盖碗上,里面盛着的绿盈盈的茶水轻晃一下,有几滴溅到她手上。
她像是没察觉到似的,轻笑一声,斥责一样地说,“大惊小怪些什么。”
是啊,大惊小怪什么,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不过是个不知真假的传言,和以讹传讹的谣传,怎么在听到的那一瞬,还是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回到了暗无天日的病榻前。
可是衣袖里那只蜻蜓的翅膀还软软地搔着她腕心的软肉,像是真实和虚幻中摇摇欲坠的一根线,把她从陈世面前,牵到了秦深身边。
她从袖子里摸出那只竹蜻蜓,指尖轻拨弄一下,放到桌子上,起身。
拾风拾雨一同抬头看着她。
长宁居高临下,微垂着眼,脸上褪去了以往温和的笑意,看起来有些冰冷。
“替我更衣,我们入宫。”
上辈子已经错了,这辈子她绝不会重蹈覆辙,耗尽一身荣辱,最终为他人作了嫁衣裳。嫁或者不嫁,嫁给谁,都该由她自己来做决定。
至少不该这样匆忙地,只见了一面就定下了一生。
拾雨红着眼睛替她更衣,拾风“啪”一声打掉她的手,自己替长宁换掉骑马的窄袖短衣,穿上长袖曳地的繁杂红色宫装。
长宁皱眉看了一瞬,“再换一件,不用这么正式,寻常的衣服就好,我们只是去问一个答案,不要弄得像逼宫一样。”
拾风思忖片刻,抬头问,“上次宫里送来一匹桃花云雾的料子,做的新衣还没上身,不如就那件?”
长宁一水儿的红衣,直到出嫁后才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因此她一时也想不起拾风说的是哪件。
不过拾风向来很少出错,于是长宁点点头。
拾风自然也有她的考量。皇上只有这一个亲妹妹,日日捧在手心里像掌上明珠一样地宠着,他们不该因为相互逼迫走到对立的方向,至少,和大郢的皇帝做对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她只是希望,皇上看到这件衣服的时候,能静下心来,听听长宁的决定。
拾雨被留在府里思过。这件事不是因她而起,可是她犯了错,泄露了长宁的行踪,一下午时间的发酵,足以闹得满城风雨。
长公主府的马车驶出门的时候,秦深在门口等着,他身边还是那匹高大英俊的黑马。
“要进宫?”秦深牵着缰绳问。
隔着撩起的帘子,长宁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秦深说完,不等她回答,就拍了一下马腹,让它自己回将军府去,他手在车辕上一撑,动作很轻地翻上了马车。
长宁低着头不去瞧他,可是又想去看他。
看看他是否冷下了神情,鄙夷,又不屑地看着她,那目光里会不会还掺杂着一点点的难过。
她有些不敢去看,他任何一点点不同以往的,微小的神情变化,都会像是在她心上狠狠的一拳狠狠重击。
她有些想赶秦深下车了,就前面那个路口吧,秦深的马已经回家了,那里是离将军府最近的地方了。
“长宁,”秦深却突然开口,没有给她留任何余地,直白地问她,“昨晚的琼林宴上,你为什么一直看陈世?”
长宁愣了一下,如实说道,“因为只他穿了素色的衣裳,看起来比较显眼。”
秦深深深地看她一眼,没再说一句话。
长宁却坐不住了,问他,“你没有别的想问我的了吗?”
“没什么好问的。”秦深抱着手臂靠在马车内壁闭目养神,是一个拒绝继续交谈的姿势。
长宁心里却犹豫,“没什么好问的”,是什么意思,是信她这些都是别人泼来的脏水,还是相信这件事就是真如传言所说。
她心中忐忑,竟也忘了赶秦深下车,马车跨过宫门直接驶到了长乐宫门口。
长乐宫本是天子的寝殿,可是当今皇上夜夜宿在飞鸾宫,长乐宫常年空置,如今就成了天子接待大臣的场所。
王延年年过半百,但声如洪钟精神烁砾,毫无疲态地向皇上讲述着西南两郡才熬过去年的大旱,今年又雨水过于丰盈,已经淹了许多的田地农舍,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身边站着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偶尔王延年太过激动时扶他一把,或者替他补充几句。
皇上只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王延年瞪着眼睛气恼,但也无计可施。
他也是穷苦人家出来的,甚至民间疾苦,因此这次灾情别人不当回事,他确实上了心,隔几天就上书请奏,希望朝廷能开仓放粮。
可是每次就像现在这样,天子从来没做出过明确的回应。
他痛心疾首又怒其不争,甩袖离去,走之前对皇上说,“老臣就不打扰皇上了,只是我这个学生还有件私事要和皇上私谈,事关皇家体面,还请皇上明察。”
他走了皇上立刻就松了一口气,昨天就觉得陈世其人品行不错,此时不由地对他的印象又好上几分。
皇上和颜道,“王延年可是从来没有收过学生,能得到他的指点,你小子倒是有几分造化。”
“或许是因为我和老师出身相似,老师看到我有几分感慨,这才误打误撞地得了他的几分青眼。”说完,他又忍不住为老师辩解几句,“老师为人素来耿直,虽然有时候冲撞皇上,但也是想为君分忧,皇上还请不要责怪老师。”
“不会。”皇上哈哈大笑,“王爱卿的为人朕自然是了解了,这么多呢他这幅性子都没变过,好在你是个软和的性子,不然,怕是明日你就要被他逐出师门了。”
陈世清浅地笑笑,不置可否。
“刚刚你老师说,你找朕有私事,怎么,还是哪家的姑娘,想求朕赐婚?”皇上调侃地问,是那种长辈看着满意的后辈的那种善意。
毕竟,他还想把他留给长宁,不想被人捷足先登。
陈世笑得羞涩,恰到好处地露出少年人青涩的内里,他跪下,珍惜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用月白锦帕包着的香囊,呈给皇上。
“还请皇上先过目此物。”
锦帕把香囊包的极好,层层叠叠的,没有露出一点内里,皇上耐下性子一层一层剥开,最后露出了一个湘妃色的,做工精巧的香囊。
“这是何意?”皇上把玩着香囊,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语气沉着地问。
毕竟这香囊上的绣工他简直不能更熟悉了,皇后寝殿的绣品,太子的衣裳,长宁身上的小物件,还有他自己腰带上的龙纹,都是出自一人之手,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仔细查看,都能找得到标记。
可是这个没有,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甚至上手摸了一遍所以可疑的地方,都没有。
可是就算是这样,这件东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陈世手里,尤其是他现在还一脸羞涩满脸欲语还休的春情。
皇后的东西,岂是他能幻象了!
“你最好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皇上冷声问。
陈世茫然,“臣昨日宴会上不胜酒力,就独自离席想出去吹吹风,散散酒气,结果就无意中遇到了孤身一人的长公主。”
皇上的面色和缓了,再看陈世又觉得顺眼了,放缓了语气悦色问,“后来呢?”
“后来……”陈世红着脸,“我在长公主身后捡到香囊,询问长公主是否是她无意间丢下的,长公主说不是。”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再加上宴席结束,臣不好在宫里逗留,就将它带回家,想着回头再找失主也不迟。”
“臣家境贫寒不识得这些料子,今日宿醉起的晚,还是师兄来找我,一眼看出这是千金难买的桃花云雾,追问臣是从何处得的这香囊,后来也是师兄,发现香囊内侧绣着一个‘宁’字。”
“臣斗胆猜测,这是否是长公主……”他顿了一下,“无意间遗落的。”
他停顿的有些微妙,皇上也有些理解。
毕竟长宁当着人家的面说香囊不是她的,可是转身就被发现说谎,听起来就像是故意丢在陈世经过的路上,等着他捡到,再欲盖弥彰地否认。
他在香囊内侧摸到了那个“宁”字,心下已经觉得是长宁欲擒故纵,但这件事他并没有做下决断,只是让人去请皇后来。
他和长宁虽然血脉相连,但是这些闺阁女儿的心事,长宁肯定会和皇后说而不是和他讲。
他虽然中意陈世,但也还是要看长宁的态度,他只是想在可以选择的范围里,给长宁最好的。
皇后在太后那里,太后素来烧香礼佛不问杂事,此时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仔细看看那人品行如何,别让长宁被人骗了去。”
皇后低头道是。
长宁的性子他们都知道,也因此皇后替她准备这些小物件的时候,从不敢把名字绣在明面上,生怕有人捡到了却用作其他用途。
换言之,能从那样的犄角旮旯里找到这个记号,谁敢说他没有丝毫的心机呢。
皇后目不斜视地从陈世身边走过,说,“那香囊是我亲手绣的,里面的香料是太后亲手装的,如今多亏了陈大人拾金不昧,本宫在此谢过了。”
作者有话说: 化身码字机的作者,可不可以打破零评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