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千里长安名利客(中)
半个多时辰后,冠军侯府的侍女就将准备好的美食、酒水端了上来。
“小弟的病还没有好,就先以茶代酒敬三位兄长一杯。”霍嬗举起茶盏,说道。
金日磾、张安世、丙瑜三人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五杯桂酒下肚,只见张安世不羁地笑道:“子侯刚才的祝酒词可谓差矣。就是在你没病之前,好像也从来没有和我们几人喝过酒吧。”
“确是如此。”连老实人金日磾也跟着起哄道,面容稍稍解冻。
“小事一桩,等我病好了,就和诸位兄长痛饮三日。只是陛下如果问起来我是因何而醉的,我就只好直说是被你们几个灌的。”霍嬗开玩笑道。
“那还是再等等,等子侯长大些以后再说。”张安世干笑道。
心中想道,以陛下对子侯的关心,子侯刚刚说的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十有八九,我们几个还是别去自找麻烦了。
“三位兄长,自小弟病后,就久离中枢。不知近日朝中可有大事发生?”
“朝中可以称得上大事一共有三件。其一是夏五月,太子太傅卜公病卒。”金日磾想了想后答道。
“卜公长者,诚可惜哉。我在路上就有所耳闻,”霍嬗叹道。
卜公就是卜式。封禅之前,在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任上因不习文物典章被天子贬为太子太傅,结果谁想到仅仅四个月就病死了。
霍嬗在卜式担任御史大夫的一年时间里与之接触的还算比较频繁,对于这个在朝中一直秉持着与人为善原则的三公印象还颇为不错。
而且从能力上来讲,卜式也比他的前任御史大夫、现任丞相牧丘侯石庆要强很多。为人忠耿,敢于直谏,最后的贬官说是因为不习文物典章,实质上更多是因为他对盐铁专营一事提出了不同意见,让天子觉得他不适宜再处在三公的高位。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霍嬗都对有能力的人颇为敬佩。
若是说到卜式的崛起,在群星璀璨的武帝朝也可以称得上是一段布衣传奇。
卜式据说乃是“孔门十哲”之一——卜商卜子夏的六世孙,说起来也算是名门之后。不过等传到他父亲那一代的时候,他家祖宗的学问早就失传了,家中主要就以耕种畜牧作为生计。
卜式之所以被天子所提拔,主要原因有三。
首先是德行为乡人所称道。和弟弟分家时将绝大部分田宅财物都分给了弟弟,自己只带走了一百多只羊。其后,又多次在弟弟落魄时予以帮助。
不管怎么说,卜式在兄友弟恭的前半部分上做得无可挑剔。元光元年起,天子下诏郡国每年察举孝者﹑廉者各一人,因此在以孝治国的汉室,孝悌是一个很大的加分项。
其次是忠于王事。先是捐出家资的一半,希望能用于北方对匈奴的战事。此后又在战争影响到百姓生活时,捐出二十万钱用以安抚流民。因此入了天子的法眼,并拜为中郎,赐爵左庶长,并赐田十顷,树立成当时的典型。
再次是能力出众。
卜式此人不止是擅长畜牧养殖,可以给自己积累下千万家私。
出仕以来,先是任中郎,在上林苑给天子养羊。一年之内,羊群的数量扩大了一倍,并且都长得又肥又壮硕。
之后历任缑氏令、成皋令、齐王太傅、齐王相,每一任职务都能干得有声有色,让当地的百姓依从于他。元鼎六年,因为朴实忠厚、能力出色,被天子从齐王相任上提拔为御史大夫。
从卜式的这一路崛起和败亡的过程之中,就能看出做官的时候该如何应对当今天子。
有能力固然很好,品德高尚也是加分项,但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们的这位汉武大帝就是一个属毛驴的,做什么事情都最好顺着他的意图。
就算是进谏也要讲究方式方法,这一点做得最好的要数平津献侯公孙弘。故而这位公羊学的大佬方能在古稀之年先是担任御史大夫,再是宰执天下,成为汉室历史上岁数第二大的丞相。
霍嬗本人的情况倒是和公孙弘、卜式等人略有不同。天子对他们的宠信程度本来就很不一样,某些时候霍嬗也可以说一些稍稍逆耳的忠言。
但是重活一次的霍嬗自从醒来后就在时刻提醒自己,“人情如纸,越用越薄”。霍氏父子两代人和天子的情分也架不住他肆意挥霍,越是身居高处,越要谨小慎微。
丙瑜听到霍嬗的感叹后,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霍嬗眼尖,就道:“伯鸾兄,有什么话想要讲与我听,但说无妨。”
“子侯,其实之前的时候我就想说的。你中毒一事应当与齐王无关。”丙瑜说道。
“伯鸾兄如何就能断定此事与齐王无关?”霍嬗问道。
“子侯中毒一事,看似是齐王少府属官命疱人魏亭为之,与齐王脱不了关系。实则是引魏亭参与博戏,并替他偿还赌债的这个幕后之人嫌疑最大。用五年时间布下如此机密的一条暗线,而且这条暗线可能只是他所布下的诸多暗线之一,这中间需要耗费的人力、财力、心力非一般人可以为之。元鼎初年,卜公便已是齐王太傅,后又任齐王相。以卜公的忠直和细致,齐王欲行此事,动静一大恐怕是瞒不过他的。”
“伯鸾兄言之有理,只是方才为何不与子侯明说?”张安世闻言道。
丙瑜再度欲言又止。
“伯鸾兄不过是担心我因为中毒一事对齐王满腹怨气,这般直接讲出来怕我听不进去罢了。见到我对卜公颇为敬佩,才肯讲出刚才的一番话。”霍嬗笑了笑,随即起身,避席而拜道,“子侯年少,行事颇多荒唐之处,还请三位兄长以后直接指正。”
丙瑜回礼道:“却是愚兄以己度人,小看了子侯的雅量。子侯虽然刚刚十岁,但是远比我十七八的时候要更有气度。”
“子侯年少,这杯酒暂且记下。伯鸾兄还是该自罚一杯。”张安世插科打诨道。
“正该如此。”说罢,霍嬗举起茶杯,丙瑜举起酒杯,齐齐一饮而尽。
心理年龄已经三十多岁的霍嬗心下不免一叹,丙瑜的能力、智谋并不差,可是眼光格局受限于出身还是小了点。看样子等以后,自己改组霍氏外戚集团的时候,丙瑜只能作为智囊,而不能独当一面。
自己中毒一事中,拥有最大的嫌疑应该就是那些因为卫霍崛起而被扫到角落里的旧勋贵集团中的某一位了。
齐王和卫氏两方势力的嫌疑虽然不高,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两方势力中的一小部分人给旧勋贵的行事提供便利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至于说齐国的高层都对这个少府属官的行事一无所知,霍嬗是一点也不信的。如果真是这样,那齐王刘闳也别想着什么夺嫡了,就手下这些歪瓜裂枣,还是趁早安心做一个普通诸侯王吧。
当然了,元封元年的秋天,就会有彗星掠过东井星区和三台星区,同时也带走了当今第二子齐王刘闳。齐王的旗下这些大臣就算有再多的野心,也无处可以施展了。
“这第二件事就是陛下下诏置平准。赐桑弘羊左庶长之爵,任治粟都尉。罢大农令张成,命桑弘羊署理大农令事。桑弘羊上任后将会掌管盐铁专营之事,实行酒类专卖,同时主持均输法与平准事。”金日磾又说道。
丙瑜跟着解释道:“平准,乃是桑弘羊之新法。置平准官于京师,总管全国运到京师的物资财货,除部分皇室、重臣、贵戚所用,其余均由大农令经营,以平衡全国物价。”
桑弘羊果然不愧是以商人之子的身份主管天下财政几十年,后来又在盐铁会议吊打了贤良文学的理财专家。
新官上任三把火,刚一升官就又打算对中央财政治理进行了改革。
均输法,霍嬗知道的很清楚。五年前,他是亲耳听到桑弘羊是如何向天子言说均输对于加强统治地方力度的必要性,和丰盈中央府库方面的好处。
天子当场就欣然同意了桑弘羊的均输法,凡地方贡物均按照当地市价,折合成当地特产由均输官运往其他地区高价出售。
均输与平准,桑弘羊对于汉室财政改革的方法在之后的两千年里一直被中央政权所应用。就算是因为形势不同有些变动,大体的框架其实一直都是桑弘羊的那一套。甚至于在红朝的部分经济政策中也能看到其中的经济思想精髓。
“先有均输,再有平准,如此说来伯鸾兄家里的日子是不好过了。”霍嬗笑道。
“在其位而谋其政,桑弘羊推行均输法已逾五年,在河内郡、河南郡、陈郡、巨鹿郡等地都颇见功效,于国家府库有益,如此利国之法自然应当推行全国。至于平准一事,还要观其后效,若是有益于国,则丙氏当率先响应;若是有碍于地方,瑜当向陛下进谏,废此乱法。”丙瑜正色已对。
“伯鸾兄高义。”霍嬗举杯敬道。
作为丙氏下一代中的佼佼者,丙瑜的立场就代表卞县丙氏的立场。
看来在卞县经营六七十年终于成为鲁地巨贾的丙氏,已经忍不了商人有钱无权的社会地位,急于转型成为官宦地主家庭,对于这种损害他们地方大贾的政策也能颇多容忍。
“伯鸾兄倒是高义了,可是朝野上下已经有不少官员上疏言道‘请烹桑弘羊’。”张安世颇有点幸灾乐祸地道。
“有天子在,桑弘羊必然无事。”霍嬗淡淡地道。
敢情“请烹桑弘羊”这个梗不是武帝朝后期才有的,刚刚武帝朝中期就已经有官员开始这么喊了。
作为大商人中的叛徒,桑弘羊出台的多项经济政策可谓是又准又狠,直接打在了大商人的腰眼上。像那些脑子还不如商人灵活的地主豪强,就更加不是他的对手。
得罪了这么多人,作为一个商人之子出身的大臣,桑弘羊捞到一个“请烹桑弘羊”的弹劾是一点也不冤枉。
谁让你桑弘羊一不是军功贵族出身,有着无比扎实的背景;二不是诗书传家的士大夫之家,也是帝国统治阶级的一部分。
那些利益受损的败家之犬不喷你喷谁。
就像此时独尊儒术后的儒家,其中的求和派也只敢说一些征战匈奴耗费钱粮巨万,导致怨声四起,民不聊生,请罢兵言和的废话。
根本不敢直接对此时军功贵族说三道四。说到底,此时的汉室的统治核心还是以列候为首的军功贵族集团为基础。大批军功贵族出将入相,掌握着朝堂上的实权。
儒家要是敢向天子打这些武将们的小报告,信不信这些武夫们就敢在朝堂之上直接揍他们。就是天子看到了,也只会说太不雅观了,又违反朝堂纪律了啊,然后就没事了。
说不定还会搬个小板凳在一旁观战,这也是高祖刘邦那个老流氓留下来的汉室传统艺能了。
也正如霍嬗所说,只要有天子在,桑弘羊肯定一根毫毛都掉不了。
当今天子从小没过过苦日子,即位以后也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君王。
之前的二十多年里,光是打匈奴就一直没少花前。而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二十年里,汉室的财政支出都不会比之前低,毕竟天子不光要用心武事,还打算建个明光宫、建章宫,巡查一下帝国的四方,这些都是要花大钱的项目,单拿出来任何一项也不会比用兵匈奴的某一次战役更少。
所以只要钱花完了,桑弘羊的价值就体现了出来。
没钱了怎么办,找桑弘羊啊。此前事情办得这么漂亮,他肯定会有主意帮朕敛财。这位武帝朝的经济专家,就凭能给天子挣钱这一项本领就能活得相当滋润。
而且桑弘羊在逢迎圣意上也很有一手,为天子创收还很有主观能动性,能想天子之所想,急天子之所急。这么一个知情识趣的臣子,天子肯定舍不得把他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