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在那片混乱中,老鸨来寻她们,想用自家花魁娘子给军爷们给自己讨一个前程。殷梓从门后一跃而出,用碎瓷片切开了老鸨的喉咙,然后转头看向了那个花魁娘子,花魁娘子美丽的脸庞因为恐惧而扭曲着,眼泪将妆容糊成一片。
“跑吧,你跑得掉我就不杀你。”殷梓面无表情地这么说着,看着那花魁娘子连滚带爬地从后门跑了出去,却并没有动身去追。
买她的是老鸨,逼良为娼的也是老鸨,冤有头债有主,她一直分得很清,也不打算拿这些同样被逼得失去本性的可怜人撒气。
外面杀声震天,乱军破了城门进了城,守军们早已乱了阵脚,跑的跑躲的躲,只剩下一小部分还在抵抗。得胜的陈王军庆祝的喧闹声震天动地,花街柳巷里这些女人哪里有抵御的能力,只听见哭声笑声惨叫声嬉闹声混成一片,而另一边窗外,零星还没退走的守军们厮杀的声音依旧刺得耳膜生疼。
殷梓走下了楼梯,迎面一个醉醺醺的士兵看见突然转出来的一个小姑娘,伸手去想拦腰抱起她。
而殷梓的目光,也正好落到了他的腰间——他腰间挂着的剑还没有卸。
她年纪很小,不过十一岁,却已经知道今天晚上不可能善了。她刚刚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知道,杀人这件事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父亲母亲无数次告诫过他们姐弟,无论什么时候不可以滥杀凡人,因为天道给予的反噬远比一时的忍让要更加可怕。
可是她终于意识到了其实这种时候她无需畏惧什么——
无论天道要从她这里拿走什么,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数十年前那一夜的光景和洞穿胸口的魔剑交替在眼前出现,殷梓时而能察觉到这不过是魔气带来的幻觉,时而却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还留在那座城里,留在那片惨淡的月光下握着几乎卷刃的刀,再也没有能走出那座城。
她不过是个经脉被封的孩子,即便是学过几年剑术,本来也不可能真的凭着那点体力杀出城去。她趁着那些闯进来的士兵寻欢作乐的时候杀了他们,穿过狼狈不堪的女人们走出了那栋小楼,走到了暗巷之中,然后看到的是比楼里更加混乱的街道和城镇,还有明亮到近乎无情的月光。
倒映在这双眼中的杀戮那么多,而她不过窝在这一片混乱中的一个角落想要活下去。可她只是个孩子,她本该就这么死在那座城里了,再或者,在那时候就杀人杀到失去了心智,堕入魔道了。
遗恨的刀柄已经半截拖出胸口,只需要再稍微用力,她就能再次彻底把遗恨□□了。
但殷梓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了,就这么停在了那里,缠绕着她脖子的魔气越来越粗,越来越紧,殷梓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
——对了,那一天,她到底走出了那座城么?
还是说那天之后的一切,不过是濒死时候做的一场春秋大梦呢?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叫玄山的地方么,无双真的会来找她么?这一切真的会发什么?还只是绝望之中的一丝幻觉呢?她真的走出过那座城么?还是说这一刻只不过是她终于回神,发觉自己依然还在那片血泊之中呢?
那天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从她脑中闪过,却始终抓不住,鲜血的气味从回忆中落到现实,越来越真切。手中的剑开始向回退,向着心脏的方向偏去,殷梓的手加大了力气,终于按住了剑刃。
她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魔气继续收紧,周围的血雾腾起,落在前额上,依然还残留有温热。殷梓怔了怔,突然察觉到那不是血的温度。
有人在摸着她的脑袋,温和地,缓慢地。
然后有声音响了起来:“……醒过来。”
对了,那一天,在她被杀意彻底吞没之前,有人出现在了那一场混乱中——
那个人白色的衣服被鲜血染得通红,他左手握着一柄士兵们用的剑,从路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他只有一只手,神色看上去也已经无比疲惫了,却依然站在一群发抖着的百姓之前,挥动着那柄剑,直到那些正在抢劫杀戮的士兵们仓皇地从这条街道退了出去。
青年杵着剑,脱力般踉跄了两步,他抬起头,看见了街道另一侧暗巷中堆叠的尸体,和尸体中央依然在疯魔了一般挥着剑的年轻孩子。
他微微地笑着,抛下了剑,然后向着孩子的方向伸出了手。
在他身后,有不甘心折返回来的士兵看到他扔下了剑,于是一剑自后向前刺穿了他的腹部,可是那青年依然没有收回手,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温和地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然后开了口:“……醒过来。”
就仿佛,让这个孩子从无边的孤独与恐惧中清醒过来,是比那一剑的疼痛更加重要的东西。
——
殷梓慢慢地想起来了,那天之后不久,她听说易家不知为何居然在这种皇族内乱中出面了,于是陈王的军队很快溃败。
很多年之后,她也听师父说起过,那一次是他和清流师叔一起带小师叔去西陵问药的。因为西陵地势险要,他们去探路的时候,让不良于行的小师叔先留在那城里。
师父说,师叔那时候几乎是不能走动的。可是那一夜城里的惨叫声之中,师叔居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他还说,那是自绝影峰之变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小师叔再握剑。
——虽然是一柄对修真者而言普通到宛如废铜烂铁的剑。
师父说那句话的时候,脸色总是有些忧愁,他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人世间自有人世间的理,师弟他明明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不该把自己牵扯进去人间王朝的兴衰交替。最是无辜百姓,可是那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情。师弟合的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道,我总是想不明白。
师父总是在说,以小师叔的身体,不动用灵气挥剑的话,本来不该受创那么严重,或许是因为那一剑刺穿了灵脉的缘故。不过也不全是坏事,那一次之后,他居然能够行走了。
很长时间之后,殷梓才知道,小师叔其实是会说话的,只是他已经损毁的经脉承受不住他说话的灵气震动。所以她那时候听到的声音并不是幻觉,而那一夜小师叔收到的重创,或许也并不是那个士兵的一剑造成的,而是那三个字。
原本近乎和魔气融为一体的意识猛然间清醒了过来,眼前的血腥中再一次出现了那只伸过来的手。那时候他背对着月亮的方向,殷梓没能看清他的脸,只记得那只手心里的月光如此明亮。
一重又一重的幻境接连褪去,那一夜的杀戮,无边的魔气,刺穿胸口的魔剑遗恨,都慢慢地消失了。殷梓睁大了眼睛,看到了面前的脸。
“……师叔。”她下意识地张口,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隐隐约约不确定这还是不是幻觉。
商晏松开了放在她前额的手,眉间是惯有的平和温润的神色,再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直直地向着旁边倒了下去。
“师叔!”龙粼粼刚平复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哑巴师叔开口说了话的震惊,就被他倒下吓了一跳。陆舫也跟了过去,伸手摸出灵药刚想喂给倒下的青年,就听到殷梓沙哑的声音:“住手,他不能吃。”
遗恨从她手里落了下去,殷梓的状态并不算好,看上去脸色依然非常苍白。她向前两步,闭了闭眼睛,再把倒在地上的青年背了起来:“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我们还是不要回去其他人那里了。”陆舫看了一眼从地面上浮起来,跟在殷梓身后的遗恨,“遗恨既然已经认主,那魔境的异状或许很快就会消退。到时候最先进入魔境的、以及魔境当中剩下的魔修最先想追踪的,肯定是遗恨认主的对象。到那个时候,呆在我们身边,就是最危险的事情。”
殷梓抬头看了他一眼,再扭头看向身后跟着自己的魔剑遗恨。那柄几乎让整个魔境天翻地覆的魔剑此时乖乖巧巧地跟在她身后,就像是一柄普通的灵剑一样。
“认主?”殷梓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声出来,“它要认我为主,问过我想不想收么?这种废铜烂铁,扔了就是了。”
遗恨的剑身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发出了清晰的嗡鸣声,然而殷梓充耳不闻,抬脚继续向前走。陆舫背起齐渊跟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回过了头,看向了那柄依然悬浮在原地的魔剑。
它没有再跟上来,也没有落下去,就这么悬浮在一片魔气之中不断发出嗡鸣,直到它时隔数十万年之后才新选中的主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陆舫突然停住了脚步,瞳孔微微放大——
他看到遗恨的剑身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纹,那道裂纹很快扩大,最后随着一声迸断的脆响,这柄曾经为钟桀魔祖所有的、让所有魔修为之而动的魔剑就这么断成了几截,真的如同废铜烂铁一样彻底失去了魔气,摔到了地面上。
“师姐,遗恨把自己折断了。”龙粼粼扯了扯殷梓的袖子,轻声说道。
殷梓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没有迟疑地继续向前走,到底也没再看一眼。
陆舫察觉到腰间挂着的本命剑无愧发出了一阵哀悼般的悲鸣,他伸手按住了无愧,然后转头跟了上去。
——不知道那些为了魔剑勾心斗角、穷尽心思的人们搜索到这里的时候,能不能认出这着泥土的断剑,就是那柄遗恨呢?
“她真的不像个剑修。”陆舫下意识地对着无愧喃喃自语了一句,无愧安静地躺在剑鞘里,当然并不会回答他。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关闭让世界变得索然无味(不是)