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故人不见三五春(上)
朝觐完天子,又与大将军卫青做了一番长谈,霍嬗此次甘泉宫之行的主要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剩下的时间就是在自己居住的听风阁中避暑纳凉,读读书、练练武,把自家的身体调理好才是他如今最为重要的事情。
这一日,霍嬗正在书房中翻看着一卷《吴孙子兵法》,这个时候的《吴孙子兵法》和后来被认为是中国古代第一兵书《孙子兵法》并不能视为同一本著作。《汉书·艺文志》中收录的《吴孙子兵法》共计八十二篇,霍嬗手中的《吴孙子兵法》乃是高帝年间由张良、韩信“序次”的,应该就是《艺文志》中提到的那套八十二篇的兵书。
霍嬗前世第一次知道八十二篇《吴孙子兵法》还是因为一场史学界的千古之谜。
唐宋以来,关于孙子和他的后世子孙孙膑是否是同一人,其兵书究竟是一部还是两部的争论一直持续了上千年的时间。直到银雀山汉墓同时出土了《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两部兵书,才算是给这场争论划下了终止符。在军营里学习中国古代军事史时,霍嬗还特意查阅了过一些相关资料,才算是对银雀山汉墓有所了解。
银雀山汉墓被认为是可以与马王堆汉墓、秦始皇兵马俑相提并论的七十年代考古大发现之一。只是在后世的名声并不是太过显赫,远不及两个同一时代的“马王堆”和“兵马俑”,究其原因大概是由于出土的文物并不像后两者那样吸引眼球。
兵马俑很早就被法国前总统希拉克称之为“世界第八大奇迹”,马王堆出土的千年女尸、纺织品、漆器、印章也极具文物观赏价值。又有文物价值,又有旅游经济价值,“马王堆”和“兵马俑”自然得到的待遇也不一样。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几千枚竹简虽然文物价值极高,但是和巧夺天工的器物相比还是差了不止一点。
而且银雀山汉墓还不像比它晚一两年发现的睡虎地秦墓一样好命,能在被发现四十年后登上了两档很火的综艺节目。
《秦律十八种》、《秦律杂抄》、《法律答问》、《封诊式》、《编年纪》、《为吏之道》,这些由秦吏喜所记录的文字被撒贝宁以《今日说秦法》的形式搬上了《国家宝藏》舞台。《黑夫木牍》的故事则是在《见字如面》上被展示了出来。甚至于还有某个第一本书控姐的作者将黑夫写成了网文的主角,黑夫警长的风头一时无两。
银雀山汉墓中出土的《吴问》、《四变》、《黄帝伐赤帝》、《地形二》、《见吴王》等在汉季都被认为是《吴孙子兵法》的一部分。当然了,根据后来史学界的普遍看法,这些《孙子十三篇》之外的内容可能是战国时期兵法后学们对孙武思想的解释和阐发,并不是孙子的初衷。
霍嬗手中得到这一卷《吴问》,就是其中八十二篇中流传较为广泛的篇章。其内容主要就是吴王阖闾和孙武之间的一段对话。
也就是那段与延陵季子的判断类似的晋国六卿结局的判断。
吴王问孙子道:“六卿分别据有大量的晋国之地,不知孙子认为他们之中谁会先灭亡,谁又能成事?”
“范氏和中行氏会最先灭亡。”这是孙武给出的回答。
当时的范氏正是范献子担任正卿的时候,势力在六卿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孙武给出这样的判断可谓是极具远见的。
阖闾又问道:“之后将是哪一家灭亡?”
“之后就应该是智氏了。”孙武答道。
阖闾继续问道:“再之后又是哪一家?”
“韩氏和魏氏将会最后灭亡,只要赵氏不改变他们的旧法,晋国终将会归他们所有。”孙武答道。
“敢问孙子又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判断的。”阖闾追问道。
“范氏和中行氏规制田亩时的标准是以80步为宽、160步为长,又多置宗族和公士,将产出的五分之一作为税收;智氏规制田亩时的标准是以90步为宽、180步为长,同样多置宗族和公士,将产出的五分之一作为税收;韩氏和魏氏规制田亩时的标准是以100步为宽、200步为长,也是多置宗族和公士,将产出的五分之一作为税收。唯独赵氏,规制田亩时的标准是以120步为宽、230步为长,亩制最大,并且少置宗族和公士,免征田亩税,君主收敛了他们的欲望,臣下也没有如其他五家一样放肆,统治着越来越富庶的民众,自然能够稳固人心,晋国的人心也会依附。”孙武解释道。
阖闾颔首说道:“善!王者之道在于厚待并且怜爱他们的臣民。”
晋国六卿后来的结局和孙武的判断差不多,只是没想到赵氏最后出了一个继承赵氏“优良传统”的赵襄子,将赵国传给了其兄伯鲁之孙,并最终导致了赵国一场内乱,到了赵肃侯的时候差点被五国所瓜分。根本没有实现灭韩、魏两家的目标,继承春秋霸主晋国的全部地盘。
后来的一代雄主赵武灵王也学习了祖宗的好习惯,一场沙丘之变耽误了使得赵国在内耗中消耗了相当一部分实力。赵惠文王励精图治也不过是让赵国的实力没有太过落后于秦国。然后一场长平之战后,关东六国再也没有能够抵抗秦国的存在。
这篇《吴问》到底是不是孙武的思想,霍嬗并不能肯定,不过在这篇文字中体现了兵家之人对于民众和君主之间的关系和财税制度都有过一定的思考,并不是穷兵黩武只想着打仗的战争贩子。
从其中也能汲取到不少能够用到汉室政策的营养。
比如霍嬗笔记中记录的徭役、兼并问题,想要向天子进谏此事也要有一个比较能说得过去的依据。
这篇《吴问》当中的思想,就是对平衡税收和民心的最好体现。托古贤人之语进谏天子总比霍嬗用后世的军民鱼水情、为人民服务这种超前的思想来举例要强得多。
这边厢霍嬗看书看的正入神,就听得一个侍女在门外通传道:“君侯,符离侯、伏波将军路博德与匈河将军赵破奴求见。”
符离侯、伏波将军路博德与匈河将军赵破奴是霍氏外戚集团中两员大将。作为此事霍氏集团中地位最高的两位元老,霍嬗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霍氏集团之中,他这个名义上的领袖还未成年,并且在天子身边侍从,不能完全行使属于他的权力,只能依靠两位威望颇高的大将控制局面。
至于说两个人的将军一职,在汉军中也算是大将军以下的前几人,还都是这两年刚刚由天子任命的。
元鼎五年秋,天子派符离侯路博德征讨南越国,还得到了和东汉马援一样的伏波将军。元鼎六年,路博德将南越国末代君主赵建德擒获,并得到了南越国丞相吕嘉的首级,平定了自秦末后就独立在岭南地区的南越,益封六百户。
赵破奴就没有了路博德的好运气。
元鼎六年,赵破奴担任匈河将军,攻打匈奴直到匈河水,最终无功而还。也没有能够恢复元鼎五年因为酎金免去的从骠候。
“哦,快请二位叔父进来,我在客厅等候他们。”霍嬗吩咐道。
霍嬗刚来到客厅,就看到两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见过君侯。”路博德和赵破奴对霍嬗行礼道。
霍嬗躬身一礼道,“嬗见过二位叔父,二位请坐。”
三人坐好后,路博德先行开口道:“当日听到君侯在蓬莱中毒,我等都是五内俱焚。见到君侯无恙,老夫也就放心了。”
“有劳二位叔父记挂了。子侯的命硬,没有被幽都王带去见父亲。”霍嬗道。
“君侯无事那是因为大司马的遗德庇佑。一想到君侯的性命差点被一帮小人给害了,我真想提兵把他们给灭了。”赵破奴瓮声瓮气地道。
赵破奴是一个彪形大汉,身高八尺有余。在霍去病麾下时一直以来都是以作战勇猛著称,现在这样的做派霍嬗已经习以为常。出身五原郡的赵破奴只是一个流亡匈奴的庶民之子,你总不能指望他有多么高的文化水平。
“还真是这样,有一次和我商议的时候,匈河将军就想过去教训一下沮将军,要不是我拦着说不定就已经打上门了。”路博德笑着说道。
“就你多事,把我挡了下来。公孙贺那家伙一直阴得很,临朐县尉郭邑说不定就是听他的指派。”赵破奴没好气地道。
沮将军公孙贺,卫氏中的一员大将,也是一个因为酎金除国的贵族。还和赵破奴一起于元鼎六年各自领兵北击匈奴,也一起无功而返,两个人相处的也不是很愉快。
公孙贺的打仗水平虽不见得有多高,但是在卫氏之中一贯以智囊著称。更关键的是与卫氏的一份亲戚关系,公孙贺的妻子是卫孺,也就是卫皇后、卫青的大姐,说起来和当今天子还是连襟,和霍嬗也有着一份亲缘关系。
只不过霍氏集团内部对这位蹭着大将军功劳封侯的无能之辈并不怎么看得起,要没有领袖霍去病和公孙贺的亲戚关系,两方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次摩擦。
“赵叔父不必动怒,沮将军始终是嬗的长者,还是要留一份体面。临朐县尉郭邑涉案,也不能断定一定就是卫氏之人所为。”霍嬗笑着安抚道。
“君侯所言甚是,卫霍之间虽不像外人眼中那般浑然一体,但也是彼此联系甚密。大将军长者也,有他在,卫氏也不可能做得太过分。”路博德附和道。
曾经担任过右北平太守的路博德在霍氏集团中可以算作是半路出家的一份子。不过等几场大仗打下来,且随霍去病北伐得以封侯,路博德身上的霍氏印记就再也洗不掉了。
常年担任两千石的地方大员,路博德本人上马带兵、下马治国,在政治、军事等领域都颇有建树。
霍去病还在的时候,就颇为倚重于他。等到霍去病身死的前几年,更是成为集团内部的实质上的一号人物,辅佐霍嬗管理整个霍氏集团。别看赵破奴现在看上去气势汹汹,实际上私底下还是挺害怕这个老伙计的。
“那此事就先这么算了吗?”赵破奴又问道。
“真要是想要报复,也等查清楚事情真相以后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霍嬗正色道,“对了,二位叔父继续管好你们麾下之人,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未来的几年里,霍氏之人都尽量低调一些,有嬗在陛下身边,我们总不会吃了亏。”
“喏!”两人应诺道。
霍嬗这几年渐渐长大,行事风格也越来越有大司马霍去病的影子,所以这个名义的领导者也渐渐开始走向实质化,至少眼前的两位霍氏大将是无条件支持他的。
他们都很清楚属于霍氏的时代还在未来,只要等冠军少侯霍嬗成人,就能复制当年大司马的辉煌,甚至有可能更加辉煌。
大司马的时代,还有他的舅父卫青与他并列,两颗将星交相辉映。可是未来十年里,汉军之中没有一个后起之秀能和霍嬗相比。
如今军中颇有人看好的李陵,才能不过与他的祖父相当。要知道建元以来,汉室大将中有十余人的能力不弱于李广。
也不是说李广的能力不够高,在文景时期,李广也算是比较优秀的将领。除了周亚夫、栾布等寥寥几人以外,李广就是那个年代军中的最强者。
但是卫霍双子星一出,天下间对于名将的标准一下子就被拔高了不少。没有卫、霍、淮阴、条侯这样的天赋才华,你都不好意思自称名将。
走妹妹的后门进入期门军的李广利更是个中人之姿,就算天子再怎么抬举他,也不过能在军中建立起自己的一方势力,要说成为真正的军中巨头还是力有不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