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田诺知道消息时,正和白雁归在归云寺游玩。
这次回来,他似乎想要极力弥补她一般,除了除夕守岁之际,几乎日日带她出游,今日去望云峰看日出,明天去紫霞湖凿冰捉鱼,后日去庙会求签赶集田诺每天玩得尽兴而归,几乎要怀疑回来的阿兄换了一个芯子。
然而,白雁归毕竟还是白雁归,田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这人的生物钟精确到令人发指,每天卯时起,辰时行,酉时归,戌时眠,何时朝食,何时哺食,定时定刻,从无缪误。连带着她也不得不跟上他的节奏,但,看在生活规律是个好习惯的份上,她忍。
出行之车必须一尘不染,餐具食具必用滚水烫三遍,坐席褥垫全须自带讲究卫生也是个好习惯,她再忍。
不吃葱姜蒜韭菜一切有味的食物,饮食清淡得近乎寡味,水煮c无油c少盐,她忍呸,忍不了!田诺别的都可以不计较,唯独饮食上,大概是由于初来这个世界挨饿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她一点儿都不想在这方面委屈自己。她本以为自己要和这个榆木脑袋抗争很久,没想到只是一顿拒吃,他乌黑的眸子静静看了她片刻,什么也没说,让人重新给她上了菜。
孺子可教也!田诺高兴起来,头一次有了有个阿兄还不错的感觉。
归云寺的行程也是他一早规划好的。虽然偏远,然而依山傍水,风景绝佳。寺庙建于前朝,已经有些破旧了。大雄宝殿的佛祖金身斑驳,面上却依旧一片慈悲。大概是由于正当过年期间兼所在地偏僻,寺中冷冷清清的,除了他们,竟没有别的香客。白雁归捐了一百两银子的香火钱,知客僧眼睛一亮,殷勤地请两人去方丈室奉茶论法。
田诺哪有这个耐心,和白雁归说了一声,便由桂枝跟着,四处随便走走。
寺院后面便是一大片竹林,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时值隆冬,竹枯叶黄,风吹萧萧,薄冰叮咚,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偶尔还能看到出来觅食的野兔。田诺一时兴起,跑过去想捉兔子,野兔警醒,早就飞也似地逃开了。
等到她玩够了回寺院,恰好听到有人在廊下说话。
“元家不知道郎君踪迹,直接派人去了白家村。族长做主,答应了下来,过几天,就会有人来问小娘子的八字。”
白雁归的声音响起:“呵,他倒是会越俎代庖。”
明明声调听着极平淡,不带任何情绪,田诺却莫名觉得有些发冷。
那人问:“郎君,我们该如何应对?”
白雁归没有回答,转向田诺的方向,唤道:“诺诺?”
被发现了!田诺吐了吐舌头,跑近白雁归,笑眯眯地叫道:“阿兄。”一边好奇地打量和他说话的人。那人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平平无奇,她从前并未在白雁归身边见过。
所以,她这个阿兄究竟有多少随从?
白雁归挥了挥手,那人立刻恭敬地退下。
他见她额头沁出汗珠,微微皱眉,神情便显得有些严厉:“怎么一头的汗?”动作极自然地取出帕子来为她拭汗。
田诺有些不适地微微一缩,笑道:“就是跑得急了些。”见他神态自然,动作流畅,不由反省: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他又不是别人,是自己的阿兄啊。
白雁归拧眉:“背上也湿了?”
她赧然点头。
他眉头皱得越发紧,冷眼扫过桂枝,把桂枝看得一个哆嗦,才吩咐道:“带小娘子去换身衣裳。”这么冷的天,汗湿了再阴干,一不小心就要着凉。
田诺嫌麻烦:“不用了,我身体好得很,不会”却在白雁归平静的凝视下自动消音,灰溜溜地改口道,“好啦,我去换就是。”心里还记挂着刚刚那人的话,“阿兄,你们刚刚在说的是”
白雁归不客气地截断她:“等你换好衣服再说。”
田诺噤了声,总觉得他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白雁归却不见了,花树留在外面等她:“小娘子,郎君有事先走一步,嘱我送你回去。”
有事,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田诺想起刚刚听到的话,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元家,问八字,是为了她的婚事吗?这两年过得太过逍遥,她几乎都快忘了和元家曾经的约定。没想到元家竟一直在等着她脱孝。她有心问问白雁归,可人都走了,她想问也没法问了。
回到乌鹊巷的宅子便接到了元家的帖子。恽夫人身边的胡妈妈亲自过来送帖子,邀请她在元月十六参加郡守府的明月宴。明月宴每年举行一次,几乎整个吴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携女眷参加。去年田诺有孝在身无法出席,今年恽夫人也是听元如意说了,知道她在城中,特意命胡妈妈亲自过来一趟。
田诺腹诽:元如意那个大嘴巴,明明关照过他不要说的。她当然不好驳恽夫人的面子,乖乖应了下来,回头却是唉声叹气。这两年她一个人在外面野惯了,还真不想再回到那样一个场合中去受拘束。可元家既然决心继续他们之间的婚约,以后这样的场合只怕总是避免不了。
说到这个,阿兄还没告诉她,今天他和那人谈论得究竟是不是她的婚事?
白雁归到深夜才回。
田诺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动静,连忙跳起来。为了等他,她并未脱衣熄灯,匆匆忙忙打开门叫道:“阿兄!”
白雁归的手停顿在门上,回身看到她,俊逸的眉目间显出一丝厉色:“怎么这个时候还没睡?”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灰色羽缎的鹤氅上还结着冰霜,眉间带着倦色。
冷风透过半开的门吹入,寒意凛冽。田诺打了个哆嗦,抬眼见到白雁归眉宇间的不悦,忽然清醒了几分:“那个,太晚了,阿兄还是休息吧,明天再说。”
她讪讪地要关门,白雁归忽然大踏步地走过来,进入她房中,顺手帮她关上门,声音温和了下来:“在等我?”
她点点头,惺忪着睡眼的模样迷茫而天真。
他目光落到她面上,心中叹息一声,抬起手似乎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却顾忌着身上的寒气,放下手低声道:“睡吧,太晚睡小心以后长不高。”
她兀自有些迷迷糊糊,呆愣愣地问道:“阿兄,你在讲笑话吗?”
白雁归:“”咬牙,伸手在火盆上方烤了烤,蓦地走近她。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刚想问他想做什么,他已俯下身,一把横抱起她。熟悉的皂角香气带着薄薄的凉意迅速钻入她鼻端,她吓呆了一瞬,还没回过神来,已被他迅速塞进被窝中。
她“唉呀”一声还想挣扎着坐起来,他帮她掖了掖被子,双手顺势压在被窝上,沉声道:“听话。”
田诺被卷成一团的锦被紧紧困住,脱身不得,只得苦着脸道:“阿兄,我真有话要问你。”
他低垂着眉眼,声音阴郁:“婚事?”
她点点头:“是不是元家”
他神情冷下:“婚姻之事,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非你一个小娘子该问。”
田诺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虽知他说的是正理,可一口气怎么都顺不过来,赌气闭上眼不想理他。
肩上骤疼,他带着森然的声音响起:“你就这么急着嫁给元锐?”
啥?田诺惊愕地睁开眼,却见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唯有紧紧攥住她肩头的手,色泽苍白,青筋毕露。
“疼。”她嘶了一声,皱眉道。
他立刻松开了她的肩膀,拳头攥起,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涩然而道:“诺诺,你还小,也许长大后会发现更好的少年郎呢?阿兄不想这么快就把你许出去。”
不是,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田诺不可思议地道:“谁说我急着嫁人了?”她现在的日子自由自在,逍遥快活,不比嫁人要伺候翁姑,讨好夫婿要好上一百倍?
白雁归怔住:“你不是在问婚事?”
田诺没好气:“问婚事就是想要嫁人吗?那我问官制是不是就要去做官?”原来,这家伙是舍不得她嫁人才这么呛她的,第一次发现他也有犯蠢的时候。
他愣了许久,蓦地掩面,呵呵低笑起来:是他魔怔了,他的诺诺,还是个小姑娘呢,怎么可能有那些绮思?前世,她小小年纪就嫁元锐,本是身不由己。
田诺被他笑得发瘆,伸手推了推他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没有再隐瞒她:“元家派人去了白家庄,重提婚事,族长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下来,只不过要等你的八字交换庚帖。”
果然如此!古代就是这点太讨厌了,宗法制度,因她无父无母,明明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都能插手她的婚事,反而是本人没有任何发言权。
凭良心说,她并不讨厌元锐,除了觉得两人的年岁差得有点多,其他的,元锐真可以说是一个不错的夫君人选。可也仅仅是不错而已。这种不能自主c任人摆布的感觉委实太令人不愉快了。
白雁归问她:“诺诺既不急着出嫁,阿兄帮你推了婚事可好?”
田诺眨了眨眼,莫名觉得好笑,没想到看着冷硬的白雁归居然也有一颗慈父心,舍不得她出嫁。从前,她爸爸也是这样,看到哪个臭小子敢打宝贝女儿的主意,就是一脸警惕,恨不得把他们全部赶跑。
她的心蓦地软了下来,软绵绵地“嗯”了一声:“就依阿兄好了。”
他明显愉悦了起来,抚了抚她的发丝道:“过几日,我便要回北地,总要为你先处理好此事。”
啥?田诺一怔,瞪大了眼睛:“你还要去北地?”不是才回来吗?
他似乎有些歉疚,眉眼低垂着“嗯”了一声。
田诺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他的束缚,她轻易地坐了起来,吃惊地道:“为什么?”北方正当战乱,他硬要往那里凑,不是去送死吗?
他唇角蕴笑,浓黑的眸中仿佛有锐利的光芒闪过:“天下将定,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若此时不搏一把,以后怎么保护诺诺,给诺诺过好日子?”
她摇摇头,忽然感到了惶恐:“不,我不需要阿兄这样为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建功立业岂是轻易之事,不到最后,又怎知谁能成功,谁是枯骨?
“傻姑娘,”他没有多说,只是问她,“若大事得定,诺诺愿意离开这里,跟阿兄走吗?”他凝望着她,黑眸如星光璀璨,似在期盼,又似不安。
灼热的视线令她莫名心虚。田诺侧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答案昭然若揭。他的眼神暗了下去,低低嗤道:“呵,还是不愿意啊”
田诺心头一紧:“阿兄!”
他却又帮她掖了掖被子,隔着被子,她感觉到了他颤抖的双手,心头揪起,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他却忽然伸手掩住了她的口,沉声道:“别说,什么也别说。”声音紧绷,仿佛压抑着什么可怕的风暴。
直觉让她立刻听从了他的话,不敢开口。他再也没说什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后,忽地大踏步地离开。
沉重的关门声响起,田诺浑身一颤,忽然感到了难过:她这样子是不是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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