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长安亲友如相问(上)
在长安的府邸中休憩了一日,霍嬗、张安世、金日磾、丙瑜等人就于翌日一早出发,往甘泉宫行去。
根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一中的记载:“云阳宫即秦之林光宫,汉之甘泉宫,在县西北八十里甘泉山上,周围十余里,去长安三百里,望见长安城。黄帝已来祭天圜丘处也”。汉长安城位于唐长安城的西北方向,直线距离大约四十里,由此可以推断汉长城距离甘泉宫的路程差不多在二百七十里左右。
一行人在路上行进了三天后,霍嬗才看到了矗立在甘泉山塬上的甘泉宫。经过当今天子建元年间的扩建后,整个甘泉宫周长十九里又一百二十步,其中有十二座宫殿和十一处台阁,文武百宫在这里也有专用的邸舍。
甘泉宫在汉室是地位仅次于未央宫的政治中心。每年的夏五月至秋八月,当今天子基本上都要到此地避暑纳凉,同时也会将政事、军务的处置集中在此处。
除此之外,列侯贵戚、文武百官当中能来的也差不多都会跟过来。在甘泉宫,不止能消除暑气、享受温泉,还能借此机会与天家多加亲近,可谓是一举两得。
抵达南阙才算是正式进入了甘泉宫的覆盖范围,只见披甲执兵的北军将士正一动不动的站在宫门前。
霍嬗、张安世、金日磾、丙瑜四人拿出符节,经宫门司马验证后进入了宫内。
乘着马车又走了约半个时辰才抵达甘泉宫的正门,天子已经命御府令丞高昌在门口迎候。
“陛下口谕,传冠军侯霍嬗,侍中金日磾,议郎张安世、丙瑜觐见。”高昌扬声宣布道。
“臣等谨奉诏!”四人拜道
然后,高昌就引领着四人走向大殿。
进入殿堂后,四人齐齐躬身下拜道:“臣等恭问陛下圣安,吾皇千秋万寿!”
只听到天子的声音从玉阶之上传来,“诸卿免礼。”
看到一如两个多月前一般健康地站在玉阶之下的霍嬗,天子的心情十分愉悦,问道:“子侯的身体可大好了?”
霍嬗恭身说道:“赖陛下洪福庇佑,臣的身体已无大碍。”
“善!”说罢,天子就看向张安世、金日磾、丙瑜三人,目光很是温和,勉励道,“卿等辛苦了。”
“臣等幸不辱命!”张安世、金日磾、丙瑜三人躬身道。
“卿等先下去吧。”天子挥挥手道。
三人心知天子有话要单独与霍嬗,于是再拜道:“臣等告退。”
待三人退出甘泉宫主殿,天子才吩咐道:“来人,给冠军侯赐座!”
有宦官自御阶而下,在大殿一侧铺好坐席,将霍嬗请到坐席处,道:“请君侯上座。”
“谢陛下!”霍嬗拜谢道,跪坐下来。
“朕听中尉说,子侯在归程的一个多月里,记录了几十卷笔记,可有此事?”天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确有此事。臣自幼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于政事常有疑惑之处。此行沿途十余郡国,臣向各地长者请教,终有所得。”霍嬗恭敬地答道。
“哦,那朕倒是想听听子侯有何所得了。”天子笑着说道。
心道,子侯才刚刚十岁,就算天资聪颖,又得朕的教导,也不大可能对于庶务多么深刻的见解。
当然了,天子对于霍嬗愿意了解民间疾苦并且付诸行动还是很高兴的。对于肯干实事的人才,汉室天子一贯以来都是十分欣赏。
同时作为汉室的领导者,刘氏天子也有义务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除了孝惠帝天生暗弱,受制于吕后,未曾深入民间以外,汉家的其他历任天子都对民间之事颇为了解。
高祖刘邦本就是沛县泗水亭的亭长,尽管曾经因不事农桑之事被太上皇训斥过,但本身对农事还算是颇有了解,对于基层吏治更是知之甚深。因此才能在统一天下后实行轻徭薄赋的政策,与民休息。
文帝刘恒在之国以后更是因为代地贫苦,故而亲历农桑,恭俭作则。成为天子后,两次下诏“除田租税之半”,将租率从十五税一减为三十税一;将成年男子的徭役减为每三年服役一次。
景帝刘启不仅是在代国跟随父亲受过苦,成为太子以后也是时常混迹于市井之中。继位伊始就将三十税一定为永制,并且将男子服徭役的年龄推迟了三岁。
当今天子更是直到继位后还常常冒充自己的姐夫平阳侯曹寿微服私访,足迹遍及三辅之地。虽然为政之事不如父祖一般宽仁,但是对于民间之事也不是一无所知。
“臣此行所得并不是很多。只是有两件事想要向陛下禀明。”霍嬗道。
“讲!”
“其一、地方各郡国中,太守职权过重,无人可制之。其二、刑罚过重。庶民无钱赎罪,往往会因刑罚导致损伤致残,一人受刑后致残则农户之中少一人耕种。”
这两条也是霍嬗早就准备好的备选答案。
在回程的路上,每过一地都要与当地的乡老了解情况、记录笔记,这件事他压根就没指望能瞒得过天子。
中尉王温舒、期门军中的军官,天子从哪一个渠道都能了解到他干了什么。以天子对他的关心,只要召见几乎是必定会问。
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回答天子的问题就很有学问了。
徭役过重、土地兼并,最后影响到地方生产和老百姓的生活当然很重要。如果任由地方形势继续这么发展下去,过两年出现的二百万流民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是这件事情提出来就是在打天子的脸!
为人耿直,好直谏廷诤,那是汲黯做的事情。自从这位天子潜邸之臣外迁淮阳,并于两年前病死后,天子就很难听到什么不同意见了。
当今天子比起汉室之前的历任天子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十分顺当。除了继位初期受制于祖母,后来又被母亲压制了些时间,其他时间做什么事情都很顺利的。
政治上,听从主父偃的建议推行推恩令,使得诸侯王的土地更加缩减,禁止诸侯国铸钱,使得财政权集于中央,曾经有能力威胁中央政府的诸侯王再也无力对抗中央政令。
军事上,南越、闽越、西南夷、匈奴,这些此前或是从中国分裂,或是与中原一直为敌的势力被他一一击败,中央之国的权威重新得到了树立。
经济上,将地方的铸币权重新统一于中央,实施了盐铁专营的政策。为他的征战四方、营建宫室、求仙问道提供丰厚的经济基础。
这样顺当的一位天子如果听到因为他的征伐、挥霍导致士庶的负担过重,甚至影响了地方农业生产,固然会修正他的政策,并且会对地方官的隐瞒心生恼火。
但对于他这个捅破脓包的直谏之臣恐怕也会很有意见。天子和他之间的情分耗费一次就会淡薄一点。
再一个也会得罪列侯贵戚、文武百官。天子的挥霍固然消耗了大量的财力、物力、人力,可是没有官员们一级一级的加码,地方的百姓生活也不会困难到如此地步。
不要以为回到了长安,他这个冠军侯就会很安全。
既然有人能在蓬莱暗害于他,长安也不是没有人有这个能力下手。
而且他要是做出了这等得罪满朝上下的举动,恐怕藏在暗处的敌人会为他鼓掌叫好。一个得罪了朝野上下的冠军侯怎么可能成为朝堂上的执牛耳者。
所以选择两个不那么敏感的话题很有必要,既能体现出他关心民间疾苦的心态,也不会产生什么太过严重的后果。
天子打量了一下玉阶之下正襟危坐的霍嬗,点了点头道:“子侯长大了,已经懂得为朕分忧,朕心甚慰。既然你想到了这些问题,可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臣愚钝,于第一件事上并未想出什么解决之法。第二件事,臣认为应当如太宗、先帝之例,继续减轻笞刑的刑罚。”
汉文帝下令将墨刑改为髡钳城旦舂,将劓刑改为笞三百,斩左趾改为笞五百,斩右趾改为弃市死刑;汉景帝又将取代劓刑的笞三百改为笞两百,将取代斩左趾的笞五百改为笞三百。
割鼻、斩足、砍脚趾的肉刑是废除了,已经不会一下子就把人变成残废。
但是这个笞刑的力度依旧很强,动辄就会让受刑人损伤致残。
笞刑就是俗称的打板子。可以想象一下,如果电视剧里的“重罚八十大板”变成“重罚三百大板”,打死一个两个犯人都不会很奇怪。
在古代,人口就代表了劳动力,把一个劳动力打死打残必然影响一家一户的生产活动,最终还是会损害到统治阶级的利益。
“子侯此议甚佳,朕会与百官廷议此事。”天子笑了笑道。
对于这种能够彰显仁慈的建议,天子还是很愿意听的。万民称颂对于一个渴求建功立业的皇帝而言是一件无法拒绝的事情。
严刑峻法设立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体现上位者的权威。
作为一个对内压制刘氏诸王,对外开疆扩土、击败宿敌的皇帝,天子的威权仅次于开国之君高皇帝。严刑峻法带来的威严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必须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