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林妙音被押上一辆马车,守在门外的小太监见状,飞快地转身,奔向皇后的寝宫。
宫门大开,马车穿过茫茫夜色,朝着远方驶去。
马车要去的地方,就是修建了一半又废弃掉的帝陵。出发之前,容凌来找过林妙音。
他最后一次问她的选择,林妙音昂着脑袋,选择了帝陵。
容凌怒极反笑,叫人将她押上马车,送入帝陵。林妙音坐在马车内,心中并不觉得害怕。这个时候姜皇后应该已经将她的去处传给萧承煜,她相信,萧承煜会来救她的。
帝陵依山环水,本是风景绝佳之处,只是自帝陵建造之日起,天灾不断,后来,这座只修建了一半的帝陵不得不废弃,另择他处。
修建帝陵的这座山叫做俪山,容凌命人将林妙音送入帝陵后,调来弓箭手和禁卫军将帝陵重重包围。
东方逐渐露出鱼肚白,金色的日光穿透云层,万丈光芒洒落大地,驱散薄雾。
“报——”侍卫策马而来,单膝跪在容凌面前,“已经发现神武侯的踪迹。”
容凌一身金色铠甲,腰间悬着一柄宝剑,闻言,他的手指不由得握紧了剑柄,与同样身着铠甲的祁言对视了一眼。
“他带了多少人?”祁言问。
“未曾带一兵一卒。”侍卫犹豫了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长公主在他手中。”侍卫一脸为难。
祁言神色不变,吩咐道:“再探。”
“是。”侍卫得了命令,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侍卫一走,祁言面上腾起几分忧色,看向容凌:“是臣失算了,万没有想到他会劫持长公主,陛下,我们该怎么办?”
“等。”容凌神色阴沉。
待薄雾尽数被驱散,露出整座俪山的轮廓,苍茫碧野之中,远远有两道人影朝这边走来。如侍卫所言,萧承煜不曾带一兵一卒,竟然孤身前来,这叫容凌十分意外。
从始至终,他都看不透这个将他一手带大,送他至权力巅峰的神武侯。
嘉和长公主雪白的颈侧架着一截锋寒的利刃,面色惨白地走在萧承煜的身侧,她双眼含着淡淡的泪光,满脸的伤心愤怒,看到容凌的瞬间,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收了泪光,大声喊道:“皇上!皇上快救我!”
萧承煜将剑刃往前递了一寸,嘉和长公主的面色一僵,声音堵在喉咙里,唯独身体小幅度地颤抖着。
容凌眉目间一片阴森森的冷意,沉声道:“神武侯这是何意?”
“皇上,我们谈笔交易吧。”萧承煜停在不远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说来听听。”
“只要皇上肯放过妙妙,臣必定不会伤害长公主一分一毫。”
萧承煜话音刚落,嘉和长公主凄声叫道:“皇上,快答应他,他真的会杀了我的。”
萧承煜满脸是血地带着人杀进公主府的样子,是嘉和长公主从未见过的恐怖。嘉和长公主直到那一刻,才明白过来,或许她此前认识的萧承煜,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萧承煜。
她见过萧承煜的温文尔雅,也领略过萧承煜的残酷无情,但这样的萧承煜,都不及杀进公主府满身戾气犹如地狱修罗归来的萧承煜。
嘉和长公主在看到这样的萧承煜后,满心的爱慕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片寒意,瞬间从头凉到脚底。
她知道,如若今日换不回林妙音,不止她要死,所有人都会给林妙音陪葬,包括这个已经发疯的萧承煜。
“皇上,救救我……”面前这个萧承煜,叫嘉和长公主心底满是恐惧,她再也不想在他身边多待一刻。
“这就是承煜你的筹码?”容凌突然笑了起来,眼底俱是嘲讽之色,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明明是夏末的季节,天气还十分燥热,容凌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容,却让嘉和长公主背脊一阵发凉。
“皇上,你在笑什么?”嘉和长公主一脸的不知所以,又惊又惧地看着容凌。
不止是嘉和长公主,就连祁言也像是从未认识过容凌一般,震惊地看着他,倒是萧承煜,面上的表情依旧淡淡。
“朕在笑什么,皇姐真的不知道吗?”容凌终于笑够了,笑容一顿,神色古怪地看着嘉和长公主。
“皇上若想到了什么笑话,不如等回宫再说给我听,当务之急,是快点将我换回去。皇上,救救我!”
“笑话?最大的笑话,可不就是皇姐你吗?”容凌敛起笑容,眉目再次恢复之前的阴沉,冷冰冰地看着她,“朕在笑你蠢!”
嘉和长公主的面色瞬间白了下去,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回认识容凌这个人,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朕七岁那年,写错了一个字,被太后罚跪,冰天雪地里从背后泼来一盆冷水,因着这盆冷水,朕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朕九岁那年,从池边经过,忽然被一双手推入水中,朕在水中拼命挣扎,岸上却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容沁,你真的以为朕都不知道那些事是谁做的吗?还是你以为朕年纪小,早已忘了那些事?”
容沁就是嘉和长公主的名字,容凌从未这般严厉地直呼她的名字,仿佛将这两个字含在齿间,翻来覆去嚼得稀烂,也不足以宣泄他心中的愤恨。
“或许对你来说,这些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对于朕而言,却是险些要了朕的性命。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从小有太后撑腰,又怎么会理解身陷绝境之中,与死亡只有一线相隔的痛苦与恐惧?”
嘉和长公主震惊地看着容凌:“所以你早就想杀了我?那你还……”
“朕杀人,从不喜见血,你又是太后亲生的,朕可以动所有人,唯独不能动你。容沁,你知道怎么兵不血刃地杀死一位公主吗?”
嘉和长公主糊涂了一生,直到此刻脑海一下子都清晰起来,容凌的这番话,就像是一阵狂风,吹散所有大雾,终于将斑驳的真相都露在她眼前:“你是故意的,你心中恨透了我,却故意讨好我,奉承我。你在捧杀我!我变成今日这副模样,都是你有意为之!”
他宠她,爱她,护她,皆不过是表象,他是在溺杀她!一点点地渗透进她的生命里,剥夺她的聪慧,将她雕琢成他想要的模样,她越是骄纵跋扈,一事无成,他越是得意。必要时,她就会变成他手中的棋子,落在他需要的地方,为他冲锋陷阵,发挥最大的价值。
“倒也不算蠢得无可救药。”容凌唇角微翘,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只是可惜了,到底是个空有美貌的蠢货,什么也不会,就连男人的心也留不住。”
“你——”嘉和长公主气得眼前一黑,喉中隐约尝到了腥甜的滋味。
容凌处心积虑地将嘉和长公主宠成一个什么也不会的美丽草包,不止是因为他要报复她,更是因为,他想拿她来牵制萧承煜。
嘉和长公主与萧承煜的相见,是他故意安排的,他暗中推波助澜,想让嘉和长公主用美貌留住萧承煜的心。如若嘉和长公主能收买萧承煜的心,他控制住嘉和长公主,就等于控制了萧承煜。
可惜,可叹,草包终究是草包,外表再美丽,也是败絮其中。这个嘉和长公主,还真的是一事无成。
“承煜,现在你觉得你还能拿长公主来换你的心上人吗?”容凌的声音里难免带上几分得意,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萧承煜面前占了上风。
萧承煜松开了嘉和长公主,将长剑丢在了地上,垂下眼睛,合起手掌拍了两下,声调听不出任何情绪:“精彩,真是精彩,容凌,你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嘉和长公主得了自由,目光怨恨地看着容凌,忽然,她捡起地上的剑,冲向容凌:“我杀了你!”
容凌神色自若地自身旁的侍卫手中取出弓和箭,长箭搭在弓上,引弦如满月,“嘣”的一声,飞箭离弦,朝着嘉和长公主射去,如流星一般,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的喉中。
猩红血色喷溅,嘉和长公主的身形一僵,手中长剑落地,发出“咣当”一声。接着,她睁大着双眼,轰然倒落在地,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双目始终不肯合上,死死瞪着容凌的方向,惨白的脸上透着刻骨的恨意。
萧承煜自始至终都不见半分惊讶,只因他明白,容凌能当着嘉和长公主的面说出那些话,嘉和长公主必死无疑。
容凌将弓箭丢在了地上,抬起眼睛,笑吟吟地说道:“承煜,现在你连唯一的筹码也没有了。”
萧承煜没有说话。
容凌转身问:“是谁杀了长公主?”
“吾等亲眼所见,是神武侯亲手射杀了长公主!”所有将士和侍卫齐声应道。
“应如何处置?”
“神武侯当众射杀长公主,以下犯上,天诛地灭,该杀!”众将士再次应道。
容凌脸上笑意更浓:“承煜,你还有何话要说?”
萧承煜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叹了口气:“陛下,臣认输。妙妙是臣一生所爱,妙妙生,臣便生,妙妙死,臣绝不会独活。臣与妙妙生不能同衾,但求死能同穴。臣毕生辅佐陛下,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别无所求,只求陛下能允了臣这唯一的心愿。”
容凌愣了一下,他根本没有想到萧承煜会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认输了,他狐疑地盯着萧承煜,眼中俱是探究之色。
萧承煜更是无奈:“陛下,妙妙怕黑,还请陛下允许臣一人入这帝陵中,陪妙妙走完最后一程。”
容凌深深地看他一眼:“允。”
“多谢。”萧承煜双手交握在一起,俯身朝容凌施了一礼,而后,步伐坚定地走向帝陵。
经过容凌身边的时候,他脚步一顿,低声道:“陛下可知,臣今日前来为何不带一兵一卒?”
“为什么?”容凌下意识地问道。
当他抬起头来,萧承煜的背影已经走远,逐渐消失在帝陵的入口。容凌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耳畔回荡着萧承煜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这大燕的每一寸山河,都是臣拼尽全力保下的,有生之年,臣不忍再见山河血染。”
很多年前,萧承煜和他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还是少年模样,眉目间满是意气风发,他握着容凌的手,单膝跪在容凌面前,郑重承诺:“那些所有肮脏的事情,臣来做,那些恶名,臣来背。血洗大燕的河山,本非臣所愿,望陛下记得,待到天下平定之时,还所有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容凌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给她一个太平盛世。”萧承煜的眼中似盛了春水,波光粼粼深处,是容凌从未见过的哀伤与温柔。
容凌知道,萧承煜口中的那个“她”已经死了,萧承煜活着的意义,就是为她打造这样的一个太平盛世。
“朕曾经吃过一碗蛋炒饭,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碗蛋炒饭,饭里还掺着蛋壳,要不是当时朕饿了,打死也不会吃这碗蛋炒饭。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朕尝遍山珍海味,却再也找不回那碗蛋炒饭的滋味,真是奇怪,也谈不上多好吃,朕就是念念不忘……”容凌低声开口,唇边缓缓展开一抹奇怪的笑容。
祁言愣了一下,茫然问道:“皇上,您是在和臣说话吗?”
“朕这辈子,再也吃不到她的蛋炒饭了。”容凌长叹一声。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帝陵传来轰然巨响,整个大地都跟着震了一下。祁言面色大变,失声问道:“怎么回事?”
“朕连夜叫人在帝陵中埋下了火`药。”
“不是说好活埋吗?怎么换了火`药?”祁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
“怎么,你在质问朕?”容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祁言,朕记得,自从你效忠朕的那日起,朕就说过,朕这一辈子最讨厌叛徒。比敌人更可恨的,是叛徒!”
容凌的一席话,如同一盆冷水,猛地浇在祁言的头顶。祁言浑身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跪下请罪:“臣不敢,请皇上责罚!”
“你是朕的心腹,是朕在这个世上唯一信任的人,朕怎么会舍得责罚你。”容凌目光沉沉,落在祁言的头顶,微微俯身,将他从地上扶起。
祁言垂着眼睑,错开他的目光,帝陵那边的爆炸声不绝于耳,无数烟尘腾空而起,连带着整座俪山都在震颤。
祁言的整颗心脏,都在跟着俪山一起震颤。
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姑姑的嘱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岚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岚君6瓶;
(* ̄3)(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