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蓦地移开目光,强迫自己清空脑海。
赵氏见白雁归没有理会她,抬高声音又叫了一遍:“雁归!”
白雁归这才略点了点头,冷冷淡淡地叫了声:“六婶。”
得他一声称呼,赵氏顿时打了鸡血般精神焕发,拉着跟在她身后的母女道:“弟妹,婉儿,这位就是二房的雁归,我跟你们说过的,快来见过。”
母女俩不敢像赵氏那般放诞,一起行了一礼,口称:“白大人。”
赵氏在一旁道:“自家人,这么见外做什么?雁归是婉儿的正宗族兄,连冒牌货都能叫一声‘阿兄’,婉儿难道叫不得?”
婉儿羞红了脸,张了张嘴嚅嚅叫了声:“阿兄。”
白雁归淡淡扫过她一眼,眉头微皱,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这已是赵氏第二次提“冒牌货”了,联想到她先前的话,田诺心里隐隐有了某种不好的猜测,忽然开口问道:“两位怎么称呼?”
赵氏得意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抢先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弟妹韦氏,这位是我侄女白婉,她的父亲你应该很熟悉,正是我家那口子的嫡亲弟弟,老十白礼。”
饶是田诺已经有所猜测,也不由脑中轰的一下,气血逆流:“你说什么?”
赵氏佯装抹眼泪:“说起来,弟妹和婉儿真不容易,两个妇道人家,千里迢迢扶棺而回,让我那可怜的十弟终于能够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也就是说,有白礼的棺木为证,这两人不可能是假冒的。
如果她们不是假冒的,“那我呢,我又是谁?”田诺失神,喃喃而道。
白婉和她年岁相仿,白礼显然不可能同时有两个年龄差不多,且容貌大相径庭的女儿。何况,当年那张据说是她母亲的画像,上面女子的容貌和韦氏完全不像。而携画而来之人自称姓章,说是她的舅舅,此后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田诺后来也曾派人去找过这位章家舅爷,却毫无回音,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世上一般。
她越想越心惊,抬头看向白雁归,却见他神色平静,隐含担忧地看着她。
云鸢的心虚,他的毫不惊讶……她的心中蓦地雪亮,看向他道:“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他皱眉,手半抬起又放下,神情越发担忧:“诺诺……”
她紧紧握住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神情似哭似笑:“原来我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个。”这事实在蹊跷,既然她不是真正的白家女儿,为什么八年前会有一个所谓的章家舅爷携画像来寻人?还清清楚楚地说出了她身上的胎记和烙字。
若不是因为桩桩件件都对得上,白家也不会承认她是白礼的女儿。可若整个事件都是有人刻意安排、伪造的呢?
脑中忽然浮现几乎淡忘的一幕:香雪山庄中,侍女代十四岁的他传话,“白郎君问,小娘子想不想知道左臂外侧的那个字纹是怎么来的?”在更早,章家舅爷去白家村寻人前,他就知道了这本不该有人知道的秘密。接她回白家村的骡车中,她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那时他并没有答她。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划过脑海:难道当年的一切竟是阿兄设计的?可是为什么?她和他在之前并不亲近,仅仅因为她从杨允武手中救了她吗?
如果一切都是阿兄设计的,他对她的用心之深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白雁归望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眉头越发紧皱,手不自觉地轻叩桌面:“休要胡思乱想。”
她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如遭雷击。她之前为什么一点儿都没怀疑过?
为什么夺舍者的神态动作和阿兄会如此相似,以至于她迷糊间常常会混淆两人;为什么夺舍者明明不该认识她的,却坚持说她会是他的妻子,对她如此熟悉亲昵;为什么云鸢和其他人一直没发现他的异样;为什么最后关头,他会对她心软,被她的眼泪逼退……
曾经相信的一切一点点崩塌,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实浮现:他一直在骗她!
“从来没有别人,一直是你对不对?”
他一窒,久久难答。
她蓦地抬高声音:“你告诉我!”
赵氏不明白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却不妨碍她跳起来表现:“喂,你这个冒牌货,跟着雁归白吃白喝这么久,哪来的脸用这种态度对雁归说话?”
“住口!”低沉含怒的声音响起,却是白雁归开口。赵氏吓了一跳,一肚子委屈,还想说什么,云鸢极有眼色地开口道:“几位远来辛苦,先去客房休息。”
“可这个冒牌货……”赵氏指着田诺,话还没说完。白雁归的脸色倏地沉下,沉声喝道:“滚!”语中蕴怒,隐含风暴,恐怖的气势令人心惊。
赵氏胆寒,再不敢说什么。白婉吓得眼中含泪,刚叫了声:“阿兄。”白雁归森冷的声音响起:“叫你们滚没听见吗?还有,”他顿了顿,添了一句,“休要乱叫‘阿兄’。”
白婉脸色煞白,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云鸢忙道:“三位,请吧。”
几个人都吓得够呛,灰溜溜地带出了厅堂。
屋内只剩白雁归和田诺两人,一时静默得叫人不安。
她等不到他的答案,转身便走,白雁归迅速拦住她:“诺诺!”
她低着头不看他,晶莹的泪珠一滴滴从眼角滑落,轻轻道:“你可以否认。”只要他否认,她便愿意信他。八年的兄妹之情,他对她的疼爱与纵容并不是假的;她对他的孺慕与敬爱也都是真实的。她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阿兄的处心积虑。
他薄唇抿起,无言以对。所有的事都是他做的,即使是失去记忆,也是真实的他的一部分,他无可辩驳。
久久的沉默后,她幽微的声音响起:“我明白了。”
他心头一揪,没来由地一阵慌乱:“诺诺,对不起。我该早些告诉你的。”
她依旧低着头,语气却冷漠下去:“告诉我了又能怎么样?你会放我离开吗?”他用尽手段才得到她的抚养权,难道会愿意轻易放她离开?从头到尾她都是受愚弄的一个,她不是真正的白家女儿,留在他身边,受他庇护全是他的计谋。
他做错的,从来不是没有早一点告诉她,而是一开始便错了。
她的冷漠让他心中越发不安,她明明在他眼前,却仿佛离他越来越远,在脑中滚了无数次的话语蓦地脱口而出:“诺诺,你嫁给我吧。”
是了,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她似乎笑了笑,可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开口,似在问他,也似在问自己:“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他从十四岁便开始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放过她?
他沉默,他的确从没给过她别的选择,也不可能给。
她平静下来,看着脚下的青砖,淡淡开口道:“我想出去走走。”
他知她此时必是心绪纷乱,应下:“好。”
另一边,云鸢将赵氏三人直接领到了大门外。
被白雁归唬得魂不守舍的赵氏好不容易缓过来,觉出不对:“不是带我们去客房吗?”
云鸢似笑非笑:“咦,这位婆子,你是没听到大人最后那一声‘滚’吗?”
赵氏面如土色:“可,可我是大人的长辈,他怎么能,怎么能……”
云鸢道:“给你一句忠告。”
赵氏迷茫地看向他。
云鸢道:“你就算得罪大人,也不要得罪小娘子。今天大人看在族中长辈的份上,留了情面,下一次还会不会这么好说话可就不一定了。”
说罢,砰的一下,大门关上,毫不客气地将三人关在外面。
赵氏三人面面相觑:这还叫留了情面,好说话?
许久,白婉的声音响起:“伯母,娘,我们今晚住哪里?”
赵氏“啊呀”一声,反应过来,天色已晚,她们回白家村是万万来不及了,白雁归又将她们赶了出来,三人岂不是要花一大笔钱住客店?
她心疼肉痛浑身都痛,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蓦地扑到门上哭喊道:“雁归,不,白大人,我错了,我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六婶一般见识。”
门再次打开,出现的却是田诺马车。赵氏神情一僵,想到云鸢的话,期期艾艾地道:“那个,阿诺,刚刚是六伯母不好,给你陪不是了。”
车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反应,赶车的花树仿佛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驱赶着马车直接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卷起的尘土溅了赵氏一身。
赵氏:“……”惊恐,她可是认认真真赔不是的,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啊啊啊!
夕阳斜斜投射,爬着青泥苔的斑驳白墙上勾勒出金红色的光影。人烟渐散,沿街的店铺纷纷打烊,喧闹了一天的建业城开始归于平静。
田诺掀开车帘,望向繁华散尽的街道,心中怅然。从此之后,她大概再不能轻易踏入此地了。
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一间间店铺,她的目光忽然凝定,身子向前,不敢置信地看向某处。蓦地开口道:“花树,快,跟上前面那个花子。”
纵然相隔了八年,她依旧一眼认出了那个蓬头垢面的黄瘦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