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林家风云
9班的仲梦雨休学了,不休学也没办法,广播站那件事影响太大,一下子就把她推上了十一中名人榜第一位,还是恶名。
她眼前还有两条路,一是休学一年,跟着下一届继续读;二是转学。
但高中阶段转学极麻烦,不是转往私立就是去外市借读,好好的人生就被扰乱了,只能说什么因种什么果,自找的。
周鑫灵因为发高烧请了两天的假,第三天回来上课时大家对待她已如平常,关于她的流言不攻自破,虽然没人正式向她道歉,但也没法计较。
很快人们就发现了她有所改变,声也小了,话也少了,文娱委员也辞了,个性似乎在朝陈荏靠拢。
她还时不时给陈荏带东西,几本本子几支笔,觉得好用的参考书,不知道唱什么但是很好听的打口碟,妈妈做的小蛋糕……陈荏骤然多出一个人投喂,觉得过意不去,劝她别这样,她不听,陈荏不收她就站着不走。
这下可惹毛了林雁行,他不能命令陈荏拒绝,又不能直接对周鑫灵说“这是我的人,你别伸手行吗?”只好七窍生烟,加码加倍。
周鑫灵送少量文具,他扛一箱;
周鑫灵送一本,他把书店里同一类型包圆了;
周鑫灵送cd,他就回家组乐队;
周鑫灵送吃的,他打算高中毕业就开个饭店……反正不能向小姑娘低头!
他那劲儿较得连郁明都察觉了,郁明每天晚上问陈荏:“林雁行是不是打算把隔壁超市搬咱们宿舍来?要不咱俩清点清点,也别念书了,合伙开个小卖部吧?”
陈荏含混地说过两天就好了,郁明絮叨:“这帮有钱孩子脑袋里都装着什么呢?想一出是一出的!”
转眼到了三月,倒春寒来势汹汹,但柳梢枝头的芽孢还是钻了出来。
陈荏开始发愁,他知道三月会有两场雪,一场在月初,一场在中旬,虽然地气已暖雪不堆积,但还是影响了全市的交通。
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他上辈子人生的滑铁卢就在这个阴冷寒湿三月。
第二场雪飘落的时候,他惶惶如丧家之犬,甚至想请假在宿舍里躲一躲。
他想这今天一定要避开某些契机——比如去林雁行家——以免触发相同的连锁反应,结果事与愿违,林雁行中午练球的时候和队友撞在一起,两人都搞得头破血流。
林雁行的情况比队友严重,右眼除了黑瞳仁外大半个眼球都是血红色,他自己没啥感觉,把班主任张老太吓坏了,非让人送他回家。
他于是谁都不要,只要陈荏,而且他本来能走,到了陈荏跟前就突然萎了,一个劲儿往下出溜,扶着他的哥们儿连声叫道:“咦咦咦怎么回事儿?”
陈荏也吓一跳,问那人:“他是不是脑震荡了?”
“可他刚才挺好啊,”那人说,“一分钟前还**虎猛的!”
林雁行趴在陈荏肩上喊:“我冷……我头疼……”和周鑫灵当初喊的一模一样。
陈荏拿他没辙,明知道日子不合适,还是拉上管老师开车送他。
管老师有豪车有驾照,但正常行驶绝不超过三十码,距离红绿灯八百米外就开始踩刹车,外加礼让行人、不熟路况、下雪阻碍视线,非高峰期从十一中开到三公里外的林雁行家花了一小时,比推轮椅慢多了。
期间林雁行始终把脑袋枕在陈荏腿上,装出一副要死的样子;陈荏以为孩子真不行了,生怕下半辈子饭碗没着落,不断催促管老师加快速度。
管老师说:“快不了!”
陈荏说:“您这车是保x捷!4.5排量!”
“保x捷也快不了,”管老师手握方向盘直抖,“我害怕,上次摸车还是考驾照那会儿了!”
“还不如给我开!”
“你不能,你没证……我靠好险,那摩托车吓死我了!”
“对面车道上的摩托车吓死你什么啊?!”
林雁行喘着说:“管老师,不用快,快了头疼……操,说话也疼……”
陈荏低头查看他脸。
林雁行撞的主要是额角,有伤口但长平就行,不至于毁容,可陈荏真挺愁的,生怕他以后卖相不好。
他越这样林雁行越装蒜,头疼身软眼瞎未去,又添新症,挺高大矫健一人跟西施似的捂着心口,发出让人牙酸的倒气声。
陈荏看别人都挺客观,唯独看他不行,暗自念叨我的心肝脾肺肾啊,你可千万别死啊,你死了哥找谁改嫁去……好像不太对,反正就这么个意思!
车到林雁行家,那院子里有一条窄林荫车道通往房子大门口,路不长,但管老师开得进去,倒不出来。
林家保姆指挥他掉头,结果他搞不清指令,差点儿把车开水塘里去,车屁股也剐蹭了。
他大声嚷嚷说算啦,拔下钥匙要顶风冒雪走回去。
中年保姆追出来问:“管老师,您车要堵我家大门多久啊?”
管老师挥手说:“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吧。”
保姆说那可不行呐,我们家就这华山一条路,给您堵上了,林总和小徐总怎么回来呢?
于是刚才还要死的林雁行一骨碌从陈荏身上爬起来,接过管老师的车钥匙,两把方向盘就将车拐过去了。
“……”陈荏感觉孩子毕竟年轻,恢复得挺快!
他仰头看林雁行家的改良中式豪宅,一时间五味杂陈,如冰炭在怀。
逃避没有用,他在同一个下雪天被命运的激流冲到了这里,而他的上辈子人生就是从这里彻底滑落悬崖,在谷底摔个稀巴烂。
之后他花了十多年捡拾碎渣,慢慢粘合,深夜回想,还是觉得林府并非他的福地。
可林府本身占据的是一块风水宝地,试想十多年前在市中心的湖边拥有一个占地两三亩的院子是什么概念?那真不是一般土豪,况且这院落只占老林家不动产的几十分之一。
他记得这屋子里面也偏中式,摆放着好些状似古拙其实贵得要死的黄花梨,因为林总他老人家喜欢。
他还记得林雁行的房间在二楼,是个五脏俱全的小套间,外间书房,里间是床,还配有衣帽间和卫生间……
还记得上辈子是为什么过来吗?
……是了,林雁行外出比赛缺课,英语老师让他帮忙带作业,他本来送到就走,但林家保姆邀请他进去喝茶吃点心。
下雪天,他没吃午饭,又冷又饿,不自觉就迈进去了,那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对他产生了极大冲击。
他没见过那么细致精美的家具和摆设,踩到绵软华贵的地毯吓得一跳,只敢贴墙角绕着那宝贝移动,又差点儿碰翻黄花梨条案上的一只瓷瓶,几乎要哭出来。
他在厨房里坐了不到五分钟,小心翼翼地吃了两只牛角面包,林雁行就回来了。
那时林雁行远不如今天热情,但还是很好相处,不介意他的落魄样儿请他上楼去房间坐。
他没忍住好奇,去了,结果犯下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肯原谅的错误……
“陈荏!”林雁行在耳边喊他。
他一惊,回神。
“想什么呢?扶我进屋啊,我冷,头疼。”林雁行又恢复了虚弱。
“可你家有保……”陈荏望向保姆阿姨,结果被林雁行夹起脖子就往里拖,单论这胳膊夹人的劲儿,林雁行还能再活五百年。
保姆笑眯眯地说:“你们玩,我去给你们弄点心。”
陈荏说:“我还是回学校去……”
林雁行不让:“坐会儿,你手跟冰似的。我也真服了管老师了,整一小时都不知道打空调,百来万的车硬是被他开成了小电动。”
但陈荏手冰主要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情忐忑。
他不太自在地被林雁行拉进厨房,看保姆又端出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两只牛角面包,顿时整个胃都揪了起来——要不要这么重复啊?
林雁行看他脸色不对,不敢再装死,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啥。”陈荏勉强一笑。
林雁行示意他脱外套,因为室内外温差比较大:“上我那屋去好吗?”
“不好。”陈荏条件反射般回答。
林雁行有些发愁地看着他,只道他不怎么出门,呆在别人家里不适应,于是说:“那你先吃点心,我上楼换身衣服,我这校服上有血。”
陈荏只好在厨房中岛台前坐下,由于紧张只挨了半边椅子,保姆劝他吃点东西,他尽量礼貌地拒绝了。
他望着掌心细密的纹路,心想等林雁行换好衣服下来就走。
他知道自己的担心百分之九十九是多余的,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前世的错误今世不可能再犯,但记忆太深刻,他很难说服自己不在意。
他想掌纹啊,如果你真是人一生命运的见证,那就请你让我安然度过今天,因为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坎儿……
林雁行跑进自己的房间脱掉血衣,迅速套上一件卫衣,随后忙乱地在屋里转了一圈,觉得红眼睛是挺吓人,于是找了副平光眼镜戴了,用布把伤眼蒙上,以维持他在陈荏心目中的帅哥形象。
接着他抓上一样东西就下楼。
他转过楼梯去厨房,看到那人正僵硬地坐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手心看,显得局促又可怜。
陈荏那张漂亮的脸、那副惯常的不咸不淡的神态,用多年后的话来说属于“禁欲系”。
禁欲系的人有点儿冷,但不显可怜,林雁行虽然出于滤镜常常觉得他小可怜儿,却从没见过他局促。
林雁行心里觉得不对,忽然陈荏抬头瞧他。
这一眼让林雁行怔住了,因为陈荏很久没用这么深黯的眼神看过他,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去年夏天。
“你不舒服?”林雁行充满担忧。
陈荏摇头:“没事的话,我要回学校……”
突然他张大了嘴,因为林雁行带着一把吉他。
“那是……”他颤声问。
“我妈刚给我搞回来的限量版吉他。”林雁行笑着献宝,“价钱就不谈了,全世界只有十二把,虽然我现在玩得挺烂的,但只要给我时间,保证能驾驭这玩意儿!”
一阵冰凉沿着陈荏的小腿往上爬,渐渐浸染了他的背脊,填塞进骨头缝,他感到全身都冻得死板板的,只有一种嘈杂在耳边盘旋,是那把琴的声音。
他当然见过那把琴,十五年前他出于可怕的嫉妒和偏激,趁着林雁行离开剪断了它所有的琴弦,然后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他至今还记得弦是怎么断的,如古诗所言,其声铮铮然。
他也记得怎么剪的弦,血一下子涌上头顶,钢丝钳残忍地探下去,仿若屠杀某种无辜的动物。
几年以后他才有勇气回想当时,觉得自己根本已经处于半疯状态。
林家那凌驾于豪阔之上的大户人家气派刺激了他,林家保姆的友善、林雁行温馨的房间、妈妈买的昂贵的琴刺激了他,甚至热巧克力和牛角面包的香甜都刺激了他,让他想到自己不过是个无家可归、饥肠辘辘的爬虫。
林雁行拥有全世界,可他连想拥有一床被子都是奢望,为什么啊?
为什么大家不能扯平一点儿?为什么他要一直难过?为什么不能让林雁行一起痛苦?
如果能让林雁行那张不知忧愁的脸上挂上痛楚,他什么都愿意!
他要毁掉林雁行,如果毁不掉,就毁掉他的一样心爱之物!
随便什么,毁掉!
……
吉他可以换琴弦,其实损失并不大,可他的灵魂从此愈发沉重,再无自由。
毁琴事件发生之前他在学校已经受到欺凌,之后更一发不可收拾,人人都貌似义愤填膺地为林雁行报仇,辱骂和拳脚如潮水般覆盖他。
他是自找的,但又很冤枉,因为林雁行本人什么都没说,也没参与任何针对他的暴力,甚至这件事儿传出林家大门都与他无关,是保姆气不过。
林雁行大概从头至尾就评价他了一句“这人没意思”。
是啊,多没意思,所以他不是被打到退学了嘛……
他错了。
他付出了代价。
现在他不想看到那把琴。
他转过脸来,林雁行看见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
“怎么了?!”林雁行慌了。
陈荏抽了一下鼻子:“……是打呵欠,你家太暖和了,我困了,我想回学校。”
“你为啥哭?”林雁行不信他。
陈荏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他无法表现得更自然了,所以必须离开,赶紧离开。
他是个收敛的人,但不代表时时刻刻都能收住,在恐惧的时候,在与人生黑暗时刻重逢的时候,他很脆弱。
错身而过时林雁行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谁欺负你了?”
“没有。”
“你为啥哭?”
“没哭。”
“为啥撒谎?”
“没撒。”
林雁行拽得死紧,他将陈荏的胳膊拎起,渐渐地举高过顶,蒙眼的布片掉落,露出他受了伤的眼睛。
他用姿势逼迫陈荏仰着脸:“……为啥哭啊?”
陈荏怔怔地盯着那片血红色,眼泪坠下来:“……没哭啊……”
“是不是我欺负你了?”
“不是……”
“是不是我欺负你了?”林雁行贴着他的脸吼,不是生气,是心疼,“我哪儿不好啊?!”
“不是啊操!!”陈荏眼泪滴成了珠串,也吼。
“那你他妈到底怎么了啊?!”
“我他妈困!!”
如果不是保姆闯进来,他俩至少得疯一个,保姆急匆匆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干嘛突然大小声?”
陈荏挣开林雁行,双手捂住脸擦了两把,手放下时眼眶通红。
他是个皮肤极白的人,脸上稍微有点儿颜色都对比强烈,林雁行魂不附体地望着他。
“……阿姨,”陈荏轻声对保姆说,“您烤得面包真好吃。”
十五年前他就想说这句话:您的面包真好吃,热巧克力真好喝,您给了一个饥寒交迫的孩子最好的东西,可我在您眼皮底下残害了一把琴。
保姆说:“好吃你就多吃……呃,你没吃啊?”
陈荏说:“我困了,要先回学校,阿姨再见。”
他不能说别的理由,比如“不舒服”,“头疼”,因为林雁行必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能一口咬定了是困。
保姆一愣:“哦……好,同学再见啊。”
“不许走!”林雁行粗着嗓子说。
陈荏越过他走。
林雁行扔开琴追出去。
陈荏开门,林雁行晚了一步。
陈荏快步下台阶,林雁行因为慌忙而脚滑。
终于在积雪的樟树下他追上了他。林雁行已经方寸大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直觉,他从身后抓着陈荏,本能地将他拉进怀里,紧紧地搂住。
“不许走!!”
留下!
告诉我!
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