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打啊宝贝儿
回丽城第二天,陈荏先是在学校周边找打短工的地方。
十一中寒假放晚了,附近洋快餐店都招满了假期工,他便往稍远些的商业区去,运气很好地在电影院门口碰到一家试营业的奶茶店。
奶茶店主叫姓郑,年纪三十有四,虽然卖的是高糖饮料,爱好却是健身,开奶茶店带着点儿相亲的目的。
因为他身材健硕,块垒分明(当年不流行这个),且个子高大长相凶悍,笑起来比不笑更吓人,加上爱好诗和远方,工作不稳定,在婚恋市场上颇为滞销。
郑老板第一眼看到陈荏并不觉得怎样,认为虽然清秀但不够阳光,不足以招徕顾客。
后来才发现对方厉害,他从来没见过算账这么快的人,比起业务能力来,阳光有个鸟用!
当时还没发展出快捷支付,店铺都需要收现金找零钱,陈荏已经被管老师练出条件反射来了,听见数字就得出答案,尤其小数额加减。
郑老板自己算术不好,二位数就需要笔算,顿时对陈荏大感佩服,二话不说就把他留下了,但告知试营业阶段亏本的可性能大,所以只能拿底薪一天一百,包两餐饭。
这个待遇其实挺优厚,陈荏暗想多亏这哥们数学差,否则大概得往下压一半。
靠着电影院的人流量,开张第一天生意还可以。
当年奶茶品种少,绝大部分小店还老老实实地卖着珍珠奶茶,郑老板的店也不例外,最多加点儿椰果,顾客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因为胃不好的缘故,陈荏本人不怎么喜欢“珍珠”,觉得那东西又腻又难消化,看着还不卫生。
于是他在收银间隙跟郑老板建议,说可以把珍珠拿掉,换点儿红豆紫米布丁粤利粤什么的。
郑老板惊问:“还能这样?”
陈荏说:“草莓猕猴桃芒果火龙果百香果,想加什么就加什么。”
他并非懂奶茶,只是喝过,顺口提了。
郑老板第二天便开始试验,肌肉男很有些钻研精神,一天之内推出了五六个新品种,卖到脱销后恨不得抱住陈荏亲,说:“快告诉哥,还有什么好点子!”
陈荏便说不仅可以卖红茶,还可以卖绿茶、青茶、茉莉花茶,茶上面再覆一层打泡奶油,这东西又没有业内死规定,谁想象力丰富谁就能当网红。
郑老板问:“什么叫网红?”
陈荏说:“就是在网上很流行,年轻人喜欢。”
郑老板当晚不睡了,要当网红,在店里搞了一宿小发明,拉着陈荏在边上看。
陈荏奶茶喝多了也不困,坐在凳上抱着膝盖,搜肠刮肚地回忆上辈子喝过的奶茶,什么黑糖仙草欧蕾,但凡能想起来的都跟老板说了。
从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春节期间务工人员回乡,大学生放假,原本是丽城此类中心城市一年中最冷清的时候,但这家开在电影院对面、占地面积只有几平米的小奶茶店却逆市上扬,生意火爆。
陈荏反正只管收银,郑老板把自家表妹们全喊来了,挤得店里转不开身,还是来不及做。
从早上九点营业,到晚上九点收工,可以说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
八点表妹们下班,九点之后终于能喘口气,郑老板体谅陈荏站了一天,总是主动把店里的卫生搞了。
陈荏也不能早回,他得理账,坐在桌边数钱记录,同时念念有词。
郑老板一边擦地一边问:“今天营业额多少?”
陈荏报出一个数字,郑老板咂舌:“日!一天比一天多啊!”
直到大年三十电影院歇业,营业额上涨势头才遏制了些。
奶茶店也中午打烊,郑老板要回家过年包饺子,同时接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催婚。他还打算把奶茶店营业额和利润上涨情况制成excel表格,拿给相亲对象看,表明自己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他将卷帘门半合,从微波炉里取出自带的盒饭,打开递给陈荏,真心实意地表扬:“你可真是个宝贝!要不你陪我相亲去吧,一起把把关,郑哥找个好嫂子,往后你也沾光!”
陈荏知道他是寻开心,咬着笔头笑笑没说话,哪有相亲带着店里小打工仔的,可不是找抽么?
郑老板又说:“我只能给你半天假。明天电影院放贺岁片,生意不会差,你得一早来啊!”
陈荏点头,忽然想起林雁行。
这些天林雁行没少给他发短信,可他白天忙,回复不了;晚上想回两条,结果沾床就困,打几个字便睡着,想想还挺对不起人家,不知道那人放假了没有?
林雁行大半个小时前刚被放出来。
这次小徐总给找的补课团队十分负责,简直是老天爷派下来收拾他的,虽然没有管老师那样的催逼,但全是水磨工夫,题不做完不让走。
他前天赌气不肯做五百道英语单选,老师居然全家陪他熬到了晚上十一点半。
顺便说老师全家便是他此次的补课团队,老爸教理化,老妈教语文,儿子教数学,儿媳教英语,这种家庭是所有高中生的噩梦。
他逃出牢笼第一件事就是到奶茶店找陈荏,结果倒好,第一眼就看见一卖肉的老骚.货(郑老板大冬天穿跨栏背心),后面翘着二郎腿数钱的可不就是他那小冤家!
更糟糕的是郑老板那几句话还完完整整地落到了他耳朵里!
……或许不完整,反正林雁行着重听到的是“宝贝”、“嫂子”、“你”这几个词儿。
林公子顿时急火攻心,心想完了,我不该放孩子出来打工,让他遇着变态了!
几天没见而已,“宝贝嫂子”都喊上了,林雁行心想我和这人同桌半年了,都没听他喊我一声“宝贝儿”!
他越想脸越黑,有意与老骚.货一战。
郑老板眼睛尖先看见他,问:“帅哥,喝什么?”
他怒道:“喝个……”
后面那个“屁”字没说出来,陈荏笑道:“给他一杯咖啡,这是我同学。”
“你同学?”郑老板打量林雁行,“这么帅啊,都能当明星了。”
陈荏说:“可不,帝国の花啊。”
林雁行恶狠狠的:“黑咖啡,不要糖不要奶!”
要你付出代价!
郑老板于是给他冲了杯清咖,他抓起一口闷,将被子重重放在柜面上,脸都苦得变了形,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郑老板说:“这帅哥很有个性啊!”
陈荏笑问林雁行:“你来干嘛?”
林雁行还在吞咽着苦涩:“我……瞧瞧你。”
“那你来对了,”陈荏说,“郑哥正打算给我提成呢,我说不要,他非给。”
“你应得的!”郑老板豪爽地说,“要不是你,我从哪儿发这笔横财?说实在的我开这店也是试水,做好了亏掉半套房子的准备,现在看来我不但能不亏,还能买一条帆船!”
“买帆船干嘛?”陈荏问。
“周游列国去。”郑老板说,“东南亚那么多港口,我想每个都停一遍。”
陈荏提醒:“这话你可别对相亲对象说,否则铁定失败。不安于室,大忌!”
林雁行眼神一凛,心想这老骚.货向小孩下手也就罢了,还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边开口闭口叫人“郑嫂子”,那边还他妈要带妞儿去东南亚,老爷子的那些老部下该招出来用了!
郑老板不知道他脑补得这么厉害,也不知道自己有人头落地的危险,还问他呢:“帅哥,要不给你搞杯甜的吧?我感觉你的表情很酸苦啊。”
陈荏也问:“林雁行,哪儿不舒服?”
林雁行浑身上下不得劲,就想损人,但看见郑老板扔了只厚厚的红包给陈荏就损不出来了,因为后者接过红包数了数,顿时笑靥如花。
林雁行一直觉得他好看,现在才知道好看是没有尽头的,就因为一点钱,那张脸居然往如花似玉上靠了!
“一千八百八十八?”陈荏笑问,“真舍得给这么多?”
郑老板说:“过年图个吉利,底薪一百一天,其余的是奖金,嫌少?要不给你凑个整两千。”
“不少了,”陈荏连忙说,“我省吃俭用些都足够过一年了,谢谢郑哥!”
郑老板诚挚地说:“该我谢你才对。快回家吧,明儿一早见!”
“嗯!”陈荏毫不掩饰欢喜,将那张发光的美人儿脸转向林雁行,后者火冒三丈地捏紧了兜里两千块钱。
陈荏问他:“年三十怎么不回家?”
林雁行反问:“你准备去哪儿?”
“我去管老师家过年。”陈荏说。
前天高三放了假,学校宿舍和食堂大门紧闭,他已经带着一些必需品住到管老师的出租屋去了,反正那个家的卫生基本是他在搞,有些东西他能找到,管清华自己反而找不到。
林雁行当然不会问“你怎么不回自己家”这种傻问题,有些事情陈荏不爱说,但林雁行了解。
陈荏笑道:“难得发了笔财,可惜这会儿小店小摊都歇业了,否则请你吃烤串去。”
“为什么那开奶茶店的给你这么多?”林雁行心里有疙瘩,总觉得郑老板不怀好意。
陈荏开开心心地回答:“你没听他说么?我即将给他赚半套房外加一艘帆船,相亲成功与否也维系在我。”
林雁行扭过头去低声说:“讨厌!”
他想把陈荏脸上的那层小得意揭下来,因为那不是因为他。
然而真揭又不舍得,他希望他永远这样得意下去,微扬着头,嘴角带笑,眼睛里有光。
……但那开奶茶店的还是讨厌,冬天里袒胸露臂的,要脸不?
关于这点郑老板特别冤枉,他是因为出汗才脱成那样,出汗则是因为热爱劳动。
再说林雁行一上篮球场脱得比他还厉害,**就穿一裤衩。
陈荏见林雁行板着脸站在原地,伸手拉他:“走啊,陪我去趟学校。”
前天他打包时将一套换洗内衣忘在宿舍了,他衣服少,缺一件都是大事,又舍不得买新的,非回去拿不可。
“行!”林雁行说。
两人回校,学校附近极为冷清,通往校门的原本就是条断头窄路,临近春节更不见人影。
抄小路走到围墙拐弯绿化带里的最僻静处,陈荏突然停了下来。
“??”林雁行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看到了一个女人在前方小道上行走,年纪三十出头,长相颇美,就是显憔悴,穿着打扮也有些落伍。
“妈妈……”陈荏说。
“妈妈?”林雁行惊问。
女人回头,欣喜地说:“荏荏,我正要去找你!”
陈荏向妈妈走去,克制着面部表情:“妈妈,你怎么会来?”
妈妈笑了,还是那副很优柔的模样:“荏荏,过年了,我给你送点饺子来,你……你要回家过年吗?”
陈荏摇头,关于这点他非常坚决,永不回头。
“那……那你吃饺子吧。”妈妈将塑料袋递到他手上,里面有一只年代久远的铝饭盒,饭盒里是白菜馅饺子。
陈荏浅笑:“谢谢妈妈。”
他笑得太疏离,让妈妈心里空落落的,她总觉得孩子不会真记大人的仇,就算对他不那么好,毕竟也是父母长辈啊。
她又问:“你真的不回来?”
陈荏又让她失望了:“不。”
“荏荏,你原谅孙伯伯吧。”妈妈说,“他后来也没逼你去制衣厂工作,你还是好好地在这里读高中啊。”
陈荏望向她,缄默良久,才温柔而笃定地说:“不。”
他不想算了,也不会算了,因为那个家伤害过他,过去他不敢吼出来,现在该那些人知道原谅是很难得的东西,或许一辈子都求不来。
妈妈深深叹了口气:“荏荏,你好倔啊,妈妈一直是很为难的……”
陈荏说:“回去吧妈妈,我在外面比较开心,饺子好吃的话下次再给我包点儿。”
妈妈苦笑:“那……家里没人的时候,你回来看看我,我也能偷偷来看一下你。”
“嗯。”
妈妈瞧向林雁行:“荏荏,这是你同学啊?”
陈荏点头,林雁行说:“阿姨好,我是陈荏同桌。”
“你好。”妈妈笑,“你真高真好看啊,那麻烦你多照顾荏荏,他不太听我话的。对了,你吃饺子吗?”
林雁行家的春节聚餐高朋满座山珍海味燕翅鲍参,怎么会在乎一顿最寻常不过的白菜馅饺子,但那是陈荏的妈妈,所以一切都不一样。
“谢谢阿姨,我吃。”
妈妈于是热心又天真地说:“荏荏,你分给同学一半啊!”
陈荏配合她:“好。”
三人正要分手,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妈妈刚要回头,就被从身后拽住了头发,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好哇你!”陈荏那姓孙的继父咆哮,“你故意做给我看的是不是?你不在家里烧饭,跑到这种地方来,幸亏我远远跟着,不然你要把家都送给这个野种了是不是?!你送什么东西给他了,给我看看!!”
妈妈痛得尖叫:“哎哟!不要揪我头发!”
陈荏爆喝:“放开她!!”
“她是我老婆!”继父嗓门比他还高,“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算什么东西,畜生狗杂种拖油瓶,这些年要不是我良心好肯养你,你早死在大街上了,你还敢跟我叫?!”
陈荏怒问:“放不放?!”
“我偏不放!”继父嚷着不放,手却悻悻地松了,陈荏炸出来的气势太惊人,绝对不给人活的模样。
妈妈哭着倒在地上,陈荏和林雁行同时弯腰去扶。
或许为了挽回颜面,继父突然将火力转向林雁行:“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老婆?!”
这个男人最蠢的地方在于不会识人,此外骂便骂了,居然抬手扇了林雁行一下,正中其脖子。
林雁行根本没料到对方会打他,痛得一皱眉。
陈荏眯起了眼睛。
他依稀记得自己发过誓,谁敢动林雁行,就把谁脑壳子cei了,于是他用力掰开继父的肩,一脚将他蹬开!
他毕竟瘦弱,这一脚只在继父粗笨的腰上留下些钝痛,继父大怒,反手扬巴掌抽他!
他要躲,谁知继父手里攥着一把电瓶车钥匙,那东西和刀一样锋利,登时划开了他的额头,血汩汩而下。
妈妈吓呆了,好不容易站起又跌倒,林雁行扑过来捧住他鲜血陆离的脸!
“没事儿。”他说。
林雁行怒吼,转身拳脚夹杂着风声向继父砸去!
继父闪避不了,那么粗那么重的身体居然毫无招架之力,被打得连连后退,滚落在地,只知道抱头嚎叫。
陈荏站在一旁用袖子擦血,雪白血红的面孔上毫无表情。
妈妈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哭喊:“别打啦!荏荏!拉住他啊!荏荏!”
陈荏不拉,他可惜周围一个外人都没有,不能陪他分享这美好的一幕。
继父在地上翻滚,痛哭流涕地求饶,让林雁行住手。
陈荏从没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能哭成这样,鼻涕满脸,口中发出无意义的音节,像一堆最污臭的烂泥,一点没有往常在家殴打自己的威风。
“不要打啦!荏荏,让他停啊!”
“荏荏,求求你了!!”
林雁行略停下,喘着粗气望向陈荏,眼底泛着凶狠的赤色。
陈荏则在左眼弥漫的血雾中含笑回望,心想:打啊,替我好好打他,连带前十年的份,我会回报你的。
打啊,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